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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別長相憶(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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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別長相憶(九)

玉池藥泉的那一夜過後,凰願實在不知道怎麽面對師父。

神識與靈力相契合的舒適感如食髓知味,在腦海中盤桓不去,每每想到當晚的情形,她的身體便像是要燒起來一樣坐立不安。

數次與夙情迎面相撞時,她都不由自主地想要逃跑。

這幾日茶飯不思、心神不寧,若是修煉不光無益反有害,於是凰願每天都睡得極早。

此刻暮色才合上最後一點縫隙,她已經打算就寢了。

許是這幾日睡得太多,修行之人又無須睡眠,無處使的精力過剩得厲害,凰願翻來覆去烙餅似的轉了好幾回,仍舊雙眼圓睜,毫無睡意。

卻忽然聽見有人敲門。

“誰啊?”凰願問。

“是我,凰願仙子,陸箋辰。“門外的人客客氣氣。

這麽晚了,陸師兄找自己幹什麽?

凰願有些疑惑,但按著陸箋辰的性格,深夜前來,想必是有急事。

“陸師兄,煩請稍等片刻。”她整好衣襟才打開門,側身將陸箋辰讓進了屋子裏,“陸師兄,這麽晚來,有什麽事嗎?”

“我來看看。”陸箋辰背對著她,環視四周,像是在確認房中的狀況,“深夜叨擾,凰願仙子住在這裏,可有什麽不習慣?”

太不對勁了。

陸箋辰向來尊禮,怎會說話不看著人,況且三更半夜的,又不是頭一天住下,他會為了這麽點小事來一趟?

凰願心裏疑竇叢生,嘴上客氣道:“啊,多謝陸師兄。貴派待客周到,並沒有什麽不習慣的。”

她悄然在手裏捏起報訊的靈蝶,以備不時。陸醉月曾經懷疑是陸箋辰偷了十夢,她難免需要多生個心眼。

“那就好,”陸箋辰聲音裏含著笑意,話鋒一轉,“凰願,我有一事相求。不知……”

不對!

不是陸箋辰!

果然,等他轉回頭時,人還是那個人,但眼珠已不是原本的深色,房中的燭光印在他變淺的瞳孔中,幽幽縈縈。

“陸箋辰”仍舊在笑,“不知你可願幫忙?”

雖然是陸小公子的身體沒錯,但他的聲音比陸箋辰慣常的嗓音更低沈,不似少年清透。

“……”

孫曄初已經死了,這個披著陸箋辰外皮的人,是誰?

“你可願陪我走一趟?”那人得不到回答並不放棄。

凰願下意識地想要喊人,但心念電轉之下卻生生止住了沖動,極力讓自己冷靜下來,腦子裏飛快思考著對策。

“這可是在玄清的地界,你覺得我會乖乖跟你走?”嘴裏這麽說,但她知道應該是逃不過了。

此人敢在這裏單槍匹馬地動手應當是有完全準備的,輕舉妄動的話,不知道會造成什麽樣的後果。手裏的靈蝶已快要成型,只能試圖以話語分散眼前人的註意力。

那廂“陸箋辰”似有所覺,他皺了皺眉,不悅道:“我勸你最好不要。”

碧青色的靈力直擊而來,來不及躲閃的小蝶掙紮了幾下,散成幾點明滅光塵,消失不見。

“……”凰願心下一驚。

竟然被察覺了!

靈蝶十分隱蔽,甚至連靈力的痕跡都很淺,尋常人不會察覺,他又如何知道?

“好久不見了你的靈蝶了,是不是想叫你的小金龍?”“陸箋辰”甩了甩手,仿佛不習慣這具身體,“嘖。”

他為什麽如此了解自己!

“看來你不想給我機會。”她心下求神拜佛,只盼夙情可以察覺到異樣。

原來報訊靈蝶已與原來不同,一旦異常破碎,也會傳出訊息,留下線索。

“你自是可以不跟我走,但這小子可就不知道會怎麽樣了。”“陸箋辰”的瞳仁裏是清晰可見的戲謔。

凰願忽然意識到,眼前人看似兩手空空,實則握著再好不過的人質,胸有成竹的樣子看著十分欠揍。

但形勢比人強。

她一嘆,仿佛是再無後招:“那行吧。”

“請。”套中人絲毫不懷疑這具身體可以誘捕到小神女的可能性——

凰願的弱點他很清楚,不論以誰作為威脅,都必定會上鉤。憐憫與善良像是刻在她骨子裏的習慣,即便轉世輪回了,只要芯子不變,她就不會有絲毫的改變。

手起手落,凰願眼前驟然一黑。

-

再睜眼時,周圍已經變成了不認識的磚瓦毛坯,除了自己身下的一把椅子,空空蕩蕩一無所有。

窗外的景象不似島上的蒼翠疊嶂,像是一處破落的村子,外面有人形黑影來回巡邏,但光線昏暗,看不清是人,或是別的什麽玩意兒。

“凰願,好久不見。”“陸箋辰”微笑。

凰願有心想探查一下周圍,奈何“陸箋辰”看起來篤定悠閑,該有的防備一樣不少,一到此處就封住她的靈力,還將她用捆仙鎖綁了個結實。

這人準備周全,看來這次真是栽了。

她甚至不希望夙情追來,因為這裏看起來十分危險。

但也不是一無所獲,方才昏迷之前她隱約見到此人掐了一個法訣,許是不習慣陸箋辰的靈力,他改用了自己的——

是銀白色。

淺色瞳仁、戲謔的語氣、以及那句“好久不見”……

“我認識你……”她說。

是自己的族人嗎?

“是啊,我們終於又見面了,但你好像仍舊什麽也沒想起來。”見身份有被識破的風險,那人的臉上不見慌張,噙在嘴邊的莫測笑意透過陸箋辰的臉表現出來,宛如焊在臉上的假面。

方枘圓鑿,極不合適。

“見面不見得是什麽好事。” 凰願漠然道,“想不想得起來又有什麽關系。”

“確實,我確實希望我們此生最好永不相見。”那人似笑非笑,“但萬般皆是命。”

“有話不如直說。”凰願不為所動。

“你的小龍將你看得太嚴實了,”“陸箋辰”似乎在努力熟悉陌生的身體,□□生澀地翻出幾個刀花,“若不是借了這小子的身體,我甚至無法接近你,倒是要謝謝他多管潯南村的閑事,給我創造了絕佳的機會。”

“……”

若是此刻還不明白,那就真的是太後知後覺了——十夢被偷不為別的,根本就是皮套人另有所圖。

是自己。

玄清是除了祈雲山上,夙情唯一會放松戒備的地方。

用十夢將自己引到玄清,再用陸箋辰作為人質脅迫自己,如果目標真的是她,再沒有更好的機會了。

“他與你有幾分相似。卻也就只有這一處。”“陸箋辰”指了指自己的身體。

陸箋辰的善良本性未泯,雖然時常畏首畏尾,但在陸醉月的教誨下,好好地長成了一個醫者仁心的好青年,見潯南村村民受病痛折磨,不會見死不救。但誰也沒想到,這便被尋雪溪中的怨念尋到了契機。

當日未曾現身的未知孤魂,在他們的體內蟄伏了起來,直到控制木香自盡,今日又將他作為人質。

陸醉月已經察覺到了徒弟的異樣。

可是這人魔高一丈,極擅長陣法與控心,留的那一絲神識異常難辨,又在將將要被發現時再度靜默,使得陸族長毫無頭緒。

“大費周章捉我來此,你到底是想幹什麽?”凰願盯著對方。

“完成天命。”“陸箋辰”抱胸站著,“一路上的還不夠讓你想起來嗎?”

最煩謎語人……

凰願雖面上不顯,但是心裏轉過了幾個念頭——

一路上?

極北的傀儡、伽舒閣的幽影,還有那株洛碧草……所有的事情穿成一條線,孫曄初只是擋箭牌,那這人究竟是誰?又想幹什麽?

凰願心中隱隱有不好的猜測。

無數的疑問接踵而至,他身為靈族為何不曾鎮封?難道他也一同轉生了,那屬於他的那個大陣如何了?

頭疼欲裂,但是沒有一件想得起來……

仿佛是見她太痛苦,“陸箋辰”笑了笑,大發慈悲似的給了提示:“破封。”

“……”

又是大陣。

這人如此狂妄,所指目標竟真的是牽涉天地的封印大陣!

“封印……”凰願深吸了一口氣,才勉強穩住了聲音,“你應該知道,當年九處封印之下,到底鎮了什麽東西。”

“陸箋辰”頷首:“當然知道,再清楚不過了。”

“那你還想將它們放出來?”凰願不理解,“你不知道那些東西有多難控制嗎?”

位面那一端的生物皆帶鬼氣,凡人觸之血肉潰爛,且數量龐大不可估,稍有不慎,便會將人間變成煉獄。

此人難道要拉著世整個凡塵陪葬嗎?

“陸箋辰”卻不以為然,毀天滅地的大事在他看來不若去買了二兩茶葉,就缺一壺蝦須水:“那只是一個與我們平等的位面,合你我之力,並沒有什麽可怕的。”

不知無畏還是運籌帷幄?

凰願不確定對方的身份,也不知道他何來如此的自信:“你未免想得太簡單了。”

即便他們二人真的可以控制那些鬼玩意兒,也必定需要極大的代價,而這代價極有可能是修真者,或者是普通百姓的命。

但對方卻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情一樣。

“簡單……”“陸箋辰”下巴微擡,“呵,凰願。”

“怎麽?當了二十年清冷神君的天真少女,你入戲得出不來了?”他頂著陸箋辰那張原本溫潤的臉,說起戳人肺管子的話來,尤為詭異,“這麽氣短。當年你不肯鎮封,如今倒是深明大義,轉世而已,還轉性了嗎?”

凰願一滯。

不願回想的記憶被人赤裸裸地坦裎在面前,宛如瘡疤被剜。當初是她違抗了清音的決策,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眼下何來勸人的立場。

“別開玩笑,你知道我在說什麽。”無力之感漫上心頭。不管怎樣,即便自知虛偽,即便好言相勸無用,要以命相搏,都不能讓他前往極北。

“我當然知道。”那人無所謂地點頭。

玩世不恭的樣子莫名讓凰願覺得熟悉,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是誰。

“你不要忘了,所有靈族都一同鎮在了那封印下。”她沈聲道,“當年但凡有半點別的辦法,清音也不至於出此下策。”

此人應當知曉一些舊事。

果然,“陸箋辰”聞言,沈默片刻,那張年輕的臉上隱約浮現出經年的滄桑,仿佛是在回憶滿目血洗的屠殺。

彼時凡胎被靈族護於聯手設下的神印之內,難窺天機,只有少量話本傳說在坊間流傳出一二,但靈族們無人不知——

那一戰之慘烈,言辭難繪。

過了片刻,他才悠悠道:“清音一向穩妥,我並不覺得當年她的決定有什麽不對。”

凰願有些意外。

這人了解清音的為人……

但不等她細想,對方又繼續道:“清音選擇保護那個世界,並沒有錯。”

當初凡人互愛,仙者互重,是一個值得保護的世界,但如今呢?

“那你為何……”凰願不禁疑惑。

“為何?”那人像是怒極反笑,連帶著陸箋辰的表情都扭曲起來,“凰願,你睜開眼睛看看,你想保護的都是些什麽人?”

平庸無能,卻多得是心眼詭計,為了蠅頭小利什麽體面與道義都顧不上。

伽舒閣、鐘家,無論修士還是凡人,都是裏子面子皆不要的廢物,利用起來都嫌臟手,憑什麽值得凰願、值得自己的族人、值得銀冽豁出命去保護?

“可是蒼生何辜……”凰願下意識地反駁道,語氣裏藏著連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動搖。

但“陸箋辰”聽出來了。

“呵,你怕是自己都不信你說的話。”他冷笑一聲,直戳凰願的痛處,“你不如問問序珖序瀾他們,為何如此討厭仙盟,你難道從來沒想過嗎?”

凰願一怔。

白鏡硯與夙情確實非常厭惡仙盟,只有偶爾幾個人可以得他們的辭色。

但眼下最重要的並不是這個。

扯皮了大半天,她一直在觀察,此刻終於確定了——眼前的人所用的是皮影術。

皮影之法不同於附身,只能暫時控制他人軀體以供自己使用,需要保留原身的靈魂在體內不滅,不然身體便會失去活力,變得無法控制。

這說明陸箋辰一定還活著,只要他可以醒過來,就還有希望。

“陸箋辰,你醒醒!”凰願尋了一個罅隙,忽然大聲吼道,將僅剩的靈力掐出一個清心訣融在了聲音中,試圖喚醒陸箋辰。

她在賭一個可能——

眼下套中人再無可依附之處,斷不會輕易對這具軀體下手。

還有機會!

雖然兩人神識強度相差千裏,但畢竟是陸箋辰的身體,靈肉更加契合,只要能夠清醒過來,他未必沒有機會將人趕出去,重新奪回身體的控制權。

“凰願……仙子?”陸箋辰晃了晃腦袋,真的對清心訣產生了反應。

有戲!

凰願一喜,再接再厲道:“陸箋辰,快醒醒!”

“唔……” 陸箋辰的瞳色忽深忽淺,眼仁中間擴散,似是在承受極大地痛苦。

他禁不住半跪在地上,不停地揉按著自己的太陽穴。識海中,正在進行一場激烈的天人交戰。

“陸箋辰!想想你師尊!”凰願不願放棄,不斷刺激陸箋辰的求生意願。

陸醉月對陸箋辰的影響極大,提到師尊的時候,他的掙紮愈發明顯。凰願甚至能感受到自己身上的禁制都有所松動。

“哼。”但套中人沒有繼續給他們機會。

下一刻,凰願被噤聲封嘴,再發不出半點聲音。

陸箋辰悶哼一聲,放下手。

兩人的實力還是太過懸殊,眸中深色眼看就要占據瞳仁,卻最終被森冷的淺色蠶食殆盡。

等他再站起來時,並沒有恢覆成溫潤的小公子。

還是功虧一簣……

“你……” 噤聲解封,凰願一聲驚呼。

“不必掙紮了。”是“陸箋辰”的臉,但眼中是絕不可能在那個小公子身上見到的戲謔神色,“你和他都是。”

“……”

“你應該知道,我選擇陸箋辰的理由。”套中人拍掉跪地時蹭上的灰塵。

凰願內心惋惜,嘴上卻道:“總不是因為他的水系靈力。”

怪不得劉棋死了他也不惋惜,原來是找到了下家——

陸箋辰,水靈力,又是陸醉月的親傳弟子。

若是要對十夢下手,自然比劉棋好用許多,且陸箋辰天生自卑,心理脆弱,簡直是個好得不能再好的操控對象了。

“他害怕的東西太多了,人一旦怕的東西多,弱點自然就多了。”“陸箋辰”也是一樣評價“自己”,“好了,鬧劇過了,應該說說正事了。”

“你想怎麽做?”凰願問。

“開啟封印,重新洗牌。”那人說得格外認真,“我親自去,或者你要是願意同我一起去北境毀了那個陣法也可以。只要你願意,我也可以留著你的神魂。”

這個無藥可救的世界,唯有重新來過,並且在那邊,有他需要的東西。

“你瘋了。”凰願斷言。

“這世道,瘋了才正常不是嗎?”“陸箋辰”嗤笑一聲,“你如果不願意,那只好將我們的神魂融合在一處,到時候或許我可以自己開啟北地的封印,給你半盞茶考慮一下,別想太久,這具□□可撐不了多少時間了。”

皮影對被施術者的負荷極大,他沒有說謊。她不能無限拖延時間,再過個一盞茶的功夫,陸箋辰的神魂就會受到不可逆的影響。

左右也沒什麽可掙紮的了,凰願掩去眼中的決絕,冷聲道:“放了陸箋辰,我不會抵抗。”

但她卻可以讓自己神形俱滅,甚至是帶著融後的魂魄一起消散,在最後一刻,魚死網破也不錯。

就是不知道師父會不會傷心。

然而“陸箋辰”沒有急著動手,他又換回了慣常的嘲諷,仿佛是覺得好笑:“你這看誰都可憐,每個都想救的毛病何時能改?連自己都沒活明白,還想渡別人?小心渡錯了方向,南轅北轍。”

雖然他正是利用了這點將凰願引到此地,但這會兒也不禁同情起序珖來。

“我倒是有些可憐你的小金龍,”他痞裏痞氣道,“你一直這樣不顧自身,可有想過你那條小龍的感受?”

凰願臉色倏地發白。

連帶上一世,她幾次三番覺得對不起夙情,想到他也許又要再一次面對離別,她不免心痛難當。

前世今生,夙情所遭受的一切,都因自己而起。

“來吧,放了陸箋辰不是不可以,本就沒什麽用。”但“陸箋辰”不再給她悲春傷秋的時間,他朝凰願伸出手來。

咫尺間,銀白的細絲就要纏住凰願。

千鈞一發之際,有轟然破碎的聲音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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