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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別長相憶(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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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別長相憶(八)

夙情曲腿坐在廊下,望著庭中月亮發呆。

手邊一個乾坤瓶,但他喝得心不在焉,好半天還是滿滿一瓶。

他們宿在陸醉月的院子中,是整個玄清景色最別致的地方,除了族長本人,幾乎不會有外人來,很是安靜愜意。

“序珖兄。”陸醉月從後頭走了過來,坐在邊上。

“承影。”夙情頷首示意,“請你喝酒。”

他說著將手裏的酒瓶子遞過去,沒想到陸醉月抽走沒喝,卻換了另一個同樣精巧的小瓶子塞回他手裏。

“想什麽呢?”陸醉月嗤了一聲,“這是我的地盤,理當是我請你,你不要反客為主。要記得你已經欠我兩頓了,記賬記賬。”

凰願在時,陸醉月尚且端著一幅正人君子的模樣,此刻只有兄弟兩人,立刻是原形畢露了。該有的毒舌打趣,一樣不少。

“好。”夙情居然同意了,習以為常地點頭,“欠幾頓都行,你何時來山上,還你就是。流洇同凰願釀了不少軟紅,明年就能喝上了。”

“欠著,改日。”陸醉月不為所動,鐵石心腸。

夙情頓時失笑,他知道好友是在擔心自己,不光沒有因為對方的冷臉生氣,反而心下微動:“承影。”

“嗯?”陸醉月哼出漫不經心的回答。

“我沒事了。”夙情坦白道。

“凰願姑娘……果真就是曾經的神女?”陸醉月面上瞧著沒什麽動靜,心裏著實松了口氣。

序珖與凰願的故事在仙盟中傳了無數版的話本子。

什麽“師尊再愛我一回”、“再遇替身師尊”……沒有一個靠譜的,卻沒想到她真的是神女的轉世。

但與從前每一次都不同,這回他真切地感覺到了所謂的“沒事了”。

多年不見的摯友再不是死氣沈沈,也不似內裏焦灼,亟待爆發的靜默火山。如今的序珖仿佛洗去鉛華,整個人愈發沈靜溫和,倒像是斂了光華的寶劍,入鞘修整,待到再次出世必然鋒芒畢露。

這人終於不和自己較勁了,可喜可賀。

“嗯。”夙情點點頭。

“甚好甚好,來,嘗嘗,我新釀的……”

陸醉月摸過夙情給的乾坤瓶與夙情碰杯,“鐘情。對,叫鐘情,這第一瓶就交給你了,是你的榮幸,快試試。”

“話說反了吧,我堂堂序珖神君給你試藥,該是你的榮幸才對吧。”夙情皺著眉,小心謹慎地嗅了嗅漆黑的瓶口,顯然是過往的經歷讓好友的手藝變得不怎麽可信,但怯必不能露。

他聞不出蹊蹺,強裝著鎮定自若,喝毒藥似的抿了不能再小的一口。

酒液只是沾了沾唇。

果然,就知道陸醉月沒安什麽好心。

堪比黃連的鐘情苦得他差點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對,黃連見了這酒都得甘拜下風。

“咳咳咳……”面無表情的序珖神君被不斷咳嗽的窘迫模樣出賣了個幹凈。

此乃玄清族長陸承影的特色絕活。

凡是經他的手釀的酒、煉的丹,材料都是絕佳的,口味卻不敢恭維,甚至沒有下限,每一次都可以更難喝——

不是辣得慘絕人寰,就是酸得人神共憤,今次是苦得舌尖發麻。

真真是離譜。

“相思門,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1]如何,是鐘情吧?”陸醉月見明碼的詭計仍舊得逞了,心裏十分高興,“我花了可多功夫呢。”

花了好些功夫才有這味道。

“嗯,的確是摧心肝的滋味兒,”夙情一時分不清好友是不是在嘲諷自己,試著回擊,“承影是深有體會才能得此美酒啊?”

“怎麽會摧心肝呢,”陸醉月一本正經道,“鎮肝瀉心火的。我有沒有體會不重要,但你多喝點兒,對調養有益。旁人還沒機會受這優待呢。”

“呵呵。”夙情確定了好友昭然若揭的諷刺,“我怕身體還沒養好,人先沒了。”

“不怕,我就在此地,”陸醉月煞有介事地承諾,“保準你眼睛都還沒闔上,就能給你救回來,片刻也不耽誤你繼續喝。”

夙情笑著搖頭,沒再接話,反而是灌了一大口酒。

承影既然說有益,必定不是誆他,除了苦,剩下不會有什麽壞處,雖然苦是真的苦。

“對了,”玩笑過了,陸醉月又正經起來,放下酒瓶揣著手說道,“你還記得上次給我的殘方麽?我研究過了。”

“嗯?”夙情還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喝酒,“如何?”

苦著苦著,倒是習慣了。

也可能是舌尖苦麻了。

“這方子我不曾見過,按照其上還能看清的用藥與用量,估摸著是一種加固神魂的方子,可以用來保持神志清醒。你給的藥丸,應該就是就是此方所煉。”陸醉月在醫道上的天賦無人能比,殘方破損成那個樣子,他仍舊可以推斷一二。

“唔……”夙情念頭一轉,問道,“在控魂攝魂一類的法術之下也有作用嗎?”

“不錯,算是少有的比較強效的種類了。服下後,不論是被控制還是被攝魂,都有機會清醒,甚至即將散去的魂魄都有機會留個刻把鐘。”

陸醉月好奇道,“若我猜的不錯,應該就是千年前那個藥仙人所創,名叫念清。藥仙人行蹤飄忽不定,沒有成集的方冊留下來,大多數的方子如今幾乎都失傳了,序珖兄哪裏看來的?”

“伽舒閣,黎陌琨那兒,凰願從他房間裏翻出來的。”夙情淡淡道。

難怪劉棋需要這種藥丸,想來要在幽影中保持清醒必定極其困難,沒有藥物加持恐怕寸步難行。

可是,黎陌琨呢?

他既然有念清,那是清醒的嗎?他知道生身母親給予自己生命起就謀劃著用他當做籌碼,為自己覆仇嗎?他難道是心甘情願成為傀儡,為人棋子嗎?

種種疑問迎面而來,但真相如何,怕是只除了黎陌琨自己,再無人知曉了。

“啊?哦!倒是奇怪,難得他一個小弟子尋來這珍稀的方子。”陸醉月隨即了然,“伽舒閣的事,箋辰只告訴了我他知道的,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伽舒閣覆滅之時,陸箋辰還在山下救治潯南村民,三三兩兩知曉一些,又不完全。

回來後毫無隱瞞地告訴自己的師尊,聽得陸醉月一知半解。

“說來話長。”夙情對轉述別人家的雞飛狗跳毫無興趣。

“那就長話短說!”陸醉月不答應。

人生不聽八卦還有什麽意思!

夙情灌了口酒,悠悠道:“百年前,伽舒閣德行有虧,有人知道那個被逐出門的弟子對閣中懷恨在心,便利用她的仇恨之力為源泉,設下幽影,等我們到的時候除了劉棋以及孫曄初,幾乎沒有活人了。也就是這孫曄初,幽影被破後,人失蹤了。”

不愧是序珖,百年恩怨說得只剩下三四句話。

“孫閣主幹的?伽舒閣未及中流砥柱,但也不算是無名的小門小派,他如此折騰所求為何?”陸醉月自己掌管一脈大派,明白其中牽涉,實難想象擔掌門之責的人草菅人命,葬送整個門派。

“不應該,他的意圖並不明顯,我懷疑他背後另有其人。”夙情搖頭,“他的遺骨前幾日被發現死在肅州,說是自盡,怕是另有玄機。”

費力不說,也沒有明確的既得利益,很難讓人想通孫曄初為什麽要這麽做,更何況他不明不白地死了。

“嗯,有需要的話盡管開口。”陸醉月嘆了口氣,雙手合十為伽舒閣的亡魂默哀半刻,“哎,可惜了。”

“沒什麽可惜的。”夙情漠然,“自作孽。”

“也是,只是後世弟子無辜。”陸醉月感慨道,“原是個不錯的煉藥門派,流傳還不算長,所以總會有新奇的想法不受束縛。不似玄清傳承千年,倒多是難說的掣肘,與他們交流時,可以產生碰撞。竟不知道他們還有這般不堪的醜事。”

“膈應。”夙情不為所動,“後世弟子在幽影中誕生,不算六界裏的正經活物了,消散了是解脫。”

“無可厚非,但也難說是不人不鬼地活著好,還是幹幹凈凈死了好,都說好死不如賴活著嘛。”陸醉月從乾坤袋中把早些時候釀的鐘情一瓶一瓶掏出來碼在桌上,對於無可挽回的事情,也不再過多糾結,“序珖兄將來打算怎麽辦?”

夙情瞧著那排東西,只覺得舌根又泛上苦味,聞言略迷茫。

凰願這幾日有意無意地躲著他。

起初夙情以為她是後悔那一日沖動地答應了他,所以避而不見。

但那天,包括後來這些天,他通過龍珠與神識,細細感受過凰願的心情,並不見厭惡或是懊悔,甚至沒有半點負面情緒。

所以為什麽呢?

雖然沒有被討厭讓人心下稍寬,但夙情仍舊提心吊膽——

凰願不願意見自己,不管是想道歉,想解釋,還是想心平氣和地聊一聊,每每只要一開口,她就如兔子似地,凈能找出些不著邊際的借口開溜,機會是半點沒有。

夙情不願強迫於她,就只好內心煩憂,誠惶誠恐。

“患得患失。”陸大夫一針見血。

他浸淫醫道多年,見過的人以萬計數,早就練成了人精的基本功——

察言觀色。

不開竅的好友看起來神色如常,但其中瞻前顧後如何能逃得過陸醉月的洞若觀火。

明明心意相通的兩個人,卻又因為種種原因而徘徊試探,止步不前。

當局者迷,不過如此。

“不枉紅塵走一遭,無愧於心也就罷了。”但不愧是夙情,即便迷茫也不會困住自己。他有一搭沒一搭地敲擊著桌面,反問道,“你呢,不想回去了?”

輪到陸醉月沈默了。

這一直是他難以啟齒的秘密——

並非此間人,而是誤打誤撞自另一個世界而來的游魂。

夙情不是閉塞的人,初曉好友身世時,不覺得有多驚訝,亦欣喜於他某些奇思妙想。

陸醉月欣賞他平靜接受,又見多識廣,為人雖然冷漠,卻是真正的心懷天下,對自己人十分仗義。且不論頭一回見面時的雞飛狗跳,一來一回,數次巧合後,兩人倒變成了忘年知己。

“這不,也沒有回去的方法不是麽?”陸醉月抿了一口順來的醉霜,狀似不在意地說,“就暫時……不回去了吧。”

他的語氣說不上是堅決,但也不怎麽猶豫。

無牽無掛時,所思所想都是盡快回到自己的世界去,但如今有了羈絆,就變得於心不忍,但他並不討厭這樣的感覺。

“違心。”夙情哂笑。

不知是在笑誰看不穿。

“看破不說破的美德,序珖兄不知道嗎?”陸醉月無所謂,聳聳肩無奈道。

“不知道。”夙情覷著好友,“可是那人,你又打算怎麽辦?”

那人指誰,陸醉月心知肚明。

“哎,我也不知道。”說到自己的弟子,陸族長簡直頭疼。一樣是師徒,卻是個遠比序珖同他師尊更覆雜的問題。

陸箋辰的身世可憐,多次被至親之人背叛虐待讓他徹底關閉內心,誰也不相信。陸醉月幾番創造天時地利的機會,想讓他走出固步自封的困境,卻都是效果平平。

然而,許是因為雛鳥情節,陸箋辰對自己這個將他救出魔窟的人還算親近,只是這親近之中,是依賴還是傾慕,一時半會兒怕是難以分清。

“別把自己賠進去。”夙情輕笑。

“唔……嗯。”陸醉月也笑了笑,嘴邊露出一個酒窩來,他揚了揚手中的酒瓶敬好友,“養小朋友哪有什麽賠不賠。”

“知道了,別什麽都自己扛著。”

“你也是。”

兄弟倆互不相勸,但是心照不宣,方才說出口的寥寥數語就已經是對對方的安慰與紓解,無需多言。酒瓶子遙遙一對,彼此仰頭將最後一滴飲盡。

酒液穿愁腸。

即便喝了這麽多,舌尖都已經沒有知覺,還是能嘗出其中劇烈的苦澀,夙情忽而覺得看開了一些。

即便前路撲朔迷離又如何,且走且看就是了。

今日已非昔年,他再不會眼睜睜看著凰願離去而無能為力,就算仍舊無法拯救師尊,大不了散了千年修為、堵上性命,刀山火海也可作陪。

想明白了,夙情整個人也放松許多。

突然,一道藍色的流星急速向夙情墜落而來,速度之快,拖曳出了幾尺的長尾。

“怎麽了?”陸醉月認出了白鏡硯的靈力。

“二哥的消息。”夙情捏碎手中的光球,臉色沈凝,但對於陸醉月,他沒什麽需要隱瞞的,“二哥說孫曄初的體內殘留著一股靈流,不包含任何五行元素。”

靈力不屬於五行,那只有一種更可能。

“靈族?!”陸醉月震驚道,“這世上不是只剩下神女還……”

“是啊,”夙情也不理解,但越不了解,越容易擔憂,“毫無征兆,怎麽會多出一道來源不明的靈流。”

就在此刻,異變突生——

嘭!

夙情驟然捏碎了手裏的酒瓶,面色一沈,幾欲泛出百年不見的兇性來:“凰願!”

同一時間,陸醉月忽然握緊了拳頭,臉色凝重道:“不好。”

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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