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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別長相憶(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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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別長相憶(六)

夙情醒來時,天光已是大亮。

雲層消散得一幹二凈,毒辣的日頭烤在綿綿黃沙上,蒸騰出厚重的地氣,溫度開始升高,但他所躺的地方卻綠蔭成蓋,還有微微涼風習習吹來。

是沙漠中不該有的閑暇舒適。

擡頭望去,只見陰涼是凰願種下的靈植,用靈力灌溉就可以在幹旱的沙漠中紮根迅速長大,枝繁葉茂。涼風是凰願在替他打著扇子,靈力蘊在清風中拂過,沁人心脾。

夙情一時不知今夕何夕。

魘獸巨大的軀體就躺在不遠處,沒了呼吸,只留死屍一具。

三三兩兩的禿鷲停在它身上,警覺地啄食著那灘死肉。它的屍首不值什麽錢,凰願藏好了魘獸之心,卻懶得收起屍體。

但沒有難聞的腐屍氣味,鼻端是好聞的雪髓香氣。

好半天,夙情才終於將意識歸攏,只覺墊在腦袋下的靠枕柔軟舒適,讓人忍不住就著愜意的溫度再度睡過去,反正還有美夢相伴。

不對……

不對!

夙情豁然驚醒。

自己正枕在凰願的腿上!

他慌忙起身,失措地喚道:“師尊?”

“嗯?”凰願毫不在意地微笑,“阿情醒了?”

無人瞧見的地方,斂起的羽睫掩去她眸中閃過的幽光,再擡眼時,只剩下近乎平淡的關切。

一如往日溫柔沈靜。

但凰願在內心唾棄自己的卑鄙。

她擡眸瞧著對方純澈的雙眼,剛醒來的小金龍毫不掩飾自己的情緒,金色的瞳仁裏是全然的孺慕與信任,還殘留著一絲自以為隱藏妥當的淺淡依戀。

一瞬間,凰願覺得自己簡直是個自私到極點的小人。

明知道結局如何,卻無端將毫不知情的夙情也拖入無果的痛苦。

櫻唇微啟,幾番猶豫。

有這麽一刻,她想將一切和盤托出,自己的悸動、必然的分別都再不保留,但話到嘴邊,只變成普通不過的句子:“可有什麽難受?”

其中的顫抖,連她自己也沒有察覺。

早知如此,應該從最早就疏遠著他,只當最純粹的師徒,也免得將來彼此傷情傷心。

“嗯,沒有。”夙情茫然地回答,“不難受。”

他察覺到師尊的語氣的怪異,倏地生出警覺來。這是一種對凰願的情緒變化存有的近乎獸性本能的敏|感。

但仔細瞧了半天卻也沒什麽異常,夙情懷疑自己是還沒醒透。

他揉了揉眼睛。

“別摸,臟。”凰願拿開他的手,輕輕吹吹他發紅的眼睛,“渴了嗎?”

“也沒有。”夙情搖搖頭。

昨夜,他與師尊依照茶館中人的言語,果真在沙漠深處遇到了一頭魘獸。那頭妖獸被百姓的迷夢養得膘肥體壯,身形如山,看起來不怎麽好對付。

不過終究只是頭兇獸,對師尊來說小菜一碟。

但當它吐出蜃氣的時候,凰願卻意外地沒有出手。雖然驚訝,他也以為師尊是另有深意,等意識到不對勁再想出招已是慢了一步。

吸入的蜃氣侵蝕神智。

彼時他的修為不算深厚,根本無法與千年的魘獸相抗衡,裊裊煙霧中,他暗自強撐了一會兒,終是抵不過欲眠之意,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知了。

一夜之間,恍如隔世。

“發生什麽了?”夙情若有所思地問,隱約還有擔憂,“師尊可有受傷?”

恍惚間,他似乎拾起了一些支離破碎的片段,卻無法拼湊在一起。

“無事,沒什麽。”凰願早換回和軟的笑意,溫柔地撩開小徒弟垂在額際的碎發,“是你做夢了。夢到什麽了?方才瞧你笑得停不下來。”

夙情一楞。

是啊,夢見什麽了?

他尷尬地撓了撓下巴,搜腸刮肚好半天也沒有找到一點點痕跡,只好老實地回答:“不記得了。”

凰願聞言有一瞬的如釋重負,但松的那口氣卻微末得如一現曇花,轉眼變回往日的雲淡風輕。她平常地打趣道:“不記得怎麽還如此高興?”

夙情也有些茫然。

心裏的高興沒有緣由,止也止不住,就好像方才當真是夢到了令人雀躍的事情。

他的確是做了個夢。

置身其中之時,鏡花水月都似夢非夢,只道忘乎所以,真實無妄。然而醒來後卻是一片空白,恍如隔世。

只是仍舊開心,宛如在夢裏得了什麽珍貴的寶貝。

夙情鬼使神差地問:“那師尊做了什麽開心的夢嗎?”隨即又喃喃自語,“師尊是不是也忘了。”

凰願聽清了他的話,還是用那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坦然地答:“嗯,我也不記得了。魘獸太厲害了,輕敵啦。”

“是麽?”夙情疑惑。

沒有破綻,也沒有情緒的變化。

可是為什麽自己仿佛從師尊的臉上看見了悵然若失?

夙情百思不得其解。

-

故事內的畫面戛然而止,故事外的夙情已察覺到了不尋常的氣息——

凰願的臉色在看見這段文字的時候變了幾變。

“凰願?”他低頭快速掃過素娟上的字,毫不意外地看見了那個殺滅魘獸的故事。

從前師尊經常帶著他到處跑,滿地捉妖殺怪,《闕觴卷》裏記載的這一次並不見有多特殊。

但凰願的表情顯然不對勁。

“我沒事。”凰願心不在焉地說,兀自沈在往事中,難以抽離,隨著回憶一起覆蘇的還有當時的情緒——

原來,前世的她只能選擇在夢中給予夙情一個結局,卻又不敢教他留有半點的印象。

前往極北鎮封是靈族被註定的命運,而小金龍終將會被獨自留在凡塵中。

無可奈何又無法改變。

凰願知道回憶愈是甜蜜,等待便會愈發煎熬,更何況無望且無盡的等待不是夙情應該承受的痛苦。

她為了一己之私,將他拖入虛無的夢境,又如何能讓他再承受如此殘忍的對待呢?

見到魘獸的那一刻,她暗自做了決定——

許他一世,毫無痕跡的圓滿。

一切只要自己知道就好了。

凰願的神情恍惚晦暗。

這在夙情看來是明晃晃的隱瞞之意,他的心下有一瞬慌亂到無以覆加。

千年前,凰願動用瞳術,試圖讓他忘記一切的時候就是相同的表情。

噩夢如骨附之蛆。

夙情不容分說地扣住了凰願的後頸,用力一扯,將額頭與她緊緊相抵。

霸道的神識急切地探入她的識海,暴躁到近乎失控間,他只記得盡量壓抑自己的本性,以防傷害凰願。

所幸的是,凰願的識海從來也不對夙情設防。

淡漠如序珖,少有這麽強硬粗暴的舉動,只是乍然觸到心底未曾愈合的瘡疤,激起了過度的反應。

猶如驚弓之鳥。

夙情意識到自己的失常,懊悔瞬間浮上心頭,但此刻想要回撤神識卻是為時已晚,猝不及防之下,一幕幕鮮活如映畫走馬,遽然撞入腦海——

無名小鎮。

少年是他,少女是她。

“師尊……”夙情震驚。

熟悉的畫面喚起久遠的往事,神識強到序珖這樣,其實連茶館中那陶土酒杯底部的漩渦紋樣都記得清清楚楚,卻唯獨對夢境半點印象沒有。

與之相反,醒來後的愉悅,他至今難忘。仿佛在夢中完成了什麽夙願,即便是沒有印象,回味仍舊叫人心生歡喜。

每每在自己以為可以報恩的時候,總會發現師尊為他做過更多的事情。

即便最後她義無反顧地拋棄了他,但在從前的點滴相處中,事無巨細,為他而想。

師尊並不對他無情,反而在可以的範圍內,盡她最大的可能對自己好。

夙情有些不知所措。

凰願是他從不敢奢望的天邊月,流輝照在他身上,時時指明前路,卻遙不可及。他從未曾想過,有朝一日,冷月已近在咫尺,觸手可及。

夙情下意識地松開了手,喉頭一緊,艱難地吐出了道歉:“對不起……”

對不起,他如此自私地闖入她的識海;對不起,他竟然忘記了夢境的內容;對不起……

縱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對不起,師尊。”夙情抵住凰願的額頭,絮絮地重覆道歉,“對不起……”

即便有了遲來的回應,他也不敢輕舉妄動。

無論如何,這都已是上一世的凰願所想,今世又如何呢?

他甚至無法區別上一世的隱蔽回應,是出於對他的憐憫愧疚,還是有微末的發乎情。

不安的情緒通過連接的識海,傳給凰願。

凰願知道他為什麽會這樣,只覺得心疼。她將額頭貼了回去,閉上雙眸,盡力敞開自己。

銀白的靈力散開,嵌進洶湧翻滾的金流,溫柔地包裹住夙情的識海,行安撫之事。

上一世究竟如何,只如已謝曇花,縱然記憶逐漸回流,她也無法再知曉當年當時的思緒。

但前世好似不重要了。

如今她站在他的面前,為何不能再度認真面對他,再度認真面對自己的心?

-

良久的靜默,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但也許尷尬的只有陸大夫,畢竟在強烈的情緒中起伏的兩人並無所覺。

“咳……”眼見他們沈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無法自拔,甚至有旁若無人的趨勢,自覺多餘的陸醉月終於忍不住咳了一聲。

意有所指——

還有活人在這裏的,莫要太囂張。

一咳驚醒夢中人。

尷尬的氣氛霎時被擊得粉碎。

更尷尬了。

“咳。”夙情回過神來,也跟著咳嗽一聲,面上瞧不出什麽,但是隱在發間的耳廓滾燙發紅。

凰願倒沒有咳嗽,但是一張小臉漲得通紅,簡直不知該如何面對笑得如三月春風的陸族長。

於是,陸醉月不尷尬了,卻變成了另兩人的沈默。

還好陸大夫並非是要看他們的笑話,而他又最是體貼知禮的人。

“另外,我這幾年翻看典籍,發現了另一本殘卷。”陸醉月從懷中掏出一塊玉片遞給二人,假裝方才無事發生,“就是這塊,與姑娘的癥狀相合,想來應是八|九不離十。”

這塊玉片不似尋常用於撰錄的薄玉,上面刻著不知名的徽記。它被磕得坑坑窪窪,只剩下輕微的凹凸,其他的幾乎被磨平了。

雖然夙情選擇順其自然,但也過關照陸醉月留心相關的情況。

“有一種可能,”這些年陸醉月不斷從各地收集典籍,又翻遍了閣中藏書,收獲不多不少,“就是魂魄不穩,便會記憶流失。若是可以將四散的魂魄碎片找回,相應的回憶許是會覆蘇。”

“原來如此。”夙情點頭,“和我們所料不差,她的碎片找回來些,的確是想起了不少事情。”

凰願接過玉片,將靈力探入其中:“魄碎之人,魂亦不穩,此身入忘川,往生憶難溯……”

一如陸醉月所說。

“凰願姑娘在轉世的時候,是不是遇到了意外,才會導致神魂撕裂?”陸醉月對於疑難雜癥總有刨根問底的醫者精神。

兩人看向凰願。

凰願努力想了想,卻只搖頭:“我不記得了。”

夢境中如金陽一般的法陣破碎的畫面仍歷歷在目,但如今想起來的大多是零碎的日常,沒有半點關於極北之境的線索。

“無妨的,”夙情安慰她,“往後隨著記憶恢覆更多,你對散在外面的碎片會有更強的感應力,回收會變得更容易。”

“嗯。”凰願心下稍寬,對夙情的話有天然的信任,“希望碎片可以讓我想起所有的事情。”

“承影,”夙情轉頭問,“這是哪裏得來的?”

“說來奇怪,”陸醉月覺得蹊蹺,“這是銀冽神君留在我這裏的。”

“是和十夢一並交給陸族長的嗎?”凰願好奇地問。

“不是。”沒想到陸醉月否認了,“是他落在我這裏的。”

銀冽曾經數次造訪過玄清,也寄居過,留下不少小物件,但玉片卻是某次離開時不當心落下的。

玄清常年會有前來求醫的外人,多個一兩樣三四件無主失物也很正常。

陸醉月撿拾到的時候,只當又是哪個粗心的病人不慎掉落的。但這塊玉既沒有禁止,他神識探入就直接讀取到了裏面的內容,卻沒想到是銀冽的。

“那你……”凰願猶豫。

“這是銀神君的靈力痕跡。”陸醉月猜到凰願想問什麽,當年他為了治療銀冽的傷,接觸過對方的靈力,對此氣息十分熟悉,“只是還沒找到機會還給他,神君就出事了。”

“唔……”凰願低頭沈思。

這塊摘錄了特定文字的玉片,很難說不是故意準備的,卻又為什麽會不小心弄丟了?

陸醉月以為她是被自己喚起了傷心事,自責道:“姑娘也請節哀。”

“嗯,無妨,”凰願晃了晃手中的玉片,又指著桌上的素娟微笑道,“還要多謝陸族長的禮物。”

“姑娘喜歡就好。”陸醉月釋然,“該說的我都說完了,時間不早了,二位也早些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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