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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別長相憶(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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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別長相憶(五)

那是凰願撿到夙情的兩百年後,離她去鎮封還有些時日。

彼時夙情將將要度過龍族漫長的幼生期,歷經劫數,能大抵熟練地化形,撇去時不時露出的尾巴與龍角,終是可以勉強不破功了。

人形的夙情外貌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是個異常好看的美男子。

他常著玉雪色對襟,白紗中單的領子整齊地交疊在頸項處,腰封收緊,顯得身形高挑挺拔,與之相對的,黑發如墨,唇色濃灩。

軒軒朗朗,如圭如璧,整個人端肅初成又略帶稚氣,是一種別樣的禁欲氣質。

許是崽崽總是自己養大的最好,在凰願心中,稱自己的小朋友是舉世無雙也不為過……

除了還留著些小孩子脾氣。

比如每每凰願出門的時候,他明明是想跟著去的,卻只用一雙好看的鳳眼盯著凰願目不轉睛地瞧,瞳仁裏明晃晃地寫著:想去,帶我。

眸子濕漉漉的,像是討食的小犬,然而話是一句也沒有,仿佛鋸了嘴的葫蘆。

都說會哭的孩子有奶吃,但在祈雲山上正相反。

在山上會哭沒有用,只有不宣之於口的、暗戳戳的可憐才是取勝之法。

哥仨深谙此道。

小崽子們一個賽一個地會毫無痕跡地裝可憐,而夙情不知為何更是無師自通,尤其擅長不動聲色地散發可愛可憐的氣息。

這在凰願看來,簡直像是被欺負了也只是隱忍的小可憐,懂事而惹人心疼。

誰能想到,冷漠端肅、以殺器聞名的序珖神君,在幼年快要結束時,會是這樣一條龍呢?

所以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裏,凰願經常被那無辜而純澈的眼神擊中,一不小心總會遂了夙情的願,出門都帶著他。

哥哥們很氣,但是哥哥們不說。

由於夙情尚且年幼,身形不太穩定,時常不知不覺間露出龍角尾巴,或是獸瞳,凰願就幹脆直接讓他變成小龍的模樣,揣在懷中,或是環在手腕上。

居家旅行都很方便。

而闕觴卷中的那段故事,就是在某一次出門時發生的。

曾受銀冽所托的凰願要去中州尋一個物件,恰巧路過入沙漠前的最後一個小鎮——

浮沙鎮。

凰願走遍了山川河海,入目之物都只覺得稀松平常。但夙情是第一次來漠北,見什麽都很好奇。

然而他除了裝可憐,其他時候性子都十分沈穩,面上輕易不會表露情緒,所以也瞧不出對哪樣東西特別感興趣。

但凰願最是了解自己的小徒弟,從他抿著的唇與下垂的眼就能猜得出其喜好。

既然都出了門,就不要辜負大好的風景。

她索性帶著他到處逛逛,讓小土龍夙情見一見廣袤大地非同尋常的風土人情,體驗一下“來都來了”的樂趣。

路過某處茶館時,兩人被裏面的香味吸引。

這是一家開在鎮門口不遠的茶館,名叫去來,討的是有去有回的彩頭。

名為茶館,實則賣些小吃幹糧與茶水,給進出沙漠的人們提供一個落腳休憩之處。東西不貴又紮實,在本地很受歡迎。

凰願見夙情的眼神不易察覺地亮了起來,便幹脆拉著他坐進去,準備大快朵頤一番。

不管好不好吃,總歸是個新奇的體驗。

堂中三三兩兩的人占了幾桌,他們許是當地的居民,各自都相熟,正在低聲交談。

兩人五感靈敏,加之旁邊桌的人沒有刻意避人,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其中一人嘆息道:“我聽說,昨天李叔沒回來。”

“鎮東的李老頭嗎?”

那人點點頭,無聲地應了,眼中有些物傷其類的悲痛,但這同情不過停留了短短一瞬,轉而又被朝不保夕的憂愁代替。

“哎,”另一個人接話,“這個月已經有……”他掐了掐指頭算出了數,震驚又不確定的樣子。

“有三個了啊。”回答的人深深嘆了口氣,無可奈何。

“三個……可這才初八啊……”

“是啊,哎,也不知道那裏是個什麽東西,這麽厲害。”

“誰知道呢。”那人搖了搖頭,忽然想起什麽似的,神神秘秘地說,“誒,對了,我聽說上個月失蹤的老於是從那裏逃回來的,就在前幾日。”

另外幾人明顯消息都不如他靈通,好奇地圍近了點,洗耳恭聽。

那人喝了一口冷茶才接著道:“他回來後整日裏就說胡話,不是說夢裏什麽都有,就是一睡不醒。

每次他婆娘提起沙漠,他就要發癔癥,死活不肯再回去,也不願意找別的營生,我看八成是……”

八成是人廢了。

但那人只是搖了搖頭,並沒有將話放到明面上說出來。

“這……”

聽的人很失落。

“……”

“哎。”半晌後,才有人又嘆了口氣,無奈地問了一句,“那哥幾個,今天還去撿東西嗎?”

在座的有人猶豫,有人面露苦澀,也有人心一橫道:“去吧,再不去,家裏就要揭不開鍋了。我們小心點,避開些走。”

“要是辰砂撿得夠多,指不定還能得仙人多看幾眼,到時候萬一仙人一高興,願意替我們降妖呢。”其中尚有人主意正的,“下個月末,就會有上回說定的仙人來收貨,全看到時候了,哥幾個加把勁誒,再攢一攢。”

“加把勁,”也有人不忿,“加什麽,把命加進去嗎?”

“哎,阿四也是沒辦法才這麽說,不然更加沒有希望。”有人攔著那個發脾氣的道,“要麽,我們多些人一起去,輪流放哨,也好安心點。”

“行得通嗎?”不忿的那人不肯下決心,“我們怎麽打得過那怪物?”

“打不過也能跑,老於頭都能跑出來,我們早點警醒著,一定不會被抓住的。”

那人說得有理有據,原本還惴惴不安的人也熄了火,覺得此舉可行,畢竟再拖下去,只會坐吃山空。

“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如果能活下去,也不求賺多少,倘若有仙人肯屈尊替我們收拾了那東西,讓我磕頭跪謝也是願意的。”

“哎,誰不是呢,就是這陣子的貨全繳了也不是不行,只想求個安生的往後。”

漠北土地貧瘠,難以產出糧食或是作物,驛道也不發達,少有商人經過,是以百姓可以謀生的手段不多,去沙漠深處淘金是最常見的,那裏有諸多古城廢墟,撿一些稀罕物夠換嚼用。

近來沙漠腹地有一處坍塌萎縮的秘境殘跡,周圍的沙質中混著特殊的砂石,名為辰砂。

辰砂可以作為煉器的材料,耐火耐磨,又因其靈性而易與器主產生共鳴,所以十分受歡迎。修士們多喜歡用它來鍛煉自己第一把武器。只是它雖不算是稀有,卻因為混在黃沙中,與砂礫的顆粒度相當,很難篩選區分。

有些修士煉器需要,卻又不想耗費功夫,便會向浮沙鎮的居民購買。

久而久之,沙裏淘砂就變成了鎮民維持生計的方式。

但如此一來,百姓們免不得要經過妖獸的巢穴,不去的話,生活又會變得難以為繼,實在是進退兩難。

有人唉聲道:“這日子不知什麽時候是個頭。”

“如今大家都困難,再等等吧,要是哪天湊得齊酬金,或許還能提前些日子請到仙人,到時候就好了。”

“哎,聽天由命吧。”

鮮有仙門會在缺乏靈氣的漠北開山立派,所以周圍的居民被妖獸侵擾是常有的事。

當地人只能寄希望於偶然路過與定期光顧的修士,或是籌集靈石,向相距百裏的中州門派求救,但也因地貧靈稀,除妖的價格往往是異常昂貴。

幾人愁雲莫展地喝光了冷茶也沒有挪窩。

反觀凰願墻角聽得專心,停下了咀嚼,不自覺地緊咬住筷子。她下嘴沒有輕重,銀牙很快就將筷子咬出深淺不一的痕跡,木屑吃到嘴裏都渾然不知。

夙情看了自己師尊一眼,頓時心驚,連忙取走她手上的筷子,將塞滿炒得香噴噴的肉糜與熏制的幹果的烤饢代替著放在她手裏,又默默地將烤肉切成易入口的薄片,整齊地碼在面前的碟子裏。

見她仍舊沒反應過來,但下意識地開始咬烤饢了,小金龍才放下心來就著醇香的烈酒,無聲無息地進食。

是凰願教的吃飯規矩,食不言。

浮沙鎮的吃食不如魚米之鄉的點心精致,但頗有特色。

此間逆旅為途徑之人提供食物,時間久了也有自己一套本事,香料調味都充滿了異域特色。

還沒成年的小金龍才辟谷不久,偶爾會被特別的食物香氣吸引,他自己吃得認真,也沒忘記照顧師尊。

凰願對著烤饢啃得歡快,像只進食的毛絲鼠似的將頰邊塞得鼓鼓的。

夙情怕她噎著,倒了杯酒遞到她嘴邊,毫無所覺的凰願自然地就著被舉著的杯子,啜飲了好幾口。

夾了一筷子烤肉遞過去,凰願乖乖地吃了,撚了一枚靈果遞過去,凰願也是照單全收。

意外地乖巧又聽話。

夙情像是得到了莫大的樂趣,一邊聽著周圍的動靜,一邊秉承凰願所教,慢條斯理地進食,一邊還要將好吃的一樣樣餵進對方嘴裏,一心三用仍舊十分從容。

看著師尊對自己這般不設防又迷迷糊糊的樣子,小金龍的心裏很是高興,不由投餵地更勤快了。

所以,當聽完隔壁桌的苦惱,凰願已經在無意識的狀態下,被興致上頭的夙情投餵了兩個烤饢,五塊烤肉,三杯酒,外加一幹靈果點心。

著實撐住了。

她假裝無事發生,拍了拍手中的碎屑,拭幹凈嘴,朝夙情遞了個眼色。

夙情也吃得差不多了,見她眉頭微挑,心中頓時了然——

師尊對大漠中那個不知好歹的東西起了興趣。

既是凰願想去,夙情只會乖乖跟著。他站起來,自覺付賬:“走吧。”

聽店中人的描述,應是魘獸或是貓又之類善於造夢的妖獸。凰願知道此處本有一只千年的魘獸,想來有可能是它蘇醒了。

只是它沈睡多年,為何忽然醒了過來呢?

魘獸為人造夢,食夢為生。雖然本身並無攻擊性,卻會將捕獲的獵物拖回自己的洞穴,迫使他們反覆入夢,以供自己吸食。

尋常人夢做得多了,會變得沈睡不醒。等到吸無可吸,魘獸就會把那些人吃掉,繼續捕食新的獵物。

原本它睡著倒也罷了,如果為禍蒼生,抓來宰了便是,總不能平白讓它這麽肆無忌憚。

所謂來都來了,舉手之勞斷沒有不管道理。

此刻天色已暗,兩人做事想來隨心所欲,也不想聲張,於是悄悄趁著夜幕的遮掩往沙漠深處去了。

夜間的沙漠不僅氣候詭譎多變,連帶許多厲害的角色也出來覓食,若是普通百姓與修士當然不敢大晚上地自找死路,但這對師徒藝高人膽大,旁的妖獸避著他們還來不及,自然是百無禁忌。

夜色深深,天空陰沈得可怕,難以想象會有如此多的晦暝雲層積聚在沙漠上。

幾步之外,魘獸巨大的身形隱在濃霧後,影影綽綽,只有偶爾傳來的貘豹吼聲,在晚上如炸開驚雷,轟然可怖。

黃沙被攪得沙沙作響,擾得人心緒不寧,即便看不真切,也能感受到敵人虎視眈眈的窺伺目光。

但凰願沒有動,夙情不明所以,乖乖站在她身後,垂眸斂目。

就在某個瞬間,霧氣之中似有什麽不一樣的東西無聲無息地逸散出來。

略帶酒釀的香甜。

是蜃氣!

夙情鱗片倒豎,本能地察覺到危險。

但本該斬殺魘獸的凰願卻不知為何遲疑了半步,連帶夙情的動作也生生慢了半拍。

這片刻的停滯使得洶湧的香甜氣息彌漫開來,不由分說地包裹住兩人,瞬間將他們拖入無盡的夢境中。

蜃氣一朝重遮眼,忽而入夢——

某處不知名的山腳下曾有一座小城。

城中東頭,有兩戶人家,不多富裕,但是衣食無憂。他們比鄰而居,世代交好。

左邊的那戶家中有一子,右邊的那戶家中有一女。

少年皮實,少女活潑。

兩人年歲相當,兩小無猜,青梅竹馬。

少年常常去池塘裏摸魚,摸來便就地烤了,拆了骨撒了鹽,與少女分食。少女喜歡去鎮子邊緣的林子裏摘果,摘到了就挑最大最甜的,洗凈了塞到少年的懷中。

少年的家中世代經商,他自十二開始便經常跟著父親出門遠行,每次回來都會給少女帶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兒,會跑會跳的木偶、會發光的石頭,零零散散不一而足。少女就將這些都收在百寶匣中,珍愛異常。

他還會與她講一路的奇遇見聞,能說話的小犬、會走路的小花,每每都逗得少女咯咯嬌笑。

少女家中累世善工,她天賦異稟,自十歲便刻出皆非草草,每次都會將新制的小物件送給少年,如冰鑒的水壺、鋒利的袖中劍,不會潑撒出來的香囊,樁樁件件巧奪天工。少年就將這些都隨身帶著,睹物思人。

她還會同他講書中的奇技淫巧,能自己轉動的影燈、規天矩地的渾象儀,少年有時並聽不明白,卻仍舊面帶微笑,耐心聆聽。

那年,少年尋了一只鎏金玉鐲,吉祥如意。他笑著說:“如此一來,便是生生世世被我圈著,再也不能看旁人一眼。”

少女只是笑,不說話。撇過了頭,卻將手搭在那人掌心,由他給自己戴上鐲子。

衣袖下,兩人的小指悄悄相勾相連。

那年,少女制了一架連弓弩,小巧精致。她繃著一張小臉,嚴肅地說:“如此一來,便可以朝朝暮暮護著你,就像我在你身邊。”

少年眼神明亮,嘴角的欣喜壓抑不住,小心翼翼地攥著少女的袖角道謝。他將弓弩藏在懷中,旁人都不給摸。

落日下,兩人並肩,十指相扣。

少年送的玉鐲玉碎,為她擋了一次災。少女送的弓弩解體,救了他一條命。

轉眼,少女到了及笄之年,少年也已經二八,兩人都正當最好的年華。指腹為婚的他們,成親自然也是水到渠成。

明明只是相鄰的嫁娶,紅妝卻從巷頭鋪到巷尾,流水之宴三天不絕,街坊鄰裏諸多恭賀,只道兩人是珠聯璧合。

少女嬌俏,少年玉質,端的是一樁良緣,佳偶天成。

兩人成了親,婚後鶼鰈情深。

少年遠行處,會坐在屋頂,暮雲之下,摸出少女替他縫制的錦囊小袋,裏面素色錦緞四方疊好,簪花小楷細細寫到: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裏柔情。[1]

少女守家間,會倚在窗邊,雁字回時,接過從雲中跌落、縛著絲絳的錦書,仿佛是等不及蘸飽了墨,枯筆飛白寥寥數語: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2]

千裏嬋娟,遙寄思念。彼時少年沈穩、少女婉約。

那年生辰,少女親手打了一對銀環素戒,執子之手,耳鬢廝磨:“死生契闊,與子成說。[3]”

那年燈市,少年親手雕了一支碧玉發簪,與她額鬢相抵:“願有歲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頭。[4]”

那年元宵……

那年乞巧……

那年除夕……

白駒過隙,新婚只如昨日夢。

多年後,少年滿臉褶皺,少女滿鬢華發。雖然齒落舌鈍、雖然朱顏辭鏡,但兩人仍舊十分恩愛,每日同衾而眠,交頸而醒。

縱有小憂,卻是一世順遂無愁,平安喜樂。

有一天,年邁的少女不再醒來,同樣年邁的少年睜眼瞧了瞧,將她攬入懷中,覆又閉上了眼睛,無哀無慽。

片刻後,少年已再無呼吸。

兩人交頸相擁,面上帶笑,死亦不腐。

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年同日同月死,兩人合棺而葬,百年好合。

一生無趣,一生至情,一生凡塵,一生悱惻。

一隅夢魂牽,斯年混沌,未碎未盡;一曲夢微茫,水月難觸,無痕無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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