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無歲月（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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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無歲月（十五）
亭明玕照，洛清瑤流。[1]
這一日天氣再好不過，但仲夏時節炎熱難耐，午後灼烈的陽光灑在水面上泛出粼粼紮眼的光斑，刺得人眼睛生疼。院子裏的靈鹿花草都懨懨地趴著，仿佛要被日頭曬化了似的，只有知了還在不知疲倦地叫嚷著。
好在蓮池中最後一朵含苞菡萏也化作荷花，激活了僅剩的穴眼，壓在池下的陣法緩緩運作，逐漸將炙熱的空氣冷卻。
正是好眠。
“醒了？”是熟悉的低沈嗓音。
“師父出關啦？”睜眼就看見夙情的凰願喜出望外。
“嗯。”夙情摸摸她的臉頰，溫聲問，“正午睡在此處，不熱嗎？”
凰願睡得手腳松軟，臉頰發紅，才回神也沒什麽起床氣。
“不熱。”她還沒完全清醒，自然而親昵地在他掌間蹭蹭，撒嬌道，“清心陣已經啟動啦。”
夙情擡頭望去。
果然，一池的綠荷紅菡萏，搖曳卷舒，花葉長映。
清心陣是他從前設下的。
將每一支菡萏作為棋子，列成陣眼，隨著它們的開謝控制陣法，一旦所有菡萏化荷，清心便會啟動，降低八角亭中的溫度。反之，當所有綠荷雕敝，清心也會跟著關閉。
白玉臺階被陰影中的細碎陽光暖著，又被沁涼的法陣降了溫，亭中不時有涼風吹來，十分舒適。
兩人就坐在八角亭的臺階上。
夙情踏過三重臺階曲起雙腿席地而坐，白色的袍緣逶迤在地上宛如一朵綻開的重瓣。即便是坐著，他也腰背挺直，像是一柄藏鋒的利刃。而凰願挨著師父的膝蓋，安靜地支頤聽他說話——
師父既出關了，她自然不會放過，纏著他教自己射術。
序珖神君善射，但見過的人少之又少。
“聚力，會念於心。”夙情說，“萬物萬事皆有形貌，你要做的就是想象其具體的樣子，從裏到外。”
他說著擡起手。
淺金色的靈力在他的掌心凝聚，先是一團渾圓的球狀，繼而拉長成一朵菡萏，最後變成了一只活靈活現的金蝶。蝴蝶的翅膀上綴著繁覆的花紋，似有光華在其中流動。它撲閃幾下翅膀，從夙情的指尖翩然離開，停在凰願的手上。
凰願逗弄了它幾下，惹得小東西翅尖輕顫，散成碎星光點。
夙情停下來，嘴角噙著一抹笑意，任她盡玩心。待凰願再看向自己時，才繼續說：“可以先從最基礎的形狀開始，四方的，或是圓形的試一下，再慢慢捏一些覆雜的骰子，或是環佩劍穗，都可以。”
他掌心中的靈力也隨著話語，從四四方方的一整塊延伸為骰子、環佩、劍穗。穗子上的吉祥結紋路清晰，尾巴上的繩須根根纖細分明，隨著亭中微風搖晃。
理論總是無聊乏味的，但是凰願挨蹭著、盯著自己的師父，聽他的低音緩緩道來，合著清風與雪髓，並不覺得時間有多難熬。
“塑造的時候，不光外貌，連物件的內部構造也要想明白。尋常小物倒是不打緊，但若是箭簇內部空心或是箭身不密實，射出去會失了準頭與力道。而如果是幻化武器，也會變得脆弱不堪，承不住力。”夙情細細將基礎都告訴凰願，耐心地將小細節都一一道來。若是將序珖神君的耐心分成幾份，毋庸置疑，那一定是凰願獲得的最多。
“哦。”凰願聽得認真，依著師父的話，將靈力凝聚在掌心，識海與靈力相鏈接以構築想象。
正正的一個球很快在她的掌間成型，接著四方的靈力塊、拉長些的長方形……簡單的形狀一個個變換出來。
師尊果然是最具靈性的人。
夙情滿眼讚許：“聚靈控靈你都已經會了，可以試試更覆雜些的。”
凰願聞言，覆又高興地閉上眼睛。
還差一些，還差一點點……很好，成了！
被神識操縱的靈力已經在識海中形成一個完美的形象，但是一睜眼——
有時候，想象與結果大概就是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了。
想的明明是個杯子，怎麽就變成了實心的東西，雖然仔細瞧去，可以在“杯口”處發現一個小到幾乎無法察覺的凹陷。
不能說很像，只可以說是毫無關系。
明明聽師父說起來易如反掌，方才變出一些基礎的形狀也都很順利，怎麽稍加變化就難如登天……
許是比登天還難。
即便是全神貫註地控制靈力，卻只如力氣打在棉花上一般，像是隔著層紗似的搔不到癢處。
好難哦。
凰願扁了扁嘴，肉眼可見地垂頭喪氣起來。
“凰願很厲害。”夙情覷著那團銀色的靈力，盡力猜了猜，“已經可以凝結出秤砣了。”
“……”凰願還沒等高興表現在臉上，就又被打擊到，“是酒杯……”
“……”眼瞧著她掌心裏的靈力都要潰散了，夙情連忙改換話頭，“咳咳，不要急，慢慢來。操控靈力越是著急，越會功倍而事半，稍有不慎，還會走火入魔。”
他抿唇，努力忍著沒有笑出聲，心裏只覺得凰願可愛非常。
秤砣與喪氣都可愛。
“哦……”凰願雖然沒被鼓勵到，但也很快重新振作起來。
她絲毫沒註意到，夙情悄無聲息地順走了她手裏四不像的秤砣，用自己的靈力為那只“羽觴”鑲了圈金色的封層做保存之用，隨後掌心一握，藏在了乾坤戒中。
控靈並非一朝一夕之功，凰願才接觸不久，就可以聚力於掌心，並捏出各種簡單的形狀，已算是天賦異稟了。然而她沒有對比，不知道旁人是什麽狀況，又見夙情控靈如行雲流水，自己卻是連著好幾個時辰都沒有進展，難免心煩意亂。
偏偏靈力還和她作對。
她要化一頭鹿，靈力卻凝成了馬，她結一片桑葉，靈力卻凝成槐葉……
凰願的臉色頓時黑如鍋底。
指鹿為馬，指桑罵槐——仿佛是在無聲地嘲諷她連自己的靈力都駕馭不了。
好氣。
她瞪著掌心裏的一小團洇洇散散的靈力。
那團銀色的小東西被看不見的力量操控著伸長、轉彎，差點把自己繞城死結，半點看不出原型。
“哎。”凰願又嘆了口氣。
雖然不至於徹底死心，但還是有些失落。怎麽會次次都是天差地別，竟沒有一次可以與想象稍微接近。
“來。”夙情將手攤在凰願的面前，指尖勾了勾。
“嗯？”凰願疑惑地瞧著師父。
“放上來。”夙情微笑。
凰願瞧著那只隱藏著巨大力量的手人畜無害地橫在眼前，閃著微光的金色扳指戴在他的食指上，將修長手指襯得越發好看。
她忽然害怕。
“怎麽了？”見凰願遲遲沒有動作，夙情也沒有不耐煩，似乎是想到了什麽，挑眉問道，“怕我打你？”
“嗯……前幾日與硯硯玩兒打手的游戲，被他打怕了。”凰願哭唧唧地告狀。
夙情頓時忍俊不禁。
他知道那個將手置於他人手上、不能被打到手背的游戲。
白鏡硯從前就喜歡與凰願玩這個。
這廝雖然是只狐貍成精，卻總和貓似的，喜歡將爪子放在最上面。
凰願每每不讓，他就要與凰願用這個游戲來比劃比劃，但她如今修為尚淺，既無法攻破白鏡硯的識海，也無法從靈力走勢、氣氛等玄妙的因素中預判出動作，被老狐貍一打一個準，幾乎回回都輸。雖然白鏡硯下手也不重，但凰願被打多了就有心理陰影，偏偏她還不服輸，仍舊要與白鏡硯比試，結果自然是越輸越多，心理陰影越來越重。
可以說是自作孽了。
“不信我？”夙情問。
也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那雙琉璃眸子中似有若無地一黯。宛如小犬想討要摸摸，卻被拒絕時暗自委屈的小可憐。
凰願使勁搖頭。
再望過去時，只見師父一臉平靜地與自己對視，手掌仍舊平放著，像是無聲的催促。
怎會生出如此錯覺？
她試探著將手放了上去，小白兔似的小心翼翼，惹得夙情肚子裏的壞水不住往外冒。墊在手下的大掌猛地一顫，嚇得凰願立刻就要縮回去。
“！”
夙情到底不是白鏡硯那老狐貍，怎麽會舍得真的拍上去，不等她將手回縮，就攥緊了手裏的小白兔。
“師父……”驚弓的凰願還想將手抽回來，卻抽不動，只好委委屈屈地說，“您怎麽也這樣呀。”
“好了，不鬧你了。”夙情見她是真的害怕，又忍不住心疼起來，“我保證。”
好在夙情在凰願這裏還沒有完全失信，她得了承諾，果然聽話，乖乖地等著夙情“為所欲為”。
太乖了才更想讓人欺負。
但已經作出了保證，夙情也不想讓自己形象崩塌殆盡，只好老實地將壞心思摁回去。
磅礴的靈力從相貼的肌膚被灌入凰願的體內，澎湃洶湧卻不會傷害她，金銀雙流經由脈絡，穿過識海，形成一小團華光。
凰願猛地闔眸，已然顧不得一切——
這是兩人第一次這般直接的靈力交融，崩騰的靈流沖刷過筋脈，帶來強烈的沖擊。眼前只剩下光怪陸離的斑點，神識在一瞬間無限蔓延開來，像是被驟然放大了無數倍，思緒的觸手深入到祈雲山上的每一處罅隙，甚至更外延的地方，但萬物卻又像是被攏在迷霧中的匆匆照眼，柳暗花遮。
朦朦朧朧間，難以言喻。
凰願本就與夙情挨蹭著，一臂伸過去就可以夠到她。他扣住了身邊人的後頸，湊近過去，將自己的識海也一同展現給凰願。
夙情的識海宛如浩瀚海洋，一眼望不到盡頭，金色的靈流在其中安悠悠地徜徉。
是攝人心魄的美。
在凰願手上如隔靴搔癢似的靈力在夙情的控制下，只如聽話的綿羊，順著夙情的指示奉命唯謹。
“凝神。”他沈聲道，“仔細感受。”
恍惚的神思被師父的清喝遽然劈醒，凰願如醍醐灌頂一般將飄散的思緒盡數收回，斂聲屏氣。
如何控制靈力，又如何輸出神識……夙情將自己知道的方法，用最直觀的方式一一呈現在她的眼前。
如身臨其境。
師父識海中的畫面與眼前的景象交疊，掌心的靈力隨著他預設的軌跡，緩慢流動，逐漸形成一段枝丫。
羽狀的覆葉並排而列，細微到其上的伏毛都清晰可見，枝丫莢果俱有，橢圓形的種子躺在果瓣裏，粒粒光滑——
相思子。
夙情松開她的後頸，但靈力還交纏在一起，此刻的凰願可以輕易明白的他的意思。
他是在問，感受到控靈的方式了嗎？
“唔……”沒了夙情束著她，凰願的神思又發散出去漫游在九天之外，自然也沒回答。
夙情失笑，捏了捏她的臉頰也沒有反應。
“凰願？醒醒。”他收回靈力，將兩人之間的聯系切斷，“可明白了？”
一瞬間，難以言明的失落襲上了凰願的心頭。
“嗯……”是再細微不過的一小片閃爍的情緒，若非她此刻處在敏|感的時刻，甚至難以察覺到自己的不開心。
“好像明白了。”凰願極力忽略心中那點難受，回收思緒，看著掌心內的相思子，若有所思。
方才被帶領的印象殘留在識海中，仔細回想幾遍便會有更深的理解。
“莫急。”夙情將錦帕遞給她，溫聲說，“願願已經很厲害了，進步很快，當年我花了好幾日，才勉強得可以化些瞧得出模樣的物件來。”
“師父不用哄我。”凰願面上一本正經，但內心還是因為師父的安慰而冒出一絲絲雀躍。
師父好像總是很容易就能調起她的情緒，對她的心思了如指掌。
“真的。”夙情瞧著她拼命壓制著嘴角的上揚，只覺得可愛非常，但瞧著瞧著，他倒似想起了什麽，忽然道，“你的靈力好像增長了不少？”
“嗯……”凰願正在聚精會神地對付掌間的靈力，聞言略回憶了下，“自從上次吸收了那一塊靈骨後，好像恢覆了一點記憶……連帶著靈力也有所增長。”
比如夙情在還是小奶龍的時候並非如今不顯山不露水的性子，而是條嬌嬌軟軟的小甜龍，時常黏著她。比如白鏡硯曾經有一段時間因為壓力太大，大把地掉毛，凰願某件大氅的風領就是那時候做的。比如鳳北卿直到快百歲了還不會用翅膀，只能用兩條腿在滿山頭亂跑……
靈力的增長速度遠超修煉，應該都歸功於那塊靈骨。
“唔。”夙情支頤，繼續若有所思地瞧著凰願將手裏的菡萏捏出一片一片的花瓣，卻在拼裝的時候又轟然碎成星星點點的靈光。
看來師尊的靈力與記憶、神魂都有所關聯。
他暗自盤算著是不是再尋些舊物，也利於師尊恢覆記憶。或者，是不是可以尋到師尊的神魂碎片呢……
凰願自不知師父在謀劃著什麽，兀自努力練習。她善於感知靈力，掌握得也很快。被自家師父帶著感受過一遍的她幻化簡單的小東西已經有模有樣，只是對於繁覆的精巧物件還有些吃力。
夙情意識到自己在邊上反而給了她壓力，便轉去亭子裏，闔眸假寐。果然，凰願望著師父的背影暗自松了口氣，沈下心來繼續練習。
並非是懼於夙情的威嚴，只是諸多練習都不算成功，她不想將這糗事被師父瞧見。所幸夙情對她的心情十分敏感，便是再微末的不好意思都被他捕捉到，體貼地避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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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明玕照，洛清瑤流。[1]
這一日天氣再好不過，但仲夏時節炎熱難耐，午後灼烈的陽光灑在水面上泛出粼粼紮眼的光斑，刺得人眼睛生疼。院子裏的靈鹿花草都懨懨地趴著，仿佛要被日頭曬化了似的，只有知了還在不知疲倦地叫嚷著。
好在蓮池中最後一朵含苞菡萏也化作荷花，激活了僅剩的穴眼，壓在池下的陣法緩緩運作，逐漸將炙熱的空氣冷卻。
正是好眠。
“醒了？”是熟悉的低沈嗓音。
“師父出關啦？”睜眼就看見夙情的凰願喜出望外。
“嗯。”夙情摸摸她的臉頰，溫聲問，“正午睡在此處，不熱嗎？”
凰願睡得手腳松軟，臉頰發紅，才回神也沒什麽起床氣。
“不熱。”她還沒完全清醒，自然而親昵地在他掌間蹭蹭，撒嬌道，“清心陣已經啟動啦。”
夙情擡頭望去。
果然，一池的綠荷紅菡萏，搖曳卷舒，花葉長映。
清心陣是他從前設下的。
將每一支菡萏作為棋子，列成陣眼，隨著它們的開謝控制陣法，一旦所有菡萏化荷，清心便會啟動，降低八角亭中的溫度。反之，當所有綠荷雕敝，清心也會跟著關閉。
白玉臺階被陰影中的細碎陽光暖著，又被沁涼的法陣降了溫，亭中不時有涼風吹來，十分舒適。
兩人就坐在八角亭的臺階上。
夙情踏過三重臺階曲起雙腿席地而坐，白色的袍緣逶迤在地上宛如一朵綻開的重瓣。即便是坐著，他也腰背挺直，像是一柄藏鋒的利刃。而凰願挨著師父的膝蓋，安靜地支頤聽他說話——
師父既出關了，她自然不會放過，纏著他教自己射術。
序珖神君善射，但見過的人少之又少。
“聚力，會念於心。”夙情說，“萬物萬事皆有形貌，你要做的就是想象其具體的樣子，從裏到外。”
他說著擡起手。
淺金色的靈力在他的掌心凝聚，先是一團渾圓的球狀，繼而拉長成一朵菡萏，最後變成了一只活靈活現的金蝶。蝴蝶的翅膀上綴著繁覆的花紋，似有光華在其中流動。它撲閃幾下翅膀，從夙情的指尖翩然離開，停在凰願的手上。
凰願逗弄了它幾下，惹得小東西翅尖輕顫，散成碎星光點。
夙情停下來，嘴角噙著一抹笑意，任她盡玩心。待凰願再看向自己時，才繼續說：“可以先從最基礎的形狀開始，四方的，或是圓形的試一下，再慢慢捏一些覆雜的骰子，或是環佩劍穗，都可以。”
他掌心中的靈力也隨著話語，從四四方方的一整塊延伸為骰子、環佩、劍穗。穗子上的吉祥結紋路清晰，尾巴上的繩須根根纖細分明，隨著亭中微風搖晃。
理論總是無聊乏味的，但是凰願挨蹭著、盯著自己的師父，聽他的低音緩緩道來，合著清風與雪髓，並不覺得時間有多難熬。
“塑造的時候，不光外貌，連物件的內部構造也要想明白。尋常小物倒是不打緊，但若是箭簇內部空心或是箭身不密實，射出去會失了準頭與力道。而如果是幻化武器，也會變得脆弱不堪，承不住力。”夙情細細將基礎都告訴凰願，耐心地將小細節都一一道來。若是將序珖神君的耐心分成幾份，毋庸置疑，那一定是凰願獲得的最多。
“哦。”凰願聽得認真，依著師父的話，將靈力凝聚在掌心，識海與靈力相鏈接以構築想象。
正正的一個球很快在她的掌間成型，接著四方的靈力塊、拉長些的長方形……簡單的形狀一個個變換出來。
師尊果然是最具靈性的人。
夙情滿眼讚許：“聚靈控靈你都已經會了，可以試試更覆雜些的。”
凰願聞言，覆又高興地閉上眼睛。
還差一些，還差一點點……很好，成了！
被神識操縱的靈力已經在識海中形成一個完美的形象，但是一睜眼——
有時候，想象與結果大概就是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了。
想的明明是個杯子，怎麽就變成了實心的東西，雖然仔細瞧去，可以在“杯口”處發現一個小到幾乎無法察覺的凹陷。
不能說很像，只可以說是毫無關系。
明明聽師父說起來易如反掌，方才變出一些基礎的形狀也都很順利，怎麽稍加變化就難如登天……
許是比登天還難。
即便是全神貫註地控制靈力，卻只如力氣打在棉花上一般，像是隔著層紗似的搔不到癢處。
好難哦。
凰願扁了扁嘴，肉眼可見地垂頭喪氣起來。
“凰願很厲害。”夙情覷著那團銀色的靈力，盡力猜了猜，“已經可以凝結出秤砣了。”
“……”凰願還沒等高興表現在臉上，就又被打擊到，“是酒杯……”
“……”眼瞧著她掌心裏的靈力都要潰散了，夙情連忙改換話頭，“咳咳，不要急，慢慢來。操控靈力越是著急，越會功倍而事半，稍有不慎，還會走火入魔。”
他抿唇，努力忍著沒有笑出聲，心裏只覺得凰願可愛非常。
秤砣與喪氣都可愛。
“哦……”凰願雖然沒被鼓勵到，但也很快重新振作起來。
她絲毫沒註意到，夙情悄無聲息地順走了她手裏四不像的秤砣，用自己的靈力為那只“羽觴”鑲了圈金色的封層做保存之用，隨後掌心一握，藏在了乾坤戒中。
控靈並非一朝一夕之功，凰願才接觸不久，就可以聚力於掌心，並捏出各種簡單的形狀，已算是天賦異稟了。然而她沒有對比，不知道旁人是什麽狀況，又見夙情控靈如行雲流水，自己卻是連著好幾個時辰都沒有進展，難免心煩意亂。
偏偏靈力還和她作對。
她要化一頭鹿，靈力卻凝成了馬，她結一片桑葉，靈力卻凝成槐葉……
凰願的臉色頓時黑如鍋底。
指鹿為馬，指桑罵槐——仿佛是在無聲地嘲諷她連自己的靈力都駕馭不了。
好氣。
她瞪著掌心裏的一小團洇洇散散的靈力。
那團銀色的小東西被看不見的力量操控著伸長、轉彎，差點把自己繞城死結，半點看不出原型。
“哎。”凰願又嘆了口氣。
雖然不至於徹底死心，但還是有些失落。怎麽會次次都是天差地別，竟沒有一次可以與想象稍微接近。
“來。”夙情將手攤在凰願的面前，指尖勾了勾。
“嗯？”凰願疑惑地瞧著師父。
“放上來。”夙情微笑。
凰願瞧著那只隱藏著巨大力量的手人畜無害地橫在眼前，閃著微光的金色扳指戴在他的食指上，將修長手指襯得越發好看。
她忽然害怕。
“怎麽了？”見凰願遲遲沒有動作，夙情也沒有不耐煩，似乎是想到了什麽，挑眉問道，“怕我打你？”
“嗯……前幾日與硯硯玩兒打手的游戲，被他打怕了。”凰願哭唧唧地告狀。
夙情頓時忍俊不禁。
他知道那個將手置於他人手上、不能被打到手背的游戲。
白鏡硯從前就喜歡與凰願玩這個。
這廝雖然是只狐貍成精，卻總和貓似的，喜歡將爪子放在最上面。
凰願每每不讓，他就要與凰願用這個游戲來比劃比劃，但她如今修為尚淺，既無法攻破白鏡硯的識海，也無法從靈力走勢、氣氛等玄妙的因素中預判出動作，被老狐貍一打一個準，幾乎回回都輸。雖然白鏡硯下手也不重，但凰願被打多了就有心理陰影，偏偏她還不服輸，仍舊要與白鏡硯比試，結果自然是越輸越多，心理陰影越來越重。
可以說是自作孽了。
“不信我？”夙情問。
也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那雙琉璃眸子中似有若無地一黯。宛如小犬想討要摸摸，卻被拒絕時暗自委屈的小可憐。
凰願使勁搖頭。
再望過去時，只見師父一臉平靜地與自己對視，手掌仍舊平放著，像是無聲的催促。
怎會生出如此錯覺？
她試探著將手放了上去，小白兔似的小心翼翼，惹得夙情肚子裏的壞水不住往外冒。墊在手下的大掌猛地一顫，嚇得凰願立刻就要縮回去。
“！”
夙情到底不是白鏡硯那老狐貍，怎麽會舍得真的拍上去，不等她將手回縮，就攥緊了手裏的小白兔。
“師父……”驚弓的凰願還想將手抽回來，卻抽不動，只好委委屈屈地說，“您怎麽也這樣呀。”
“好了，不鬧你了。”夙情見她是真的害怕，又忍不住心疼起來，“我保證。”
好在夙情在凰願這裏還沒有完全失信，她得了承諾，果然聽話，乖乖地等著夙情“為所欲為”。
太乖了才更想讓人欺負。
但已經作出了保證，夙情也不想讓自己形象崩塌殆盡，只好老實地將壞心思摁回去。
磅礴的靈力從相貼的肌膚被灌入凰願的體內，澎湃洶湧卻不會傷害她，金銀雙流經由脈絡，穿過識海，形成一小團華光。
凰願猛地闔眸，已然顧不得一切——
這是兩人第一次這般直接的靈力交融，崩騰的靈流沖刷過筋脈，帶來強烈的沖擊。眼前只剩下光怪陸離的斑點，神識在一瞬間無限蔓延開來，像是被驟然放大了無數倍，思緒的觸手深入到祈雲山上的每一處罅隙，甚至更外延的地方，但萬物卻又像是被攏在迷霧中的匆匆照眼，柳暗花遮。
朦朦朧朧間，難以言喻。
凰願本就與夙情挨蹭著，一臂伸過去就可以夠到她。他扣住了身邊人的後頸，湊近過去，將自己的識海也一同展現給凰願。
夙情的識海宛如浩瀚海洋，一眼望不到盡頭，金色的靈流在其中安悠悠地徜徉。
是攝人心魄的美。
在凰願手上如隔靴搔癢似的靈力在夙情的控制下，只如聽話的綿羊，順著夙情的指示奉命唯謹。
“凝神。”他沈聲道，“仔細感受。”
恍惚的神思被師父的清喝遽然劈醒，凰願如醍醐灌頂一般將飄散的思緒盡數收回，斂聲屏氣。
如何控制靈力，又如何輸出神識……夙情將自己知道的方法，用最直觀的方式一一呈現在她的眼前。
如身臨其境。
師父識海中的畫面與眼前的景象交疊，掌心的靈力隨著他預設的軌跡，緩慢流動，逐漸形成一段枝丫。
羽狀的覆葉並排而列，細微到其上的伏毛都清晰可見，枝丫莢果俱有，橢圓形的種子躺在果瓣裏，粒粒光滑——
相思子。
夙情松開她的後頸，但靈力還交纏在一起，此刻的凰願可以輕易明白的他的意思。
他是在問，感受到控靈的方式了嗎？
“唔……”沒了夙情束著她，凰願的神思又發散出去漫游在九天之外，自然也沒回答。
夙情失笑，捏了捏她的臉頰也沒有反應。
“凰願？醒醒。”他收回靈力，將兩人之間的聯系切斷，“可明白了？”
一瞬間，難以言明的失落襲上了凰願的心頭。
“嗯……”是再細微不過的一小片閃爍的情緒，若非她此刻處在敏|感的時刻，甚至難以察覺到自己的不開心。
“好像明白了。”凰願極力忽略心中那點難受，回收思緒，看著掌心內的相思子，若有所思。
方才被帶領的印象殘留在識海中，仔細回想幾遍便會有更深的理解。
“莫急。”夙情將錦帕遞給她，溫聲說，“願願已經很厲害了，進步很快，當年我花了好幾日，才勉強得可以化些瞧得出模樣的物件來。”
“師父不用哄我。”凰願面上一本正經，但內心還是因為師父的安慰而冒出一絲絲雀躍。
師父好像總是很容易就能調起她的情緒，對她的心思了如指掌。
“真的。”夙情瞧著她拼命壓制著嘴角的上揚，只覺得可愛非常，但瞧著瞧著，他倒似想起了什麽，忽然道，“你的靈力好像增長了不少？”
“嗯……”凰願正在聚精會神地對付掌間的靈力，聞言略回憶了下，“自從上次吸收了那一塊靈骨後，好像恢覆了一點記憶……連帶著靈力也有所增長。”
比如夙情在還是小奶龍的時候並非如今不顯山不露水的性子，而是條嬌嬌軟軟的小甜龍，時常黏著她。比如白鏡硯曾經有一段時間因為壓力太大，大把地掉毛，凰願某件大氅的風領就是那時候做的。比如鳳北卿直到快百歲了還不會用翅膀，只能用兩條腿在滿山頭亂跑……
靈力的增長速度遠超修煉，應該都歸功於那塊靈骨。
“唔。”夙情支頤，繼續若有所思地瞧著凰願將手裏的菡萏捏出一片一片的花瓣，卻在拼裝的時候又轟然碎成星星點點的靈光。
看來師尊的靈力與記憶、神魂都有所關聯。
他暗自盤算著是不是再尋些舊物，也利於師尊恢覆記憶。或者，是不是可以尋到師尊的神魂碎片呢……
凰願自不知師父在謀劃著什麽，兀自努力練習。她善於感知靈力，掌握得也很快。被自家師父帶著感受過一遍的她幻化簡單的小東西已經有模有樣，只是對於繁覆的精巧物件還有些吃力。
夙情意識到自己在邊上反而給了她壓力，便轉去亭子裏，闔眸假寐。果然，凰願望著師父的背影暗自松了口氣，沈下心來繼續練習。
並非是懼於夙情的威嚴，只是諸多練習都不算成功，她不想將這糗事被師父瞧見。所幸夙情對她的心情十分敏感，便是再微末的不好意思都被他捕捉到，體貼地避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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