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餵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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餵豬

我不知道自己從什麽地方來,又要到什麽地方去。

聽起來不可思議,但確確實實是這樣的。

我以為自己集天地之靈氣孕育而成,醒來卻發現身處昏暗中,空氣裏散發出潮濕的氣味。

令我渾身瘙癢,身上泛著潮,正當我抱怨這糟糕的環境時,前方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蠕動。

擡眼一看,一個老太婆正對著微薄的日光吃力地穿針,光束是白色的,灰塵在其間飛揚旋轉,似乎大過了細密的針眼。

她身旁堆積有零碎的布片,大紅大綠,顏色樣式簡直俗不可耐,可笑至極。我見她捏著線,將針穿了又穿,細線頭塞進嘴裏抿了又抿,看得我都快打瞌睡了,她還是沒穿好,笨拙得甚至於一個不留神,針尖直接紮進了指腹裏。

沁出的血珠使我莫名興奮起來,我眼皮一擡,勾一勾手指,那線便乖乖鉆入了針孔中,作為酬勞,我理應嘗一口她的血。雖然老婆子的血味道不怎麽樣,但仍令我心滿意足。

她發現針穿好了,沒有太多表情,只是眨了眨那雙幹皺的眼皮,將兩根線並齊,尾部挽了一個結,拉直以後,接著縫合布片去了。

老太婆看不見我。

黑色的線仿佛土裏的蚯蚓,一躍而起,而後又一頭鉆進去,在她指尖穿梭,十分靈活,真看不出來,這老太婆皸裂的手指,縫起衣服來倒是巧得很。

我支著身子,百無聊賴地看著老太婆坐在窗前縫啊縫,重覆著枯燥的動作,擡頭向外看去,奈何窗子全被黃紙糊住了,我尋思院中無人,悄悄捅開了一個小孔,原地向外查探起來。

透過小孔,我看到一塊黃色土地,上面鋪了些方形石頭,石頭縫裏冒出許多青青雜草。對面是石塊砌成的低矮圍墻,裏頭傳來“哼哼哼”的聲音,約莫是豬叫了,圍墻上方搭著蓬草。

左邊也有一間屋子,窗子也是紙糊的,右邊是一個茅草門,門兩旁是石墻,那些散在地上的方石恰好從左間屋子蜿蜒向大門口。

左間屋子的兩扇門敞開著,光線灑進去,照亮了裏頭暗黃硬實的土。

既然那間屋子開著門,為何我的關著呢?開開門更亮堂,縫衣服看得清,老太婆難道不知道嗎?

我扭過頭,正對著她,彎下腰就離得很近了,我盯著她耷拉的眼皮,數上邊一條一條的皺紋,紋路交錯,像幹涸大地上崩開的裂隙。

忽然想到了什麽,我輕輕一揮手,不料門動了動,竟然沒有打開,我眉毛一跳,差點以為微弱得失了靈力。

老太婆擡頭看了一眼松動的門,光亮在門縫下擠出兩條亮線,落在門檻前的地面上,她怔了一會兒,又低頭縫衣服去了。

我覺得奇怪,穿過土墻出了門,回過身朝門口一看——怪不得,上面落了把鎖,門開得開才奇怪。

我的心裏卻越發奇怪了。既然屋裏有個人在,為啥還在外面上把鎖呢?難道怕老太婆一個人跑丟了不成?

可她分明在屋裏安生地縫衣服,再說,就她那老胳膊老腿的,還能跑到哪裏去?

耳邊傳來一陣刺耳的吵嚷聲,我扭頭向另一間屋子走去。

屋裏四個人,兩個大人,兩個小孩。一個小孩正躲在女人懷裏哇哇哭著,另一個小孩怯生生地脫下褲子,露出兩朵半圓形的肉墩墩,男人正握著手腕粗的木棍。

“我讓你淘!讓你淘!我讓你淘!”

……

小孩給男人用棍子打了一通,男人邊掄邊罵,肉墩墩上顯見地越來越紅,孩子的眼淚也越聚越多,就是沒哭出聲,小拳頭緊緊攥著,啃住下嘴唇,雙眼盯著地面,不知在想些什麽。

他爹打完了,將木棍撇在一邊,只聽身後孩子哽咽的音:“我阿婆也是這樣打你的嗎?”

我是靈,能讀出那小孩心中所想:你把她鎖在屋子裏,吃喝不給,等你老了,我也這樣對你!

不知怎麽的,他心中的那縷黑色的煙霧,忽然徑直鉆入了我的身體。

我吸收了他的惡念。

男人背著身,本來想去凳上坐著,聽到這話,頓住了,回過頭來又變作一副惡狠狠的模樣,抄起地上的棍子,就朝孩子砸過來——

我在那個孩子旁邊,也嚇得連忙閉上了眼睛,手指害怕地彈起,靈力正巧擊中了他爹手中的棍棒,木棍偏離了方向,沒打著孩子,砸落在地上,激起飄飛的塵土。

看著自己在空中僵住的手指,方才,原本白色的靈力變成了暗淡的灰。

原來,靈力會隨之變色。我是一只會吸收惡念的靈。

一看見那個粗糙的男人,我便打心底裏生出厭惡。可不知為何,靈力對他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次次如此。即使采用迂回策略,搞些惡作劇什麽的,也永遠無法得逞,我只好作罷。

我無法傷害他。可,分明那孩子的念中有惡。

於是只好悻悻然回到屋內,老太婆她還在縫衣服。

昏暗的屋內為數不多的光是從窗口發出的,我心念一動,鬼使神差地破開了鎖,甚是快意。

風輕輕一吹,木門吱呀一聲,登時就敞向屋內,光線不要錢似地潑了進來,屋內轉瞬間亮了。

老太婆瞇起了眼,對忽變強烈的光線感到不適,但開門明顯讓她心情愉快了。

她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仿佛要將屋外的新鮮空氣全都納入體內,緩慢小心地放下手中的針線,還有未縫好的小衣裳,摸出身旁擱置的拐杖——一根樹枝,顫巍巍地支起身子,朝門口的方向一步一步地挪移著幹枯的身子。

這時,傳來一陣猛烈的腳步聲,我心中微感不妙,果然,那個男人來了,走到門口剎住腳,似乎給屋內逸散的惡臭味熏得皺了皺眉,又摸了摸鼻尖,對著老娘,和聲和氣中帶著陰陽怪氣:

“娘,門咋開了?”

雖是說著話,卻掃了一眼滿地的狼藉。我跟隨他的視線觀察了一下四周的地面。

光線照進來,暴露了這間屋子的不堪,仿佛扯開了最後一層遮羞布——

左邊墻角殘存著屎尿,有部分被土掩沒住了,右邊是低矮的木床,床單發黑,看上去像是發了黴,印著些碎花狀的灰白斑紋,我敢保證,那絕對不是染坊印制的花紋。

至於我倆這邊,只有兩只簡陋的木頭板凳,一只用來坐,另一只用來放衣裳,那木頭架子朽得仿佛她的骨架,只要稍微一動,就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她沈默了,三寸小腳停止了挪移,僵在原地,頭垂在胸前,像犯了錯的孩子。

也許是見慣了她一言不發的模樣,也許明白長久關在屋子裏的她已經說不得人話,男人一探身子,等再收回去的時候,門像一陣狂風似的刮了回去,隨即,聽見落鎖聲。

四周又歸於黑暗。

我心裏黏糊糊的,像墻角堆積著的土壤,潮濕酸臭。我凝視著身旁的老婆婆,想要窺探她的內心,吸取一些東西。

即使惡念也好,我也願意。

可是,我搜刮了半天,發現她並沒有惡念。唯獨一個明晰的念頭,就是給小孫兒裁衣裳。

我立刻浮現出那道撅著屁股的身影,心中一陣疼痛,回過頭來看,發現一只老鼠沿著木條爬到了衣服上,它露出利齒,我頓覺血光一閃,渾身疼痛起來。

原來,我生於此物,衣裳便是我。

之後的場景像破碎的鏡片,零落在空氣中,發出泛黃的光,在墨晚晚四周盤旋。

當她代入到靈妖的記憶中去經歷的時候,淚水無聲地流了下來,心痛也許和淚水一樣,是她和靈妖一同生出的。

一個白色的光點,落在耳邊,悄悄對她說了些什麽,墨晚晚臉色一變。

靈妖唯一的心願,就是幫老人祝壽。老人對兒孫沒有惡念,靈妖無法傷害他們,卻又不甘心老人在這裏受苦。

惡念越積越多,靈力滋長,靈妖也逐漸喪失自我意識,爆發的結果,就是全城的壽星們遭了殃。

老人的屍骨……還在西廂房嗎?

墨晚晚絲毫不理會中年男子的說辭,飛出棋子直接破開房門,裏面黑洞洞的,果然和靈妖記憶中的一樣陰暗潮濕,不禁打了個哆嗦。可……她邁進去一瞧,裏面什麽也沒有。

“我我我都跟你說了,沒有就是沒有,你破門啥意思?”

周圍鄰居和路過的都聽見了聲響,有幾個膽大的聚在門口探頭朝裏張望。

“快說,你娘在哪?你個不孝順的。”墨晚晚氣不打一處來,擡手就想賞他一巴掌,瞧他這摳搜的樣子,指不定連棺材都不給準備。

鄰居聽見這話,交頭接耳起來,之前去瞧殺豬的時候確實感覺西屋有動靜,當時還有個小孩扒窗戶還被打來著。難道他娘在裏頭關著不成?

“我娘最近剛死啊。你們為什麽不放過她?”

這男人反而倒打一耙,墨晚晚正欲發作,

只見屋內露出一個小孩兒,個頭挨到他爹的胸口,她一下子認出來,就是靈妖記憶中那個被打的小孩,他遠遠地站在他爹身後,猶豫了一下,最終朝他們點了點頭。

“安葬了嗎?”

“你管得著嗎?!趕緊走吧!”男人一揮手,“別耽誤我餵豬。”

“餵豬餵豬,你餵過你老娘嗎?”墨晚晚眼眶發紅,她不甘,身體微微顫抖著。

慕蒼蒼見墨晚晚的反應,又回想起幻境時分,已經心下了然,他大步走上前,陰著臉,“問你話呢!”

他的個頭本來就比男人高,此時陰影壓迫在男人身上,讓對方不得不後退了幾步。

“這,我,沒時間啊!”男人滿臉無奈,搓了搓不安的雙手。人死可不能覆生啊。

登時衣領就被慕蒼蒼揪了起來,他俯身牢牢盯住男人,黑漆漆的眸中無底,如同咒經,烏鴉一般在上空盤旋。

墨晚晚在慕蒼蒼背後,看不見他到底對男人做了什麽,只曉得他回過身來時,嘴角似乎勾了一下,轉瞬間便消失了,以至於她覺得自己捕捉到的,大概是錯覺。

畢竟,如此過分的事情,他怎麽會笑得出來?

墨晚晚心中依然憤憤不平,靈妖動不了他,她竟然也動不了他。

捉妖人捉得鬼殺得妖,唯獨打不得百姓。

這是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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