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川徑自看著莫老爺，仔細回想，莫老爺口中的‘家仆’打扮就不像家仆，被那些‘日本人’殘害，死在了海河裏，身上只穿了件粗布衣裳，腳上甚至沒有穿鞋，看著反而像農民工，而且他手腳都有厚繭，一看就是做慣了農活的人才有的。

那天他匆匆給他檢查身體，就覺得那人是個壯實的農家漢，只是眼前，他該不該說實話捅破這層窗戶紙，讓張子川很為難。

莫老爺見張子川沈默不語，便有些急了，又招手讓老婦人靠近，小聲吩咐了兩句。

張子川沒有註意他們主仆兩人的互動，沒過多久又有一個小廝走了進來，手上端著一個托盤，一直低著頭呈到莫老爺跟前。

莫老爺揮手示意小廝把托盤上的紅布掀開一角，張子川一眼望去，就見著那托盤上整整齊齊的碼著金澄澄的金條。

他有些失神。

莫老爺大方道：“張先生，這是一點謝禮。只要你告訴我他說了什麽，走出這間屋子，你把他說的話，還有你我之間的種種通通忘掉，這金條，就是你的了。”

張子川沒有吭聲，同時心裏也有幾分不自在，這莫老爺肯定在警察廳裏安插了眼線，否則的話根本不會知道那天河裏還有人生還。

“張先生，你如果覺得不夠的話，我可以……”莫老爺見張子川臉色平靜，以為是金條給少了對方不願開口，又要招手讓小廝去取。

張子川伸手去攔，目光在那托盤上一掃，緩聲問道：“莫老爺，您……可是有一家店叫三陽字畫鋪？”他註意到蓋著金條的紅布上，有三陽字畫鋪的字樣。

莫老爺一楞，似乎沒想到他問的竟然是這個，便機械的點了點頭。

張子川心思一轉，眼前的形勢，大致可以分為四個方向，一是吳瀟所代表的官方立場，二是李岳山背後的組織，三是日租界裏的波濤暗湧，至於第四個也是不知道算不算得上，就是餘主任那邊的勢力。

這浮屍案，現在摻和進來的人已經越來越多了，各方勢力目的不明，而眼前這位莫老爺，就是一個很大的不確定因素，保險起先，他得先試探一番。

“那人確定與我說了些話……”張子川看著莫老爺，湊到他耳邊，一字一頓的吐出了兩個字：“玉，佩。”

莫老爺手下一哆嗦，差點打翻了茶盞。

他左右看了看，把老婦人和小廝都打發了出去。

等大廳只剩下張子川，才又開口道：“張先生，你……”莫老爺心裏對張子川的身份遲疑不定。

數秒鐘的停頓，已經讓張子川心裏有了底，這莫老爺看起來不慌不忙，反而是對他的身份一再懷疑，看來得下一劑猛藥才行了。

兩人都很沈得住氣，一時都沒有說話，四周靜悄悄的，似乎能聽到外面呼呼吹過的風聲，又過了一會兒，還是莫老爺先急了：“張先生，你說什麽？老夫聽不太明白……”

張子川知道對方並不信任他，便轉頭說起了看似毫不相關的事情：“不知道莫老爺知不知道，城西有一個修鞋鋪子，老板是個傷了左腳的瘸子……”

莫老爺瞳孔微張，目光一下子死死的盯在了張子川的臉上。

張子川笑笑：“我是一個教書先生，那修鞋的鋪子我雖不常去，但我的學生倒去得挺勤的……”

莫老爺如釋重負的嘆了口氣：“張先生，你是明白人，如今世道亂，明哲保身才是真啊。”

張子川苦笑著搖了搖頭，從衣袖裏翻出了那半塊玉佩：“生逢亂世，恐怕很難獨善其身。”眼睛擡了擡，又說：“莫老爺，你也知道，恩師家人死得蹊蹺，我這一腳踏進來，想幹幹凈凈的抽身離開，恐怕就不容易了。”

莫老爺拿過玉佩細看，看完之後又擡頭看向張子川。

張子川的表情很認真，因為他知道，這趟渾水他是走不出去了。越往前走，知道得越多，自己就等於陷進去了，但他不後悔，相反，心裏很大的松了口氣。

他回國就是想為祖國盡一些綿薄之力，有一番作為，與其不得其法的隔岸觀火，不如走進其中，身臨其境的去做一些實事。

莫老爺似乎被張子川坦蕩蕩的樣子震懾到了，良久也沒有再開口勸說。

張子川不是一時沖動，他做的決定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自然不會輕易動搖，所以他的目光更加堅定了。

“後生可畏啊，張先生，你要想好了，這可不是開玩笑的，若你真參與了這件事……”莫老爺又有些說不下去了，伸手去端那茶杯，啜了一口茶水，又放下茶杯去摸下巴上花白的胡子，顯然是左右為難。

“我已經想清楚了，莫老爺，今天我可以把玉佩留下，但這件事我仍會追查下去，所以，終有一天，我還是會踏進來的。”張子川沈聲說道，試圖讓莫老爺知道他的決心。

莫老爺嘆息著微微點頭，一手撐著八仙桌站了起來：“張先生，你稍等片刻。”

說完，他走進了臥室，拿出了一個長長的錦盒。

錦盒用的是極普通的木材，上面雕刻的花紋也很粗糙，不像什麽是裝什麽貴重東西的，但莫老爺捧著他的態度卻像對待著什麽稀世珍寶，小心翼翼的拿了出來，又一再用衣袖擦拭著上面不存在的灰塵。

張子川不明所以，見莫老爺謹慎，頓時也有些局促起來了。

“這盒子，有人放在老夫這裏代為保管，說他日會有人憑半塊玉佩來拿，但已經離約定的時間過去好些天了，其後發生了什麽，張先生應該比老夫清楚……現在我把它交到你手上，希望張先生能給老夫一個承諾。”莫老爺看著張子川，把錦盒放在兩人之間的桌子上，用一只手按住。

“莫老爺，您請說。”張子川點了點頭。

“你接了它，便要保證它完整的交到下一位線人手裏。”莫老爺拍了拍錦盒，說：“老夫從沒打開過這個盒子，也不清楚下一位線人是誰，這些原是張先生救過的那個年輕人要做的事情，但現在說什麽都已經遲了。”

張子川沒有猶豫：“放心吧，莫老爺，我張子川用性命擔保。”

出了莫老爺的府邸，剛才把張子川接過來的車夫不知從哪個方向冒了出來，莫老爺向他們點了點頭，由老婦人扶著進屋去了。

張子川頷首，對車夫說：“有勞了。”

……

李幼清這幾日都睡得很晚，不是不困，而是睡不著，胸口像壓著一大塊沈悶的石頭，一但閉上眼睛，那種被壓迫著的窒息感總讓她惡夢連連。

忘記第幾次從夢裏驚醒了，只記得猛的打挺坐起來，房間裏黑漆漆的，好像還在夢裏，大片大片的黑暗將她吞噬，耳邊仿佛還有夢裏那個稚嫩的聲音，不厭其煩的叫她‘姐姐’‘姐姐你要去哪兒’‘姐姐你不要生氣了’‘姐姐……’。

李幼清一算日子，李岳山從失蹤到死亡，快半個月時間了。

“他倒真是從小就愛黏著我……”她呢喃著，笑了笑，下一秒又收斂了笑容，眼裏漸漸聚攏了一團化都化不開的悲傷。

耳邊盡是夢裏流淚滲濕的發絲，她擡手把長發別到耳後，掀開薄被下了床，推開窗欞，讓明凈的月光灑了進來。

夜風徐徐，吹進來時掀起了書桌上放的幾本閑書，李幼清這幾天都是靠這些書來催眠的。

父親已經睡下了，為了不驚動他，她只好又坐回桌子前，借著微弱的月光繼續翻那本還沒看完的閑書。

書翻過一頁，又翻過一頁，其實她半個字也看不進去，頭頂上好似壓了一片烏雲，連空氣都沈重起來了。

突然，翻著翻著，夾在書中的一個信封就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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