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裏世代從醫，我打小耳濡目染……就會一些。”

張子川頗有深意地看了李幼清一眼，關於這個話題，他回應得十分謹慎。

李幼清沒接這茬，反而變得沈默起來，接下來的時間，她也沒了先前的開朗，而且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現在，學生們都知道岳山的事情了嗎？”張子川試探性地問道。

“他們還不知道，校方放出的消息是岳山因病請假了，不過想來也快瞞不住了。”

張子川深吸一口氣，想起先前學生們在課堂上如此活躍，也應該還不知道岳山的死訊。

不過李幼清卻再也不搭話，低下頭抽搐了一下，便又擠出了一絲笑容。

張子川心想，畢竟是親人沒了，心情自然會沈重很多，恐怕先前開朗外向樣子，有七分都是出於禮貌。

一路上因為李幼清的沈默，兩人都沒怎麽說話，直到進了日租界。

租界裏各有各的法律，日租界是看著最繁榮的一個。大煙館，賭場，勾欄院，甚至是幫會，這些行業在這裏都有一套自成體系的規則，所以開設得也多，可以說幾步遠就能看到一個躺著抽大煙的人，或者幾個衣著暴露的女人在招攬生意。

李幼清進了日租界更是一路埋著頭趕路，張子川則警惕的看著四周，實在是太亂了，他怕隨時會遇上不要命的癮君子，或者其他的亡命徒。

張子川不由心生悲憤。

明明是華夏人民千百年來居住的地方，現在被日本人劃去，他們在這片土地上作惡，用大煙來摧殘國人的身體，讓國人意志消沈，最終只能成為一副傀儡。

李院長現在住的地方是個集中式的公寓樓，外表看起來已經很陳舊了，高大的石庫門上方的幾個字跡已經被風雨侵蝕得模糊不清，張子川跟在李幼清身後穿過一小段正門，往裏走就遇見好些與她打招呼的街坊，他們都叫她李醫生。

剛走進前院子，張子川就看到了幾個穿著捕房制服的小警衛。李幼清彎了彎嘴角，做出一個笑的表情來：“一大早就來了，吳探長還一身的煙酒味，熏人。”

話說完，吳瀟就從屋裏出來了，身上還是昨晚穿的那身，外套已經皺巴巴的了，被他拎在手上，隨意的往肩膀上一搭，又伸手往褲兜裏摸煙。

他叼著煙蹲在了地上，看到張子川時臉上還是沒什麽表情，吐了口煙灰指著屋裏說：“你進去吧，我這人說不好話，岳山的房間已經查得差不多了，但李院長精神頭不太好，一直呆在房間裏不肯出來，看起來昨晚也是一宿沒睡。”

張子川和李幼清對視一眼，李幼清微微點了點頭，證實了吳瀟的話。

屋裏有些沈悶，幾個小警衛還在翻箱倒櫃的找線索，家具都被弄得亂七八糟的，張子川按著吳瀟所說的話，自己找到了李岳山的房間。

才剛在門口站定，就見裏面一個老態龍鐘的背影正擡手擦拭著眼角。

白發人送黑發人，總歸是痛苦的，張子川看得有幾分心酸，一時也不知道該不該進去了。

倒是李院長聽到動靜回過了身，見到張子川時還笑了笑，只是笑容實在勉強：“子川，你來了？”

“學生來了。”張子川也不避了，走了進去。

李院長背著手，但背挺得很直，張子川走近，看到院長頭上黑發中夾雜著很多華發，這才恍惚的意識到，時間已經整整過去了十年。

“院長，還請節哀順變。”張子川躊躇不定，連句安慰的話都說得特別艱難。

那年父親去世，他也嘗試過失去親人那種滋味，說是心如刀割也不為過，剛聽聞消息那兩日，更是過得渾渾噩噩，別人說再多安慰的話也是空的，他聽不進去，一句也聽不進去，因為單單一句節哀順變太蒼白無力了。

李院長沒有動，甚至沒有回頭給張子川一個正臉，他看著桌邊上的幾張相片，不一會兒又流下兩行淚來。

“岳山這孩子……命苦啊。”

張子川默然，他知道，李院長現在更需要一個聽眾。

“岳山從小就是有主見，而且志向遠大，卻偏偏是因為我這個老東西啊，讓他一輩子也沒走出這天津衛。”李院長拿起其中一個相框，上面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正笑容滿面的目視前方。

輕輕的摩挲上面的光滑的鏡面，李院長有些出神：“現在的學生都有新思想，想著愛國，岳山自己還組織過愛國運動，做海報做宣傳，現在想想，真該讓他收斂一些，不該放任他搞這些有的沒的，現在連命都沒有了。”

“院長。”

“我看著他長大，我舍不得啊，子川。”

“院長你是不是知道什麽？”張子川似乎意識到了什麽。

李書田搖了搖頭：“岳山怕給我惹事，他要做什麽都是偷偷摸摸做的，從沒告訴過我，但學校裏有幾個學生說漏了嘴，我無意間才得知，他雖然年紀小小，思想卻前衛，已經組織過幾次地下運動，動員的都是一些車夫，工人，還有婦人，談新思想，談愛國。”

張子川聽得更加不是滋味。

大好少年，又有一片赤誠之心，如今死得不明不白的，實在是……

“子川，我這一把年紀了，也沒什麽好在意的了，偏偏就是這個侄子，你……你……”李院長看著張子川，欲言又止。

“有什麽能幫上您的，您盡管說，學生一定全心全力為您去做。”張子川微彎下腰。

李院長拍了拍他的手背：“我知道你有本事，你能替我查出岳山的死因，也一定能給我一個真相，子川，算老夫請求你。”

張子川急道：“院長，您別這麽說，您對我有養育之恩，岳山就如同我的親弟弟，就算您不說，我也不會放任不管的。”

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道拔高了的聲音。

“你給我出去！”

一聲厲喝過後，又是一陣摔東西的聲音。

“我家不歡迎你，你給我出去！”

“幼清，你……也講點道理，我也是一番好意，岳山的死……”

“你閉嘴，餘漢生，從你嘴裏聽到岳山的名字真是惡心。”

外面的爭吵似乎愈演愈烈，李書田小心將相片放好，快步走了出去。張子川隱約聽清了說話兩人的聲音，走出去果然看到大廳裏遠遠的對峙著兩個人，一個是李幼清，另一個則是餘漢生餘主任。

此時爭執了兩句，兩人都是臉紅脖子粗的模樣，吳瀟也不抽煙了，雙手環抱胸前看熱鬧。

李幼清見了父親李書田，立刻閉了嘴，頭別到一邊，胸口起起伏伏的，顯然餘氣未消。

餘漢生正苦著一張臉，神情多有憋屈，正盡量壓下心頭的火氣，看到李書田時就迎了上去：“院長，我來看看你，還請節哀。”

李書田表情還是郁郁，問：“這是做什麽了？”

“恐怕是幼清對餘某有些誤會，不礙事，不礙事。”餘漢生忙堆出一張笑臉來。

李幼清聞言冷哼一聲，手臂也環在了胸前，一副不耐煩到極點的表情。

“幼清，不可以這樣沒禮貌，餘主任能來也是一番心意。”李書田對餘漢生印象不差，餘漢生工作用心，辦事能力不錯，就是脾氣差了點，動不動就體罰學生，所以在學生那裏風評不好，除了這點，為人也沒有太大的毛病。

張子川看得一頭霧水，在學校時就覺得餘漢生和李幼清之間氣場不對，有些劍拔弩張的意味，現在又吵了一架，聽著還有李岳山有關？

不僅是張子川註意到了這一點，吳瀟也嗅到了這一絲不尋常，眼睛立刻瞇了起來，好似一頭聞了肉腥的餓狼。

“今天我是來查案的，在場的人除了子川，都與死者李岳山有牽連，希望大家配合一下，還請跟我到警察廳，咱們做個筆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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