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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學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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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學壞

拖著昏黑的空氣在那一瞬令屋內零星幾個蠟燭變得格外暗淡,最終睡於暗淡的夜。

似乎連氧氣都在那一瞬變得稀薄,被抽幹、耗盡。

尖厲的蟬鳴在這寂靜到近乎凝固的氣氛中,像是鉆透夜色的警示鐘,讓隨著二皇子一同前來的奴才們瞬間回過神來。

“殺......殺人了!”

任誰都想不到,這位向來如同泥人一般的七殿下竟一出手,就要了他兄長的命。

李元牧極輕地眨了下眼,纖長眼睫上掛著的血珠隨著睫毛的顫動被暈在他的眼下,像是一顆凝固了的血淚。

他目光裏帶著令人不寒而栗的狠色,像是被逼到絕境中人的破釜沈舟。

一個人若是連命都不要了,他無所畏懼,也所向披靡。

李元牧冷冷地掃視著他們,看著這群嚇得腿都在哆嗦的奴才們,啟唇道:“帶著你們的主子,滾。”

李婧冉看著面前的李元牧,只覺他仿佛在和現實中“病嬌陰郁”的少年天子在慢慢地重合。

竟然是她,在不知不覺間提早了李元牧黑化的時間。

為什麽是這樣?不該是這樣的。

她分明是想救他的啊.......

屋門被退出去的奴才們小心翼地無聲帶上,屋內靜得能聽到他們離去時的繁亂跫音,是那麽的驚慌失措。

直至此刻,李婧冉才瞧見一直繃著一口氣的李元牧緩慢地卸下了力氣。

她看著他的側影,能看到少年恍若被抽走了脊椎骨一般,分明正處於鮮衣怒馬的年紀,如同老者似的被一寸寸壓彎了身子,臉上如烏雲般陰郁的神色也緩慢地散去,變成了一種迷茫。

只是他迷茫的神色藏得太好,轉瞬即逝,最起碼在他走到李婧冉面前矮下身時,他已經恢覆成了沒有一絲異色的李元牧。

“你可有哪裏傷著了?”李元牧似是想伸手來攙扶她,卻因為不知曉是否會一不小心碰到她的傷口弄疼她而有些躊躇。

李婧冉並未說話,只是定定地用目光勾勒著少年的眉眼,眸中一寸寸盈了淚光。

李元牧見她半晌不語,自是更加擔憂了,關切地再次問道:“你若是哪裏不舒坦.......”

話音未落,剩下的字全都卡在了喉嚨口。

李婧冉半跪著傾身上前,緊緊地抱住了他。

李婧冉抱得很用力,就好似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在擁抱面前的少年,力道大得讓李元牧的呼吸都窒了一瞬。

他感受著她身上傳來的體溫,是溫暖的;他小心翼翼地呼吸著,嗅到的是她身上仿若帶著溫度的馨香。

李元牧並沒有推開她。

她真的好溫暖啊,就連一滴滴掉在他肩頸處的淚,都燙得灼人。

“李元牧......”他聽到她如是喚著他。

李婧冉想說些什麽安慰李元牧,在這短短幾日的相處中她已經摸透了李元牧是個怎樣的人。

少年的他溫柔善良,他身上最可貴的是他的共情性。

身為皇子卻能表現出體恤民生的人很多,那是一場皇家的必修課,是赤.裸.裸.的作秀。

然而身為皇子卻能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並且當真對每個階級身份的人都做到了尊重,這才是最難得的。

它要求的是一顆柔軟卻敏感的心。

然而此刻,同樣也是這麽一個人,被迫手刃自己的親人。

他會怎麽想啊?他會不會把自己當成一個罔顧道德倫理的怪物?他會不會覺得自己是個不配存活於世的罪人?

李婧冉想讓李元牧別害怕,想讓李元牧釋懷,想告訴他那是二皇子欺辱他們在先、他是出於自我保護。

可二皇子的確已經真真切切地死了,起碼在她眼中的幻境而李元牧眼中的現實裏,被李元牧親手捅了個透心涼。

況且,語言的力量太單薄了,她有那麽多那麽多想對李元牧說的話,千言萬語此刻都變成了他的名諱。

“李元牧......李元牧......”她的臉頰貼在少年細膩的肩頸,被他清峋的鎖骨硌得生疼,眼淚止不住地掉。

她實在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麽了。

李元牧,小木魚,弟弟。

他就是個傻子,一個徹頭徹尾的傻子。

李元牧的眼眶有些紅,但他自始至終連一滴眼淚都沒落。

那雙僵持在空中的手終究還是克制地觸到了她,生澀又僵硬地一下下輕拍著安撫她,為她順著氣。

他在她耳畔玩笑似地安撫道:“先前一直聽他人說女子是水做的,我如今可算是見識到了。”

李婧冉聞言,明知不該卻哭得更厲害了。

這都什麽時候了,李元牧自己心裏都那麽不好受,居然還得分心思來安慰她。

她覺得自己就是白長了那麽幾歲,如今分明知道自己該止住眼淚繼續理性地和李元牧相處下去,爭取早日回到現實,但是她卻覺得心口一陣陣地發脹。

李婧冉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哭得這麽兇了,但她真的控制不住。

李元牧分明那麽嬌氣愛哭,他但凡在方才被二皇子為難時落一滴淚、但凡在如今表露出一絲一毫的脆弱,她都不會如此。

她好疼啊,為眼前這個身子都在顫卻仍在強裝無事的少年感到疼,為那個說“我好像永遠留不住真心待我之人”的少年感到疼,為被生活千刀萬剮最終變成了陰郁天子的李元牧感到疼。

李元牧從小到大長於爾虞我詐的皇宮,他又是個那麽聰明的人,在被陷害到險些喪命時怎麽可能不知道幕後真兇是他的親人?

但他還是選擇了當個傻子,佯裝不知,繼續格格不入地當著一個軟弱又好欺負的七殿下。

他真的不貪心,也所求不多,只想著一味地忍讓守好琴合宮這片方寸之地,也從未想過要去爭搶什麽。

命運真的很弄人,硬生生把這麽一個人強逼著讓他坐上最冰寒刺骨的龍椅。

李婧冉的指尖攥皺了李元牧的衣領,她微微撤開點距離,凝著李元牧平靜的神情,對他道:“李元牧,你要是難受,哭出來會好許多。”

微弱的光線鋪灑在兩個跪坐於冰冷青石地緊密相貼的身影,像是在冰涼困境裏依偎取暖的小獸。

李元牧半晌沒說話,只是安靜地看著她,隨後做出了個不符禮教的唐突舉動。

他朝李婧冉伸出手,李婧冉下意識閉了下眼,感受到他微涼的指尖觸到了她哭得微腫的眼皮。

李元牧的動作很輕,像是蜻蜓點水一般,輕輕撫著她的眼,像是要把那腫脹的眼皮揉開似的。

他指尖從她的眼一路滑落到她的臉龐,最後溫柔拭去了她的淚痕。

李婧冉並未睜眼,心甘情願被剝奪了視覺,嗅覺和聽覺在此刻都變得格外敏銳。

她也沒看到李元牧眼眸中藏匿得很好的晦澀,他註視著微微閉著眼的女子,她是那麽的相信他,對他完全沒有一絲一毫的防備之心。

也是真心實意地為他疼、為他哭,可他當真配得上嗎?

理智與情感在這一刻血淋淋地拉扯著,讓李元牧原本堅定的念頭開始動搖。

但不過須臾,他的眸光便再次安穩了下來,像是確定了某種心思。

李婧冉不知少年心中齟齬,也瞧不見他神色間的掙紮。

她聽到少年低低地嘆息,他對她說“因為你已經替我把所有的眼淚流完了”。

她聞到了少年身上的書卷墨香,他在靠近她。

她感受到發頂輕輕的觸碰。

朦朦朧朧的光線融著夏日的暖意透過了窗戶紙,一片寂靜聲中只能聽到偶爾的蟬鳴,和彼此的心跳聲。

半明半昧的光影傾洩而下,映亮了少年虔誠的神色。

他輕輕闔眸,吻了她的青絲。

接下來的幾日裏,他們就好似被人遺落在孤島的唯一幸存者。

這一切的事情就好似從未發生過一般,從沒有過什麽二皇子,李元牧依舊是那個單純善良的少年,他們並沒有遭遇任何的突兀挫折。

日子是偽裝出來的寧靜,平和得不可思議。

她沒有提過李元牧那個隱秘的吻,李元牧也從未對她說過任何不合時宜的話。

李婧冉和李元牧都心照不宣地過起了之前的那種生活,他依舊會在每日清晨幫她挽發、替她梳妝。

而李婧冉也會拿著膏藥,示意李元牧把褲管挽起來,要幫他上藥。

若非要說有什麽不同,那大約便是李元牧沒有先前那麽羞澀了。

他的杏眸中越來越亮,溫柔得不可思議,也不再抗拒她的親近。

甚至還會主動親近她,有事沒事就碰她一下,就像是......

——就像是在確認如今這個陪在他身邊的女子,並不是他的又一個臆想。

李婧冉讓他把褲管卷起來時,她本以為按照李元牧這種小古板的個性應當又得扭扭捏捏好久,直到再次被她沒羞沒臊地威脅才會妥協。

誰曾想李元牧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坐於床沿垂首一寸寸卷起衣物,青紫的膝蓋裸/露在空氣裏,然後用期待的眼神望著她。

倒是讓她滿肚子的情話沒了用武之地。

李婧冉怔了片刻,隨後坐在他身畔,用棉球輕擦在他的傷口處——起碼上次用嚴庚書練過手後,她如今給他人上藥的水平已經有了明顯的提升。

李婧冉小心翼翼地用棉球沾著他的膝蓋,李元牧本身皮膚就薄且白,一點輕傷看起來都分外惹人憐惜,如今膝蓋處的磕傷更是觸目驚心。

她為他上著藥,只覺此刻當真明白了“傷在他身,痛在她心”的......慈母心理。

自始至終,李元牧都很安靜,垂著纖長的眼睫不語。

李婧冉為了活躍氣氛,故意逗他道:“小木魚,你如今倒是沒那麽貞烈了嘛。我方才都想好要怎麽說好聽的話哄你了。”

李元牧靜默片刻,輕輕揉了下眉心:“好聽的話?那我倒是還挺知情識趣的,避免了雙重折磨。”

“餵!”李婧冉不滿瞥他一眼:“什麽意思?說清楚。”

李元牧想到李婧冉先前那些‘你缺點我’雲雲的直白話語,有心想跟她說就算女追男隔層紗也不能如此敷衍吧。

但他僅僅是偏過頭,努力壓了下克制不住上揚的唇角,只是道:“是我失言,姊姊莫要放在心上。”

他很小心眼的,生怕自己給她指出了問題之後,她往後會用更精湛的話語去同別的男子眉來眼去。

她的“情話”很糟糕,但她哄他的心是真的。

那他便姑且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佯裝對她的情話接受良好吧。

她伎倆拙劣,可用來對付他,倒也綽綽有餘。

好不容易上完藥後,李婧冉感覺她都快緊張地出一身汗了,李元牧卻還纏著她道:“姊姊幫我吹一下吧。”

哦,對了,李元牧先前任她怎麽逼都不願叫她“姊姊”,如今卻似乎看出李婧冉心中的郁結,想要討她歡心一般,叫得可歡了。

李婧冉聞言,警覺地看他一眼:“好好說話,不許撒嬌。”

李元牧卻只無辜得睜大眼,語氣裏含了些笑:“撒嬌?姊姊,我好像不太會呢,要不你教教我?”

李婧冉無奈地看他一眼,但對上他那雙圓溜溜又黑漉漉的眼眸時,仍是敗下陣來。

怎麽辦,她真的脾性很好,尤其是聽不得漂亮的男孩子邊撒嬌邊叫姐姐。

如果能濕紅著眼尾帶著哭腔叫就更好了。

哎算了,她現在也著實見不得李元牧哭,恐怕以後看到他哭都會覺得心都在顫。

李婧冉終究還是敵不過李元牧的軟磨硬泡,有心想給他掰扯掰扯吹傷口只是心理安慰、沒有任何實際作用,但撞進他的眼眸後依舊還是妥協了,輕輕給他吹了兩下。

末了,她還嘆息一聲:“你真的很像被我養熟的小狗.......”

話說出口後,李婧冉腦子裏慢半拍地反應過來她方才說了些什麽。

這句話放在以前自是沒什麽問題,可李元牧前幾日被二皇子當成狗羞辱,如今她再這麽說難免有些不合時宜。

她擔憂地瞧了李元牧一眼,看到少年低斂著眼睫不語,頓時心中一緊。

李婧冉放了藥瓶,有些手足無措地道:“不好意思啊,我剛才有些暈乎了,說出口的話......”

“姊姊。”李元牧輕輕打斷了她。

他緩慢擡起眸時,李婧冉才發現李元牧的眼神中非但沒有任何羞恥或者埋怨,反而盈著星星點點的笑意。

李婧冉微怔片刻,隨後感覺李元牧很輕地觸了下她的手,不含任何情/欲,僅僅是想再次告訴自己她是真實的。

觸到她體溫的那一瞬,李元牧像是松了口氣,眼眸亮晶晶地朝她笑了下,半真半假道:

“被養熟的小狗是離不開主人的。”

李元牧知道自己並不是一個足夠乖巧的狗狗。

小狗只有一個主人,但主人可以養很多條小狗,可是他好惡劣啊,他想要把自己的主人永遠只有他一個,因此決定將她永遠困在這個地方。

困在這個只有他的地方。

時光回溯到李元牧與李婧冉共同被囚在金籠裏的時候。

入魘散為什麽會被強制開啟?

因為入魘散是先“找”上李元牧的,由李元牧開啟入魘散後,李婧冉是作為被動參與方卷進去的。

它誘哄著李元牧,用仿若能從亙古傳來的聲音對他道:“開啟我,你就能收獲自己編織的美夢。”

正常人都不會選擇一頭紮入一個虛幻的世界,即使這個虛幻的夢境意味著永久的快樂——這對他們而言是不存在自我價值的實現的。

因為正常人追求的是清醒與真實,哪怕這份清醒會紮入他們的皮肉,哪怕這份真實會割裂他們的五臟六腑。

可是李元牧不一樣,他對現實的世界沒有任何牽掛,也從不覺得這世界是個很美好的存在。

倘若可以選,他寧願永遠沈醉在自己一手編織的美夢裏,一醉方休。

他不在意真實與虛幻,畢竟什麽是真,什麽又是虛幻呢?

究竟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

聽到入魘散誘惑的時候,李元牧並未去驚慌失措地追究它究竟是什麽東西,又蘊含著怎樣的能量。

又或許說,他早就發現這個世界裏存在很多古怪的事情。

譬如李婧冉的出現,她根本不像是大晟人,不像是這個世界裏存在的人。

再譬如他總覺得自己仿佛在冥冥之中被一股力量局限著,逼迫他作出某些和他想法背道而馳的事情。

他並不想去追究,就算弄明白了又怎樣呢?

因此,李元牧甚至都並未猶豫,就選擇了開啟入魘散。

夢裏的他是唯一的編夢者,可以隨心所欲地創造出他想要的夢境,而她是他唯一的客人。

他要留下她,他想。

只是她要是發現了這幻境裏發生的一切都是根據他的想法布置的,她會不會生氣呢?

她要是知道了所謂的“被二皇子羞辱”也不過是他布置出來博她憐惜的小手段,她會不會覺得自己真情錯付了呢?

李元牧能掌控的只有他想要什麽事情發生,卻無法掌控事情發生後的走向。

他只能讓二哥這個蠢貨來尋他們麻煩,卻如何也沒想到二哥居然妄圖對她出手,害他不得不當著她的面殺了人。

不過如今看來,這倒也算是意外的收獲,為她多掙了幾分她的憐惜。

李元牧清醒地自我批判著:他是多麽惡心啊。

是僅僅存活於陰暗濕潮處的毒蛇,是水中的附著生物,是在盤纏的激流中試圖用無形的水草將她永遠困在這裏的卑鄙小人。

李元牧可以當個君子,可君子沒有陰暗的執念,而他有。

他的執念是留下她。

一旦執念滋生,這份瘋長的情緒就會讓他變得越來越不像他。

他表面上依舊可以扮演出平日的模樣,也可以裝出她喜歡的那副模樣,只是他勢必是要留下她的。

夜深人靜時,本該乖乖睡在貴妃榻的李元牧安靜地坐在床沿,看著熟睡中的李婧冉,目光眷戀地勾勒著她的面龐。

睡夢裏的李婧冉似是做了什麽不太好的夢,眉頭緊緊蹙著,眼角沁出了點淚花。

“別......別這麽對我......”她不安地閉著眼,有些慌張地輕聲呢喃著,就連在夢裏都分外地仿徨。

李元牧凝視著她良久,看著她眼角的那滴淚,料想那液體碰到敏感舌尖的味蕾時,應當是鹹澀發苦的。

但他最終仍是克制著沒讓自己做出過分變態的行為,僅僅是很輕很輕地勾了下她的尾指。

真好,是溫熱的,鮮活的。

李元牧輕輕翹著唇笑了。

他終於可以留下一個並非是他的臆想、而是活生生的人。

她生氣也沒關系,事後打他罵他也無妨,他甘之如飴。

因為,待明日之後,他就會有很多很多的時間慢慢哄她,讓她心甘情願地釋懷。

明日,只要等到明日,他會哄騙她說出那個能讓她留下來的字眼。

永永遠遠地留下來。

翌日清晨,李婧冉醒來後的第一件事,依舊是為床板上的“正”字添了一筆,幫她記著自己在幻境中的時日。

第二個正字已經有了兩筆,這是她留在幻境裏的第七天。

“阿姊,醒了便來用早膳吧。”李元牧聽到動靜後出聲喚她。

少年沐浴在清晨的陽光下,皮膚白且通透,唇紅齒白分外漂亮,回眸一笑時美好得不可思議。

李婧冉極其自然地把床板處的痕跡用枕頭掩去,毫無異樣朝他笑笑:“來了。”

他們就像是最合拍的合租室友,都無須太多磨合就非常迅速地適應了有對方的生活。

李元牧的生物鐘讓他習慣了晚睡早起,最起碼每次李婧冉醒來時,看到的都是他已經把自己整理得幹幹凈凈、站在桌案前或看書或寫字的模樣。

比起坐在桌案前,李元牧更習慣站立,說是如此一來沒那麽傷腰,而且能讓他更容易保持清醒。

李婧冉之前還故意捉弄他,光著腳悄悄走到他身後抱著他,臉龐貼著少年清瘦的背:“某人的包袱好重啊,這是生怕被我瞧見私下裏的模樣,這才故意起得比我早還睡得比我晚嗎?”

李元牧聞言便低著頭抿唇笑,唇邊笑意有些羞澀,並未否認也並未掙紮,任由她蹭著自己的脊背,似是而非地順著她的話說下去:“是啊,怕你發現我沒你想象中的那麽好,就不要我了。”

李婧冉聽著他這話,貼著他笑得花枝亂顫,打趣他道:“喲,我們以前的那個羞澀單純的七殿下呢?”

李元牧感受著她身上傳來的溫度和輕顫,莞爾笑了下沒說話。

若是李元牧想,他向來學什麽都快,學壞也是。

有些話李元牧到目前為止從沒說過,但他的行動間處處流露著的都是情。

李婧冉仍記得第一次吃晚膳時,李元牧僅僅是把食盒遞給了她,如今的他看到她起來後,會在她梳洗完後整理好桌子,並且幫她把碗筷拿出來。

她一開始還很矜持地跟他客氣說:“這不好吧?要不殿下您先請?”

李元牧瞧了她一眼,眼角眉梢帶著些許笑,只是道:“你先吃,應該的。”

李婧冉輕輕眨了下眼。

若是按身份而言,她如今只是個婢女,他是七殿下,這又是哪門子應該的?

但倘若按其他的關系來算.......

李元牧沒說出口,李婧冉也沒追問,僅僅是默不作聲地吃了小半碗後推到他面前。

兩人都不屬於話分外多的類型,而李元牧總是跟她肚子裏的蛔蟲一樣,很多話李婧冉都不必說出口,他就能揣摩得到,因此兩人之間的交流並不算多。

李婧冉看到李元牧安靜地接過碗,並沒有像先前那般避諱得改用筷子的另一頭。

他的吃相很斯文,食不言寢不語且細嚼慢咽,中醫看了都得讚不絕口,姿態也格外賞心悅目。

待李元牧吃完收拾碗筷時,李婧冉正窩在貴妃榻上試圖努力地看懂經書,隨後就聽到李元牧驀得開口說:“你來了?”

李婧冉微怔了下,隨後無聲地把經書往旁邊一放,緩慢坐起了身。

李元牧的姿態很自然,對著空氣說話的模樣就好似那裏當真站著一個人似的。

他幻想出來的人不知對他說了些什麽,李婧冉只能看到李元牧朝著空氣乖巧地笑了下,回應道:“我怎麽會責怪阿姊呢?阿姊能想到我,我已經知足了。”

這一幕在外人眼裏甚至是稱得上驚悚的。

人對未知有一種先天性的恐懼,這就是為什麽哪怕在科技發達的現代,人們依舊會在潛意識裏害怕精神病患,因為他們看不見他們眼裏的世界。

人們總覺得他們是病毒攜帶體,就好像一跟他們接觸就會被感染得癡傻一般。

而今,李婧冉看著李元牧對著空氣說話的模樣,只覺絲絲縷縷的寒氣從骨頭縫裏攛了出來。

她不想用“精神病”之類的詞匯去形容李元牧,因為她覺得當她在他身上附加了個人情愫後,這個詞對於如此年輕的生命而言是過於沈重的。

人無完人,當老天爺給了李元牧出乎常人的智力和對事物的感知時,它也給了李元牧別人沒有的敏感心思,讓他的身體機能為了維護他,被迫在大腦中構建這麽一個讓他活下去的存在。

臆想也好,他一個人的朋友也罷,李婧冉只能蒼白地用更為溫和的詞匯,仿若隔靴搔癢般描述他此刻的征兆。

坦白說,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但李婧冉心中的情緒太覆雜了。

她對李元牧曾經有過畏懼,後來有過無奈,後來千千萬萬縷的感知盡數被拆解,化成了愛憐。

李元牧還那麽年輕,他還有大好的未來,如此聰明的人不該被他臆想出來的人困住的。

李婧冉想,這也是她會進入這最後一個時空的目的。

她要當這個喚醒沈睡者的存在,讓李元牧發現原來他如今所看到的華淑並不是真實存在的。

李婧冉看到李元牧側過了臉,朝她分外純粹地笑了下,對李婧冉介紹道:“這是我的阿姊,華淑長公主。”

就是現在。

告訴他,告訴他這一切都是他的臆想,告訴他不要再沈睡於他自己的臆想裏。

與此同時,李元牧註視著李婧冉,神色是單純善良的,心中卻是滔天的陰郁念頭。

他笑著與她對視,心中想:說出來啊,捅破他的臆想癥。

這個由李元牧創造出來的幻想空間就像是個陣法,陣眼是他的臆想癥。

李婧冉以為她要捅破他的臆想癥才能回到現實,而她卻不知道當她捅破臆想癥時,她觸到的不是陣法裏的“生門”,而是“死門”。

死或生,墮落或救贖,幻想與現實,這才是乙級道具入魘散的真諦。

它既有令人瘋魔成神的威力,自然也是伴隨著風險的,又或者說所謂的“副作用”,那就是被永遠地留在這場由李元牧編織出的黃粱一夢中。

李元牧設計的入魘散裏,“生門”和“死門”都是一些字眼。

生門是三個字,由他主導,只要他說出那簡簡單單的三個字,他就能將李婧冉送回現實。

死門是一句話,由她主導,只要他誘惑她捅破他臆想癥的事實,她就會被永遠地困在這裏。

李元牧是那麽聰明又狡詐,他甚至故意迷惑著她,試圖讓李婧冉誤以為回現實的機關就是捅破他的臆想癥。

只要李婧冉想要回到現實,就勢必會如他所願,親口捅破這個事實。

李元牧勝券在握。

清晨的曙光有刺破雲層的威力,可是照射到大地時卻變得綿軟柔和,令人感覺如雲朵般的輕盈溫柔。

李婧冉靜靜凝視著眼前的少年,目光從他充滿期翼的圓潤眸子,慢慢滑落,落到他微翹的紅唇。

她似是無聲嘆了口氣,緊繃的弦一寸寸松懈下來,像是做出了某種決定。

李元牧目光炯炯地註視著她的唇,隨後看到她的唇一張一合,說的卻並不是他以為自己會聽到的話。

她的臉側向窗戶,完全地暴露在無形的日光中,光影中的她連頭發絲都在發光,溫柔到了骨子裏。

萬物靜籟的燥熱盛夏,李元牧看到眼前的這位女子順著他的話,對著空氣微笑著道:“奴婢見過公主。”

那一瞬,李元牧只覺萬千覆雜的情緒盡數湧上心頭,那種尖銳的酸澀讓他想笑,又想哭。

自從她來到他身邊之後,李元牧沒有頭疼欲裂,他的臆想癥並沒有發作,再也沒有看到過他幻想中的“華淑”。

李元牧如今裝作犯病的樣子,對著空無一人的空氣喚阿姊,所做的這一切都不過只是為了誆她捅破他的臆想癥,讓她永永遠遠地留在這個只有他的世界。

可是他卻忽略了李婧冉是個多麽溫柔的人。

人們都覺得叫醒一個沈溺於夢境的人,是他們的慈悲,因為他們讓那個彌足深陷的神經病醒了過來,回到了現實。

無人在意驟然被喚醒的人能不能承受,他會不會痛苦,他是否願意讓自己的臆想消散。

一個健康完整的人,怎麽可以選擇放任自己的臆想癥呢?

他們理所當然地感覺自己是在為他好,就連琴貴妃都是這麽認為的,因此這位母親在死去之前選擇了喚醒自己的孩子。

沒有人認為得了臆想癥的瘋子還能是個正常人。

他們高高在上地點評著他,惺惺作態地說著要治愈他。

琴貴妃那時帶著江湖大夫偷偷在旁觀察著他的時候,李元牧並不是沒有察覺。

他的母妃心善,仔細地顧全著他的尊嚴,他自然也必須得領母妃的這份恩情,只能當作不知曉自己正在被圍觀打量。

如同觀賞著牲畜似的,被指指點點,讓他格外地不適。

倘若只有一個人認為他是瘋子,李元牧可以平靜地在心裏告訴自己:明明說他的人才是瘋子。

可是那不是一個人,而是千千萬萬的人,李元牧從小到大試探過很多人的口風,想探尋他們對一個患有臆想癥的人是怎樣的想法。

每個人給他的回應都是幾乎相同的。

驚詫,厭惡,恐懼,各種各樣比他想象中還要多的負面情緒。

十個人歧視一個人,是欺負;

一百個人歧視一個人,是欺負;

但倘若是一千個、一萬個、被他人稱為“全世界”的人群,都歧視一個人呢?那是什麽?

那是公理啊。

他不想當個瘋子,他想當個正常人。

他不想當個變態,他想當個正常人。

他想當個正常人,他想當個正常人,他想當個正常人!!!

堂堂正正地生,幹幹凈凈地死,平平淡淡的人生,什麽都好。

可是終究是他太貪心了。

漸漸的,李元牧學會了認命,他厭惡地告訴自己:你就是個變態、瘋子,患有臆想癥的怪物。

所有人都這麽說,全世界都這麽說,他能怎麽辦?他只能認命。

而今天呢?

李元牧看著李婧冉,袖下的指尖深深嵌入了皮肉,唇緊抿著不語。

他方才並未錯過李婧冉神色間一閃而過的驚慌,但李元牧已經習慣了。

習慣不被接受,習慣被人厭惡,他也已經準備好了聽李婧冉振振有詞地告訴他“這些都是假的,你得醒來啊”。

可她是怎麽做的呢?

她是個正常人,她很害怕,但她在努力地配合著他,試圖去和這個並不存在的“華淑”、這團空氣溝通。

陽光下,女子等了半晌都沒等到他的回應,微詫地挑了下眉,提醒他道:“華淑公主問你話呢,你怎麽不回答?”

李元牧深深吸了口氣,盯著她半晌後才偏了下頭,啞聲開口:“嗯,我方才走神了。”

他避開了李婧冉的視線,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黑到極致的杏眸蓄上了一層水光。

世人千千萬,再無人似她。

她在認真地守護著他的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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