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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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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這晚餘申留在他們家吃飯, 管家按著吳綺萍的意思,做了閩式清蒸大閘蟹,蟹下鋪了一層厚厚的蒜香粉絲。

佛跳墻、海蠣煎、八寶芋泥……全都是很閩南的做法, 也不曉得一口京腔的餘總吃不吃得慣這樣的清淡。不過既然吳綺萍這麽交代了,管家也便照做。

酒足飯飽後, 按吳總的習慣, 肯定是要移步到後花園去喝個咖啡聊聊天的, 不過初南這回沒打算跟著她的節奏走。

不等吳綺萍開口, 她率先起身:“吃撐了,我看餘總今晚吃得也不少,有沒有興致陪我到外頭散散步、消個食?”

吳綺萍本已經打算招呼大夥兒到外頭喝咖啡了, 可聽初南這麽一說, 也沒攔著:“也好, 我坐了一天飛機也累了。”說著又轉頭向圓圓:“小圓圓,晚點兒給阿姨揉揉肩好嗎?”

“啊?”所以她不能跟著餘叔叔出去散步了嗎?

小圓圓不知為什麽對餘申的印象特別好,剛吃飯時她就一直對著初南咬耳朵:“餘叔叔有種很奇怪的親和力~”“感覺好喜歡他哦~”。本來還想著吃完飯跟餘叔叔多聊兩句呢,可此時聽吳阿姨這麽要求了,圓圓也只能乖乖地坐下來:“好呀,不過要等圓圓要先把最後一只螃蟹吃完才有力氣按摩哦。”

“行,就依你。”吳綺萍笑著揉了揉她腦袋。

母女倆在寵辛家姐弟這方面倒是出奇的一致,不知是因為這倆小的實在討人喜愛,還是因為初南母女就喜歡天真活潑的這一款。

初南也上手往圓圓腦袋上揉了揉:“多吃點,晚上沒有宵夜給你吃了。”

話落, 再轉頭面向餘申時:“餘先生請?”

“初小姐請。”

月色淡淡,風微涼。

閩南的秋天有它獨特的溫柔, 空氣中裹著永遠也散不去的水汽,天空很高, 水汽將月色和秋色雜糅著,混成了霧面妝效的山水圖。

不過碧海明珠的大企業家們沒多少散步的雅興,這倒便是宜了月光下的兩個人。

“冒昧請餘先生出來,打攪了餘先生喝咖啡的雅興,先生不會怪我吧?”

餘申溫和地笑了笑,正打算回一句“沒關系”,可初南沒等他說話,又接了下去:“畢竟,那也算得上是鐘妍的遺物。”

餘申臉上完美的笑容微微斂了斂,片時之後:“鐘鐘有東西留給我?”

“確切地說,是我自作主張,認為那東西應該給你。”初南從口袋裏拿出一只手機,點開,遞到他跟前。

映入餘申眼簾的是屏幕上只有一個聯系人的微信,而那微信的頭像……

餘申:“這微信……”

“這微信裏只有您一位聯系人,或者說,她開通這個微信,只是為了保存和您之間的記錄。”初南將手機交給他,一邊不著痕跡地打量著餘申的反應,“七年,我們在查案時曾算過,這七年裏,你們的對話統共只有三十六次,平均下來幾乎每一年五次。”

餘申掌心輕輕顫了顫,很不明顯,可初南還是看到了。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觀察著餘申的反應:“我小時候不太明白喜歡一個人為什麽要三斂其口,長大後才發現,成年人的世界總充斥著各種說不出口的荒謬,比方說餘先生您,會在感覺到鐘妍情緒不穩定需要安慰的時候,千裏迢迢地從京城飛過來,放下手頭一堆事,就為了讓她在片場隔著人群看上你一眼。可私下在收到她的微信時,餘先生卻只會用拒人於千裏的口吻回覆她,仿佛每一個語氣詞都在暗示她:‘鐘妍啊,我們只是普通舊交。’餘先生對我們鐘鐘的態度這麽矛盾,想來,還真是別有一番趣味呢。”

小時候父親曾經教過她:如果想從一個人嘴裏打探什麽事卻難於啟齒,那麽你可以開啟另一個他並不想討論的話題,借此讓他扯開話題、主動將話繞到你想打探的事情上。

“不過君子有所為,我們小南可不能隨隨便便去打探那些失禮的事啊”——初父曾如此提醒過。

可惜他老人家現在早不知在哪個天涯海角了,想怎麽打探怎麽失禮,還不是她說了算?

“餘總這麽矛盾,以我對感情淺薄的認知,我想那是因為您……”她低下聲,“知道鐘妍喜歡你吧?”

“初小姐。”餘申眉頭輕輕蹙了起來,大概是心裏不快卻又礙於她是合作對象的女兒,他連蹙眉的動作看起來都溫文而雅,“以我對初小姐淺薄的認知,初小姐似乎不是這麽喜歡替別人操心的人。有什麽需要餘某效勞的,初小姐直說吧。”

嘖嘖。

“果然,和聰明人說話就是不費勁。”她輕笑出聲。

可短促的笑音停止後,初南語氣又不動聲色地冷了下來:“鐘寶珠背後,其實還有其他勢力吧?”

餘申一愕,顯然沒想到她會問這個。

“餘先生的反應似乎在告訴我,我沒有猜錯?”

“初小姐為什麽會有這麽奇怪的想法?”

“奇怪嗎?餘先生當真覺得奇怪?”

今天早上在審問室裏,那鐘寶珠被李演一席真假摻半的話問到了差點犯失心瘋。那時鐘寶珠大概滿腦子混亂,過往如浮光掠影在眼前劃過,而她連挑都不挑、連話語都沒心思組織,便將那些浮光掠影一一傾吐出來——

“有人告訴我,小妍開始對我有異心了。”

“有人告訴我,小妍開始咨詢財產轉移。”

“有人告訴我,小妍在暗地裏搜集著一些資料……”

“有人、有人向我推薦了王建才……”

——有人。

那時全場包括審問人李演,全都吊著一顆心,滿腦子全鎖在了王建才的信息上,就連紀延也只顧著發號施令,讓手下的刑警第一時間按著鐘寶珠的線索去追蹤王建才。

只有她聽出來了——

有人。

所以,那個人是誰?

是誰在鐘寶珠耳邊不停地說著這些沒譜的話?是誰引導這雙母女從親密無間從女兒為了母親可以去賣身逐漸走向了彼此之間有怨懟,甚至是誰——

最早在網上放出了兩人並非親生母女的爆料?

若無背地裏的一雙手,一切不會如此水到渠成。

畢竟無巧不成書,可偏偏她們面臨的這一切,不是書,是血淋淋赤裸裸的現實。

“鐘家母女近三十年來相依為命,鐘寶珠很明確地告訴警方說她是疼愛過鐘妍的,在警方告訴她說鐘妍早就對她既往不咎時,鐘寶珠恨不得殺了她自己。可這樣的女人,竟然會為了一點錢——餘總,那點錢甚至還全在她名下,就為了這麽點打個官司說不定就唾手可得的東西,她把自己的女兒殺了?要說這中間沒有人蠱惑……”

“初小姐。”

初小姐說到一半的話停了下來,看到餘申有些倉促地冷了臉:“有時候少打聽點別人的事,自己就多一分安全。”

安全?

呵,那麽多年來經營著三十六號、無數個日夜全在刀尖上舔血的她——需要安全?

初南直接一句話回應了他所謂的“安全”:“聽說你們吳柯的幕後大佬姓吳?叫‘吳有為’?”

“初……”

“其實這位吳有為先生,我在少不經事時也算是見識過呢。據說他旗下各種勾當都有,餘先生您說,我們鐘鐘那份傳說中的‘秘密文件’,該不會就剛好和吳有為的勾當有關?甚至鐘鐘的死,是不是就是您所說的‘打聽到了別人的事’?”

“初小姐!”這下餘申連聲音都擡高了,顯然初南已經觸動了某些事實的內核,“初小姐在我面前說這個合適嗎?”

“不合適嗎餘先生?鐘鐘生前走投無路,在您這得到精神上的籍慰,可在我這尋求的,卻是實打實的幫助。我收了她四十五萬訂金,什麽事都沒替她做呢就眼睜睜看著她死了。餘先生,若鐘妍泉下有知……”

“若鐘妍泉下有知,一定會希望初小姐別自掘墳墓。”

“那餘先生可真不了解我,我初南,就偏偏是個熱衷於在墳墓上跳舞的人!”

“你……”

“沒料錯的話,”她聲音低了下來,“這鐘寶珠和我們家鐘鐘,大概會是同一種下場吧?”

最後幾個字輕得幾近於無聲,可偏偏一字一字一五一十,全都落入了餘申的耳裏。

餘申握著手機的手一僵。

鐘寶珠和我們鐘鐘,大概會是同一種下場吧?

他心口發冷,為了遏制住那股冷意,他只能更緊地箍著掌心裏的東西,握著鐘妍在這世上唯一給他留下的信物。

“餘先生,我們鐘鐘口口聲聲喊著你‘老師’,甚至生命走到頭了也不忘去見上你一面。”

清清冷冷的月光下,初南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話裏全是咄咄逼人的冷酷:“被兇手帶到鐘鐘家掛上的那副畫,我們最初以為是她自己買的,知道為什麽嗎‘老師’?因為鐘寶珠深知鐘鐘對您的感情,所以在策劃這一切時,鐘寶珠把那副畫也算到了裏面,因為畫裏有個穿黑色西裝戴黑色禮帽的風度翩翩的男人……”

餘申心口重重一窒。

可初南話不停:“那個男人讓鐘鐘想起你,所以在鐘寶珠的刻意引導下,她無法自制地撫上了畫中人的臉。餘老師,她以為她不過是在撫摸一個無緣的故人,她不過是遺憾著無法再和那人跳上一支舞,可是老師……”

餘申重重地闔起眼:老師,老師……

“老師,我可以請你跳支舞嗎?”

“老師,知道我們鐘鐘為什麽會死了嗎?警方為什麽會繞那麽大個圈子、為什麽會以為那副畫就是鐘鐘自己去買的?因為畫上有鐘鐘的指紋,就在畫中男人的臉上!可其實她不過是想再撫摸一次那個男人的臉……”

“老師,我可以請你跳支舞嗎?”

“她不過是想再和你跳上一支舞,那麽多年來,她始終也沒能把你忘記。可現在她死了,死得不明不白死得如同一個笑話!所有人都以為她死於金錢,可事實上她的死因是什麽?是你知道的某個大人物,是你不知道的她對於生活的絕望……”

“夠了!”壓抑的呵斥從餘申口中擠出來,雖是呵斥,可音量卻低得不能再低。

他擡起頭,在黑暗中看著眼前女人冷靜的面容。

清泠泠的月光透下來,射得她的臉發白,恍然間,餘申仿佛透過這張慘白的臉看到了七年前那道倔強的身影,記憶中那女子有著最溫存而堅韌的眉眼,她孤高而倔強,堅毅而果敢,在人來人往的舞臺中央,對著他,施施然微笑——

“老師,我可以請你跳一支舞嗎?”

餘申沈默了,很沈默很沈默。

最終是刺耳的鈴聲打破了這一刻的僵持。餘申略微失神,條件反射就去摸自己的口袋。

可初南已經接起了電話:“我的。”

她看著屏幕上的來電顯示,冷酷地朝著他一笑:“餘先生,看來我的猜測應驗了。”

手機接起,郝美人火急火燎的聲音急就傳過來:“小南姐不好了,鐘寶珠她、她在拘留所裏服毒自殺了!”

聲音太響,夜色太靜,風一吹,郝美人的話一分不動全被送進餘申的耳裏。

餘申猛然擡眼。

初南臉上是料中了某事的冷靜。

夜風輕輕吹著她的發,將女人一襲濃密的長卷發吹散在空中,配著她堅毅的眉眼和冷靜得幾近冷漠的聲音,讓餘申一瞬間幾乎以為自己看到了歐洲童謠裏嗜血的女巫。

“律師去過警局沒?”女巫用冷靜的聲音問。

餘申有略微失神:這孩子,終究還是如吳綺萍所言,長成了和她父母截然不同的樣子。

郝美人不知電話這頭的動靜,只是順著初南的話答:“律師?律師下午剛來過啊。”

初南:“行,去確認下律師都和鐘寶珠說了什麽。”

“好……等等!不是,小南姐你該不會是懷疑……”

“不是懷疑,是肯定。”初南掛上了電話。

餘申已經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

“挺有意思的,不是嗎?幾個錢多得沒處花的資本家,動動嘴皮子,設計一個沒腦子的去雇一個殺人犯,兩個肉中刺眼中釘就這麽順利地從世界上消失了,順利之餘,還勞架一票基層幹活的為了這事熬上一夜又一夜。”

初南饒有興味地點評著這出 “諜中諜案中案”,冷血得如同點評剛看完的某一場電影:“你們‘吳柯’的行事方式,還真是十年如一日的靈活呢。”

她態度愈冷靜,語氣愈輕慢,就愈是挑戰到了餘申那條敏感的神經:“不過我還挺好奇呢餘先生,你現在對你們家老板,究竟是什麽心態呢?畢竟雖說餘先生看著風度翩翩,可這一生能讓鐘妍那樣的女人在心尖藏上十年,也真是神明保佑、祖上積德了。”

一句話下,餘申眼底無法克制地劃過抹痛苦的神色。

這個儒雅的男人,在過往幾十年的歲月裏或許也曾經歷過無數荒唐可怕的驚濤,可這世間難得的一點真心,一個女人從年輕時候便虔誠地將他揣在心尖上的那一點真心,或許再熬過下一個四十年,也難遇。

他永遠也不會忘記,在鐘鐘出事後的那幾天,自己曾滿心混亂,總覺得這一切並不是巧合。

當時的他去查了鐘鐘生前的軌跡,查了網上的流言,他甚至把留有鐘鐘影像的東西全都搜集了過來,最終,在《深海迷情》的殺青宴直播中,看到了那女孩看向自己的眼。

那時酒宴正抵高潮,觥籌交錯間,她手執著酒杯,往前走。

而他正好在前頭和熟識的工作人員說話。

舉著酒杯的鐘鐘孤身向前,卻突然又停下了步子,在眼見了他之後,在極短暫的猶豫後,還是轉身,走往了另一個方向。

她不想就這麽迎上去,不想在璀璨燈光中,再看一次這個男人帶著距離的笑臉。

原來她始終,始終也學不會將他當成最熟悉的陌生人。

七年。

那一些年輕的曾經被用心隱藏過的心情,被碾碎在後來不堪回首的無常裏。

她無法走近,無從交心,只能遠遠地隔著人群,看上他一眼。

就如同看向自己那永遠也回不去的清白的曾經。

秋夜裏的風很靜,月色在人間罩下了不甚明媚的光影。

不知不覺中,兩人已經遠離了碧海明珠,走到接近“三十六號”的地方。

“我第一次見到鐘鐘時就問過她,是否曾經在年少時練過舞。”初南不動聲色審視著餘申的反應,在這個男人的痛楚抵達某種程度時,終於又開了口,“那時她告訴我,曾經有人也問過她一模一樣的問題。”

餘申痛苦地用手蓋住臉,不想讓自己的情緒再流露在這個帶著明顯目的的女人面前。

“她說,那個人在她還沒有任何作品、甚至也沒踏入這個圈子的時候就告訴過她,她看起來就像是只亭亭玉立的白天鵝。餘先生,如果當初不是您這麽一句話,今天的鐘妍會是什麽樣的?或許不是什麽影後大明星,或許泯然眾人,或許……可不管怎麽樣,她一定不會死。”

她有今天,全是因為你。

餘申緊緊閉上眼,掌心裏一片濕意。

名利場是噬人血骨亂人心智的牢籠,他明知好女孩不該進這樣的場,可還是手把手帶著,將她推進了深淵。

如果不是最初乍見的驚艷,如果不是一開始就覺得這是個好苗子,如果不是……

可一千個一萬個如果也無濟於事,她死了。在這個噬人血骨的名利場裏,她身陷囹圇,不得善終。

餘申深深吸了口氣,許久許久,在遏制住所有澎湃的情緒後,終於將手從眼睛上拿下來:“初小姐,你有什麽目的直說吧,別再繞彎子了。”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很好,初南終於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

冷靜的聲音在夜色中響起,堅定且鎮定地:“和我一起,替鐘妍報仇。”

“你……”

“我和‘吳柯’原本就有仇,現在鐘鐘的事對我而言只不過是火上澆油。可對餘先生而言,真正的意義應該遠不止於此,不是嗎?”

餘申沈默了。

初南不再發言,只等著。

周遭一片靜,眼前的男人正在考量著,大概每一分考量裏都是掙紮。可初南知道,她會贏。

時間分分鐘過去,初南什麽話也不再說,只是沈靜地看著他。終於,終於眼前這男人深深吸了口氣,就像是下了什麽重大決定:

“鐘鐘曾經在背地裏搜集過一些‘吳柯’不太光彩的交易,但大概是在搜集過程中走露了風聲,所以‘吳柯’的高層一直對她挺防範。我這次會特意飛到閩城來,一是知道當年鐘寶珠裝病的事情敗露了、擔心鐘鐘的情緒,還有一點,我也懷疑網上那些‘非親生’的謠言,到底是不是公司高層故意放出來的,我當時就是怕……”

他深深吸了口氣,頓了一頓,說:“怕公司想要的,其實是她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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