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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塵影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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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塵影事(四)

這一年末,村中突然迎來一場大瘟疫。起初是王二的媳婦,不知是誤食了什麽東西,上吐下瀉。王二心疼媳婦,趕緊請來郎中確診。看了兩三天,也沒有診斷出是何緣由。於是拉來一輛牛車,帶著小媳婦去縣城裏看病。

去縣城來回七日左右,可還沒有到縣城,媳婦就在路上病死了。

緊接著,村裏也出現了很多類似的情況,小孩、老人、還有外地人發病的居多,前兩天皆是上吐下瀉,到後面高燒持續不退,整個人被病魔折騰得只剩下一具幹癟的軀體,瘦得如同一只厲鬼。

一時之間,村中的藥鋪醫館人滿為患,稍微富裕點的家庭會帶著老人和孩子去縣城裏尋醫,但是被官兵趕回來了。

縣令下了封鎖令,將整個村子阻隔了起來,派專門的人來村中巡視,盤問了村民是否外出過,去了哪些地方,與何人接觸過,最後特意檢查了這些人吃的食物和水源。

最終在河水裏發現一把銀劍。

眾人從來沒見過這麽貴重的東西,也不識貨,看見泛著銀色光澤的劍身上刻著看不懂的紋路,便請術士來查驗,結果評斷出是不祥之物,只有摧毀了才能解救村裏的病災。

村民想盡了一切辦法去摧毀,無論是放入鍛爐裏熔煉,還是丟進滾燙的巖漿焚燒,亦或者用鐵斧敲擊,那把劍依舊毫無損壞,跟新的一樣。無奈之下,只好派人看管起來。

然而,劍沒有銷毀,病情仍在蔓延,擴散的範圍也在與日俱增。每天都有很多穿著縞素的人擡著棺材,從小寺廟門前的那條路走過。

姜也起初還很擔心害怕,生怕這病情傳染到自己身上,於是把小毛驢也拴進了屋內。二人一驢在屋子裏待了幾天後,忽然發現那河水她也喝了,要是真生病她也逃不出,索性又把驢趕出去,關上寺廟的大門,過起了正常生活。

姜也不知道的是,她是神軀,可以抵擋一切疾病。

要不是因為這個原因,以她那蠢樣,早就病魔纏身,死得都不知道多少回了。

姜也又在屋子裏待了兩天,目睹了一場又一場的生死離別。死了的人被擡出去,活著的人號啕大哭。還有一些病入膏肓、無藥可醫的人等著生命將至。因為上級下令封鎖了整座村子,屍體只能下葬在樹林後的小山丘裏。直到小山丘再也沒有可入葬之地,遺骨就被隨意丟棄。一個春天還沒有過完,村裏就少了三分之一的人口。

當小寺廟的門再也無法掩蓋出哭泣聲時,姜也也坐不住了,她要出去看看,卻被墜無攔下,“幹什麽去?”

“我、我就出去看看。”

“回來,他們死了跟你有什麽關系?你別給我沒事找事,給我坐好了。”墜無道。

那哭聲撕心裂肺,一聲聲傳入姜也的耳朵裏,她按捺不住地站起身,還要朝門外走去。

“你敢把我的話當耳旁風,回來!!別讓我再說第三遍!”

時隔了幾天,墜無又一次發脾氣,姜也有些木訥,停下腳步看著怒火中燒的少年。日頭西斜,門扉的陰影籠罩住他,姜也不知道他又為何無緣無故地發火。

她自小受的正派教育,耳濡目染之下,結了一顆擇善固執的心。村民雖然待她不好,時常惡言諷刺,但此刻待在這屋子裏,對外面的事不聞不問,感覺自己跟個縮頭烏龜沒什麽兩樣。

“我就出去看看,就一眼,一眼也不行嗎?”

“不行,你萬一染了病傳給了我,我該怎麽辦?況且,你出去能做什麽,你什麽也不會,多你一個少你一個有什麽不一樣!你給我好好待在這,哪裏也不許去,明白嗎?”

“我不會靠近他們的,你放心。我要是真的感染了病,也會離你遠遠的,絕不會連累你。”

“那也不行,你沒連累我,也會連累院外那頭驢,我花了好多錢才贖回來的,要是病死了,驢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驢:“……”

姜也轉頭去看那頭無辜遭受詛咒的驢,內心百感交集,倔強美麗的眸子最終垂了下來。

*

今年的春天與以往不同,目光所及皆是死寂沈沈。小村莊被白色籠罩、灰蒙蒙的天空,在午時三刻過後,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雨,猶如在哀嘆這場天災。

姜也忽然對墜無道:“你想吃白糖糕嗎?”

“我不想吃。”墜無用火鉗挑了挑面前的炭火,不動聲色地說道。

“可是……我想吃。”

墜無擡頭冷冷地瞥她一眼,“你少來算計我,這門,你是出不去的。”

“我沒打算出去,我是真的想吃白糖糕了。就挨著書堂那家的糕點鋪子,他家的白糖糕最正宗,你能去給我買來嗎?”

“……”

“你要不想跑腿,我替你去。”

“……”

姜也又絮絮叨叨說了半天,墜無拿她沒辦法,最後只硬著頭皮道:“那行,你別亂走,我去去就回。”

“知道了。”

姜也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寡婦也曾生了一場大病。當時被黑心的郎中設計騙走了錢,沒得到治病,寡婦就在床上整日神神叨叨的,說自己看見兒子了,感覺兒子要來接自己了。

寡婦病倒後,她就嘗試去庖廚做飯,因為不會做飯,手腳也不聽使喚,手指被鍋蓋上的木屑劃傷了口子,血水滴入了白粥裏。她覺得倒掉這鍋粥可惜,只是幾滴血不打緊,便也沒有多想,給自己盛了一碗,也給寡婦盛了一碗。

次日,寡婦的傷寒就好了。寡婦說是自己的兒子不舍她、專門托夢將她從鬼門關拽了出來。

姜也當時也沒有當回事,甚至也沒有往自己身上想。

可如今看來,自己的血是不是也可以去救治村中這場疫病。

她正在走神,外面兀然響起一陣敲門聲,在清冷的氣氛中,顯得格外沈重。

不會是墜無。

那家夥根本不會這麽有禮貌地敲門。

姜也撐著一柄竹傘撥開雨霧靠近門口,她謹慎推開一條狹窄的門縫,隔著雨水蒙蒙,看到了一個穿著水藍色衣裳翩翩公子模樣的人,如天上的謫仙,不染纖塵。

他的到來,讓整個小破廟都添了幾分輝耀。

姜也愕然看著面前的溫潤公子,他當真英俊,當真風采無雙,還帶著撲面而來的熟悉感。

“你是誰?”

“阿也,我終於找到你了。”

*

墜無去找姜也說的那家白糖糕,來到店門口才知曉店老板病倒了,店老板是個頭發花白的老頭,這次的病情嚴重,禍及範圍廣,他也未能幸免。

老頭躺在床上,進氣都比呼氣少,根本起不來做白糖糕。

墜無打算回去,但一想到姜也那家夥要是沒吃到白糖糕,定然又要胡攪蠻纏死纏爛打,嘆了口氣,又折了回來,將病懨懨的老頭從床上揪起,道:“你來說,我照做。”

在姜也整日的摧殘下,墜無早就對下廚這等小事了如指掌,兩個時辰過後,他就做好了幾籠白糖糕。

回家的路上,遍地屍橫,皆是被病魔摧殘成的脫骨面相,穿著白麻布的官兵,用長槍挑起一具具病入膏肓肌膚發黑的屍體,放上澆了油的枯草堆上,隨後,一把火燒了個幹凈。

周圍圍觀的是死者家眷,火舌繚繞,翻滾的濃煙嗆得涕泗橫流,零散火星順著幹草留了下來,還沒有燃燒,就被官兵一腳撲滅,揮動著手裏的長槍驅散了圍觀的眾人。

墜無手裏提著白糖糕,冷漠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深邃的眼眸泛起玩味,兀自笑出了聲。

*

“我回來了。”

他悠哉的跨進了門檻,像往常一樣,等待著少女如同小麻雀似的沖到他跟前。

可今日,紅衣少女只是淡淡地看著他,臉上帶著漠然不動的表情。

他伸手準備去拍少女的肩膀,卻見她如見瘟疫一般,猛地往後撤了一步,離他遠了些。

臉上的表情,從頭到腳都顯示著厭惡與嫌棄。

他沒有參透這個表情的意味,只感覺到少女與以往不同,但也沒有多想。姜也的情緒來去無常,些許是因為他來的晚了才不高興。

他解釋道:“那老頭病倒了,不能起來做白糖糕,於是我就……”

話音還沒有落,卻見到一把利劍穿過了他的腹部,血水順著劍尖往下流去,地面模糊一片。

他卻好似沒感覺痛一般,目光上移,看到持劍少女冷若冰霜的臉。

時間靜止了幾息,他楞楞擡起頭,問道:“為什麽啊?”

“墜無,這場鬧劇該結束了。”

她從未問過他的名字,卻在這一刻脫口而出。

少女猛得收回手裏的劍,他的腹部出現了一個血窟窿,他也不去看傷勢,只一直盯著姜也看,神情有著不可覺察地痛苦,道:“你都想起來了?”

少女眼裏只有仇恨,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利劍抽出的那刻,他倒在地上,卻還在迫切的擡起頭想要去看少女的臉頰,似乎想找到一絲別的情緒。

但,很可惜,什麽都沒有。

姜也忍無可忍,憤恨道:“墜無,你真是厚顏無恥,你讓我感覺到惡心,與我玩這場游戲有意思麽?但凡動手殺了我,我都不會這麽低看你。以這種伏低做小的姿態留在我身邊,可不是你作風!我問你,外面的疫病是不是你散播的?”

他楞了楞,演了這麽久的戲份,都快忘記真正目的是做什麽了。他吞下嘴裏的血沫子,一字一句道:“想起來了又如何!如今你的神力沒了,與外面的那群老弱病殘又有什麽差別。你回不了天界,天界的人也都以為你早就死了,你就慢慢耗在無盡的人間地獄吧。”

姜也冷著臉又一次問道:“我再問你一遍,外面的疫病是不是你散播的?!”

“不是。”他笑出了幾聲,冷下眸子,一字一句道:“不是我散播的,是你,天界的赤緹上神,你想憐憫眾生?保護天下?妄想,外面死了的人可都是你害的。”

“什麽意思?”

“高高在上的赤緹上神也有疏忽的時候,你忘記你做過的事,那把神殞劍上染滿了邪魔血,你墜入了河中,邪魔血毀掉了整條河流,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喝下邪魔血會是什麽樣?不用我過多解釋了吧?”——

“你參與神魔一戰,想要守住凡界,可是凡界卻因為你的失誤而生靈塗炭,這群人卻因為你而暴斃身亡。論起厚顏無恥,我都要甘拜下風。”——

“呵,可惜你的所作所為都沒有用,一番苦心還不是淪為了別人的笑柄。外面的人都還不知道這場病患的元兇是你吧?你猜,他們知道了會怎麽想呢?天界知道了,還能容得下你麽?哦,我忘記了,你現在也是法力全無,弱得不堪一擊,回不去天界了。”

凡人之身軀先天薄弱,根本就承受不住邪魔血的邪性,進而演變成了一場不可控制的疫癘。

她是這場災難的罪魁禍首。

少女錯愕,步步後退,握著劍的手指關節漸漸泛白,她歇斯底裏地沖墜無吼道:“你給我閉嘴!閉嘴!”

才不是,她不是有意要去殺那些百姓,她只是……只是……

“怎麽?不想聽?我偏要說,你還沒有去外面看看是什麽場景吧?他們都死了,屍骸成山,千瘡百痍,全都是因為你。瀾夜九泉之下要是知道你間接性的殺了這麽多人,該作何感想?他諄諄教導出的弟子,居然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狂魔。”

姜也捂住耳朵,戰戰兢兢道:“胡說……我有辦法治好他們……我一定能治好他們的。”

“你能有什麽辦法,終歸是作繭自縛引火燒身。”

墜無嘲弄著,忽然嘔出一口血,他拭掉嘴角的血,撐著地面想要站起身,卻碰倒了桌子,弄撒了桌上的白糖糕。

糕點掉在地上,染上了塵土。

他看著少女失魂落魄地離開,紅色身影被茫茫氤氳所覆蓋,雨水砸進了地面的凹槽,迸濺出一個個大而圓潤的氣泡。

少女身影徹底消失不見了,寺廟的斑駁木門敞開著,他眼底的神情劇烈地一顫,扯出了一個慘淡的笑。

想以這種方式殺了他?!

哪有那麽容易。

天空盤旋著一只黑羽鳥,怪了幾聲後停落在了門檻上。

“希望七將主早日完成重任,莫要辜負尊上對您的一番信任。”

腹部的血窟窿在慢慢愈合,半晌過後,身體已恢覆如初了,他起身撿起地上撒落的白糖糕塞進嘴裏。

咀嚼幾口艱澀地吞下,咬牙切齒道——

“真難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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