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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塵影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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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塵影事(五)

邪魔血的駭力不言而喻,豈是區區凡人之軀所能負荷的。小村莊無時無刻不充斥著死亡氣息,或許方才病榻上躺著的活人,在一轉身的瞬間就咽了氣。

病情的加重,讓姜也和庚與抽不開身,時時刻刻要守在醫館裏。

庚與每天負責上山采藥,姜也則是負責煎藥。她關上門,忍了忍還是將手腕割破,一串串血珠洋洋灑灑的落到藥爐裏。

庚與大驚,慌地把她的手腕握住,道:“你做什麽?”

姜也抽開他的手,又劃了幾刀子,道:“村民的病情因我而起,我就要負責到底。如今我神力沒了,他們體內的邪魔血不好去除,只能用神血來壓制,我且試試。”

“病人約莫有五千多左右,就算把你的血抽盡,也不可能一一救回來。”

“能救一個是一個。”

庚與神情覆雜,低聲道:“可你這樣,我會心疼的。”

姜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沒停下手中的動作,繼續放著血。

她的固執,讓庚與無可奈何。

庚與本就是瀾夜上神所幻化出附著在玉瓷小人身上一絲神識。他的到來就是陪伴姜也,獨有的記憶程序中天生就有姜也的模樣。可那時的他還沒有點化,他不能睜開眼睛,只能保持著小玉人的模樣,擺放在書案上,陪著姜也熬過漫長的修煉時光。

終於,他在某一天的下午睜開了眼睛。

看到光影穿過窗欞,撒落一地的斑駁,紅衣少女趴在一大卷還沒來得及看完的書上,細膩柔順的長發披散在身側,衣袖上沾染了點點墨色。

她睡著了。

人的本性就是自私,一旦看到了美好,就迫不及待的想要得到。瀾夜上神給他的設定只有陪同,在沒點化之前,無性別區分,可他卻私自選擇的男性。

他被擺放在書案前,想等著快一點,再快一點像個正常人站在她的面前。

無情的大火終歸燒了少女的宮殿,他被慌亂的人群碰倒,摔了個粉碎。

九重天上,人人都道赤緹上神陣亡了,可他模糊的記憶裏還殘存著姜也的身影,在他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尋找姜也的身影,他將六界都找遍了,終於在不起眼的小村莊找見那個紅衣身影。

少女早已將他遺忘,或許說,從未記住過。

他痛恨他的無能,在這種情況下,他什麽也做不了,既不能消除了少女臉上醜陋的疤痕,也不能助她找回神殞劍,即便化成了人形卻還是像個玉偶人一樣,默默跟在她的身邊。

可有可無。

*

服下血的人,病情都得到了控制,也朝著好的方向發展了。

但生病的人太多了,她的能力有限,為了能治療好更多的人,她一邊大量服用補血的丹藥,一邊每日割腕放血。

受過之前的打擊,姜也知道,村民不喜她靠近,所以每次熬好的藥都是讓庚與端出來分發給村民。

姜也守在藥爐前,已經十分虛弱了,卻提著一口氣,將手腕上的紗布拆下,吃力地往裏面滴血。

可割破了好幾處,流出的血微乎其微,她怔怔看著手中的潔白如雪的紗布,露出一抹苦澀的笑容。

難怪紗布上沒有血漬,是流盡了啊。

庚也握著她的手,察覺到異常的冰冷,“阿也,你想回天界麽?”

五月榴花照眼明,院外的那棵石榴樹又開花了,與初見時的一樣,艷若丹砂,明媚奪目。少女的聲音縹縹緲緲,如同隔著層層紗幔,她微微偏頭道:“我還能回去麽?”

“能行,等忙完這陣子,我帶你回去可好?!”即便耗盡所有修為,他都要讓姜也重返天界。

姜也懵懵懂懂的回應了一句,“好。”

*

病魔消散,村民們得到了救治。他們將庚與的到來視為神明降臨,不僅人長得好看,還能送來萬應靈藥,徹底根除了他們身上的疑難雜癥。連失聲了二十年的啞女都能唱出一首動聽的曲子,這藥實在是太靈驗了。

是他拯救了村子裏所有的人,讓他們擺脫了病痛的折磨,恢覆了健康的身體。

於是成群結隊的來到醫館,想要感謝這位小仙君。

可當推開藥房的大門,看到的是昏迷倒地的姜也。

欣悅的心情霎時糟糕透頂。

真是晦氣!

他們悻悻地轉身要離去,人群中的一婦人忽然大叫道:“我想起來了,她就是那個......”

*

在病情得到了控制後,道路也都解封了。這天,庚與來到縣城裏采購了所需的補血藥材,雖然這些藥效對姜也的病情微不足道,但是現在也無所辦法,能補回一點是一點。

路過一家花店,門檻上坐著個穿鵝黃色輕衫的姑娘,正在編花環,一個個好看的鮮花手鏈在她手裏有了雛形。

“公子隨便看看,要是有喜歡的,可以買一串送給夫人。”

“不了,我還沒有成婚。”

庚與就要離開,小姑娘又叫住了他,“沒有成婚也可以送給心儀之人啊,瞧公子的模樣,心尖尖上定然是住著個嬌娘子,不買一串送給她嗎?!”

庚與一頓,果然折返回來選起了花環,可簍筐裏是清一色茉莉花,他卻想送姜也紅色手鏈。

他最後只得挑選了一只,想著回去用石榴花色染一下,也會變成姜也喜歡的紅花。

可少女沒有等來的紅花手鏈。

他在回返的路上遇到了魔修,領頭的狠戾少年刺穿了心臟。他倒在血泊中,手裏的白色花環染成了紅色。

少年踩著花環,冷冷蔑視道:“就憑你的修為,也想護住她。”

庚也用法術遮住了他們這幾日的蹤跡,為的就是保護姜也,平安送她返回天界,可是......

他還是失敗了...

他沒有讓他心愛的姑娘得償所願,他倒在郊野,魂魄被抽出本體擊了個粉碎,真身回歸成玉瓷偶人。

只是那偶人,永遠的閉上了眼。

*

那婦人看到姜也猛然想起了一回事,當年她在河邊洗衣服,見到了姜也手裏握著一樣東西,等她回去叫村長來時,那柄劍卻消失不見。

她一介婦人,哪裏想到過那麽多,她見到術士撈起那柄劍,也只覺得眼熟,沒有往深層次想過。如今,在見到姜也,碎片的記憶得到了拼接。

婦人把這件事告訴眾人,眾人一驚,也覺得紅衣少女的到來有些可疑。恰在這時,朵家的家仆前來指證,宣稱朵家小姐過生辰曾邀請過姜也,第二天,朵家卻遭血洗。死狀十分的離奇,身上還冒著團團黑煙。

但無論是朵家的事與她有沒有聯系,她都是那持那柄劍的人,絕不能活著。

他們把姜也綁了起來,實施火刑。

以此方式去祭奠離世的親人。

姜也在昏迷中已經聽到了他們的計劃,但是她虛弱得連反抗的能力都沒有了。村民們把她押在木條搭建的火臺上,也取來銀劍扔進火堆中,同時以她為中心澆著石脂水。

欲將少女與銀劍一同焚燒殆盡!

姜也的手臂被麻繩縛著,臉上的面具不知何時被他們拿掉了,零散的頭發垂下來,她低眉看去,石脂水倒映出來她醜陋的樣子。

是這段時間來,她第一次正視自己的容貌。

心口猛然抖顫,她也開始承認自己的很醜,她居然都變成了這副慘敗的模樣。

姜也回想起自己在天宮時的那段時日,自小就活在他人稱讚中長大的赤緹上神,不僅遺傳了母神的姱容修態,也繼承了父神的雄心志氣。

她可是天界的帝姬,怎麽能淪落到這個境地。

庚與說帶她回天界。對,她還有機會,她想回家了,她想父神母神了...她擡起頭在人群中急切的尋找,目之所及,皆沒有庚與的影子。

他去哪裏了?

她不確信,一遍遍尋找。

少女不卑不亢的背影在此刻逐漸瓦解。

她的肩膀細微顫抖。

“即刻實行!”——

村長一聲令下,臺下四人將手裏的火把丟進火柴裏,頃刻間,火焰席卷而來包圍了她,滾燙的熱浪燒灼著每一寸皮膚。

她被困在烈火之中。

就像宮殿失火那次一樣,她看著火苗舔舐了她的衣角,這次再也沒有人願意救她出來了。

少女在絕望中,看到一個人影。灼熱的火焰根本燒不了他,在他踏入火臺的那一刻,熊熊烈火像是得了命令似的給他讓開了道。

少年極冷的眸子從銀劍上淡淡轉移,最後落在姜也臉頰上,冷笑道:“哼!怎麽樣?這結果可還令你滿意?!”

姜也置若罔聞,根本不去看他。

“別再等了,他被我殺了。”

姜也猝然瞪大了眼睛。

“一劍穿心,就像那日你對我一樣,可你的劍法沒有我準,你出了偏差,但我不會。”墜無滿意地欣賞著她驚愕憤怒的表情,繼續道——

“不過他比你還蠢。以他的低階修為也想在我面前耍伎倆,怎麽可能。我既然能殺了夜瀾,也不會放過你和他。哦,對了,你是...喜歡他吧!我便殺了他。我豈會讓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他大笑著,“那蠢貨的下場很慘啊,死前都還想著要來看你一面。只可惜,你們縱使有緣也無分。””

徹骨的涼意從腳底處傳來,姜也難以置信的看著他。

庚與死了,同樣,她也回不了天界了。

姜也絕望得像掉進了深潭,萬念俱灰,“不過是栽倒在你這種渣滓的手裏,我認命,你殺了我吧!”

“殺你?便宜你了,你是想到地獄與你師父團聚想都別想。”

姜也怒不可遏:“你個禽獸不如的畜生。”

“畜生...”他玩味道:“我是畜生,你是什麽?你與畜生生活了這麽久都不自知,你連畜生都不如。”

姜也絕望道:“有意思麽?你騙我有意思麽?”

墜物道:“有意思多了,我可是你弒師仇人,你卻為一個仇人救治、熬藥、掉眼淚...光是聽聽就有意思多了。你說你師父在天之靈,看到你為仇人做了這麽多,他會怎麽想?”——

“他該多後悔收了你這麽個大逆不道的弟子。”

他句句都刺中要害,姜也被他傷得體無完膚,仍是嘶吼道:“你不要再說了,你住嘴!我不想聽了!我不要再聽了。”

她想要去捂住耳朵,可雙手都被綁著,根本阻止不了他。

甚至在這一刻祈求火焰能蔓延過來,將她灼燒成灰。

墜無依舊不緊不慢道:“這就開始傷心難過了?我還沒告訴你一個更加令你悲憤欲絕的,你那日問我這些村裏的疫病是不是我散播的,我現在告訴你,就是我做的。”

姜也的心頭一驚。

“你騙我?你連這都要騙我!?”

“不騙你,如何讓你墮魔!”墜無大笑道:“不光是他們,連你,也同樣服下邪魔血。凡人飲下尚且如此,你呢,赤緹上神,你會步步墮魔。仇恨魔族?你還不是一樣,你更應該仇恨自己。”

姜也怔住了,“什麽時候開始的?”

“一開始就謀劃了,你飲邪魔血也有四年之久,我想想啊,你應該也差不多快成魔了。你回不去天界,你也不再是天界的上神。等墮落成魔,你也只能依仗我來存活,我讓你做什麽,你便做什麽!”

少女氣急的吐出一口血,她本就臉色蒼白如紙,卻顯嘴唇紅艷。她渾身顫抖,還想與他爭辯什麽,嗓子卻也只發出沈悶的低泣聲。

她會要變成她最恨的模樣。

墜無瞥向外面的眾人:“你還想救他們,可你連你自己都救不了!姜也,你認清現實吧,這世間本就不是你能控制得住的。”

然而,姜也卻在他轉身之際,忽然掙脫開繩索,拿起沈寂許久的神殞劍架在了脖頸,應著劍鋒劃下。

姜也身上的血早就流幹了,此刻再也流不出多少。劍脫離了手,冷冽的銀光碎裂開來。

神殞劍消聲經久,再次得到召喚,竟然是斷裂。

人亡!劍殞!

師父贈她神殞劍曾教導過,手握此劍,要擔起救世使命,斬邪魔,護蒼生!

如今,她淪為魔物,神殞劍也能感應的到,在鋒刃割破她的命脈時,也沒有阻止。

但劍與主人通靈,她死了,劍也斷裂了。

墜無在聽見劍碎裂時回過頭,少女鮮紅的石榴裙劃過他的眼際,如楓葉般墜落倒地,墨發傾瀉,她永遠的閉上了眼。

沒有血液噴濺,她就像是睡著一般,安安靜靜的躺在地上。

墜無臉上的表情和動作都凝固了,似乎還不相信眼前的一切,他走到少女面前,蹲下身小幅度拍了拍她的臉頰。

少女沒有任何反應。

他仍堅持,姜也詭計多端,說不定又是什麽陰謀,他勸服自己,手卻止不住的抖動起來,道:“小醜八怪?小醜八怪?”

“說話話啊,你醒醒?醒醒啊?”

回應他的只有幹柴迸裂的聲音。

他有些不知無措,抱起紅衣少女,輕輕搖晃著,“姜也,你給我醒來,醒來啊,別睡了。你聽見了沒有?快給我醒來!”

他眼睛泛紅,似乎還有淚珠在打轉,甚至還想為她輸送靈力,但沒有效果,少女的魔身之軀雖能容納他的靈力,但卻加速神魂消散。

碎裂的神殞劍足以證明,少女不可能再醒來了。

他卻像看不見一樣,直至懷裏的身體逐漸變冷,隨後化為點點碎星消散。他越是施法,屍體消失的越快,等他發現事情朝著不可控制的方向發展,他終於肯松開手,將少女平放在地上,退後幾步道:“你別生氣,我不碰你了,不碰你就是了。”

“我就是...我就是害怕你哪天恢覆記憶了會離開我,是我不對,是我不好,我不該擅作主張的。對不起,你醒醒,你醒醒好不好?你回應我一聲,回答我啊!”

他撕心裂肺的嘶吼著,想上前,卻又不敢碰她,眼睜睜的看著少女的身體越來越透明,他便徒手去抓流逝的散魂。

然而,也無計可施。

大火逐漸消退,廢墟展現在村民眼前。

他們看到了眼中布滿紅血絲少年,艱澀去撲抓什麽,腳下不穩,摔倒在地上,他再站起,再摔倒,一次又一次,像是痛失了心愛之物,拼了命的爭取,可得到的只有被火焰燒焦的滾燙空氣。

他留不住她的魂魄。

村民沒有見到紅衣少女,認為是被大火燒幹凈了,惡狠狠地大罵了幾句,轉身欲走。

這些話卻傳到了少年的耳朵裏,他背影一頓,臉色隨即變得恐怖駭人,黑色的魔氣驟生,朝著村民襲擊而來。

“憑什麽你們能得到她的救贖,憑什麽!”

他可望不可及,憑什麽他們就能輕而易舉得到,卻還不珍惜。

“你們根本就不配擁有!”

猝然之間,漫天的黑氣騰空而起,將村民一個個絞殺,鮮血淋漓,殘屍遍野,堆疊成一座座小山,碎裂的骨髓和內臟撒了一地。

墜無喘著氣,忽然想起前些日一直下雨,院子的石榴花樹有沒有被打散?姜也最喜歡石榴花了,要是知道花沒了,她應該會很傷心。

他跌跌撞撞的想要回到寺廟,身後卻傳來道賀的聲音——

“七將主果真不負眾望,所采用的手段也與眾不同,我等還以為您要叛主了,但好在您能夠及時止損。尊上很滿意,命我等帶回神殞劍的碎片,還希望您能配合!”

“滾——!!!”

墜無忽然擡手,隔空掐住魔界使者的脖子提起,道:“你們為什麽要逼我?為什麽要讓她仇恨我?都是你們,都是你們害死她。”

他魔怔、發瘋,將這一切的錯誤歸結於他人!

少年面色扭曲,恨不得將面前所有的一切都毀掉。半晌,他垂下手,幾具魔修屍體從空中墜落,皆被他殺死了。

天空又下起了大雨,劈裏啪啦的砸到地上,霧氣蒙蒙,他回過頭,只見到銀劍的碎片,再無紅色身影。

他走過去,將碎片拾起,早已忘記這劍曾害得他左臂殘疾、修為停滯。

但這是姜也的東西。

他不允許任何人帶走。

他撿起來,用衣服小心翼翼的包裹好。眼前出現幻覺,他開始分不清現實和幻影,記憶裏的小醜八怪還嚷著吃白糖糕,可他還沒做好呢。

她今日穿的裙子,跟這七月份的石榴花色一樣嬌艷。

他為之心動的少女,還守在寺廟等著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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