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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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2 章
今日早早蕭欒便派人來喚吳虞到宮中去，他收拾好時十八娘還在被窩裏犯懶，他便來到榻邊，俯身把手伸進被子裏，捏著她的手摸了摸，道：“乖乖，我方讓人午後請大夫來，好好和大夫說。”
她倒也沒覺得哪裏痛癢，只是一時容易餓，一時又反胃，可也只以為是換季加水土不服，算不得什麽毛病，便躲在被窩兒裏敷衍閉眼應了，和他擺擺手。
他看她這德行嗤了一聲，又按著她手塞回被窩兒裏，出門來和人道：“再過一個時辰一定要她起來吃飯，她躺多了頭疼。”
門口的嬢嬢笑著應下。
可吳虞這邊剛離開家，便有那在大門外晃悠盯梢的小子匆匆跑走了。
因昨晚莫名有些反胃，吃得不大飽，吳虞走了一會兒她也餓得躺不住了，便起來隨手抓件蘭花色的窄袖口紗襖子和嫩青細褶羅裙穿上，梳洗好隨意用長白玉簪將長發半挽半散。
這功夫侍人也便把飯菜置於高桌擺在了榻邊，廚娘又單端上來一小高足白瓷盅，擺在她面前，揭開蓋子，裏頭竟是以棗花蜜燉的山楂海棠果。
山楂都是切的薄片，海棠果個頭也不大，去了梗和蒂對半切開，整個湯色是又亮又透的紅色，果子瞧著可愛，酸甜味兒仿佛可以被瞧出來嗅出來。
十八娘便拿起湯匙舀了一口，一下被酸得抿嘴兒，卻是胃口大開，只讚道：“娘子真是好手藝，我吃著比人家宮裏燉的燕窩鮑參還好吃的！”
廚娘臉紅嘴上說著不敢，實際上高興的不得了，趁著十八娘胃口好便又給她遞了碗蝦仁萵筍丁燉的豆腐蛋羹，在揭蓋這一瞬才淋了半勺特挑的香油。
這一碗雖顏色清新素氣，香味兒卻足，一口下去蝦仁軟彈萵筍脆爽，蛋羹和豆腐細滑綿密，實在是再挑的嘴也挑不出毛病來。十八娘只香得話都顧不上說了，廚娘歡喜，直接往她碗裏又按了半勺飯。
新廚娘不知十八娘口味，雖沒做什麽奢侈的卻多備了幾樣，粥羹糕餅都有，俱一盞一盞擺在了桌上。她正吃得高興，卻聽外頭侍人匆匆來窗下道：“娘子，門外來了幾位客，說是娘子的親戚。”
之前十八娘給原來的家裏人都寫了信問候，想著他們若沒好的營生便還來找她。門外的客可便是他們？十八娘便趕忙掩著將口中的咽下去道：“快讓他們進來！”
可她正歡喜捧著臉在窗邊等著，一看人進來，驚訝道，“……表姑？”
只見表姑身後還跟個年長婦人，還有她們的兒媳模樣的，幾個手牽懷抱，大大小小帶來了五六個孩子。
表姑一路走著一路還回頭嘀咕，待進院子立時親熱上前，痛哭流涕：“我的好侄女！菱角兒！表姑可是這些年沒見過你了！”
若沒有中間那一出，僅憑小時候表姑的殷勤，十八娘可能還就信了，但她又不傻，知道了她的真面目又怎麽還會忘？
這是日子過不下去來打秋風，十八娘只淡笑瞧了瞧她，回手關上了窗戶。
只是她們進都進來了，也便進了屋，十八娘繼續吃飯，看了看她身邊的娃，還有當初阮循偷偷背著她娶的那表嫂，笑了笑道：“表姑這些年過得很好啊，子孫滿堂，是有福氣的。”
可真過得好就不會來了，況且阮循當初在王家富裕慣了，眼高手低吃不得苦，十八娘清楚得很。
可表姑卻一個字沒訴苦，畢竟過得不好便等於說自己兒子無能不是？倒只勉強笑了笑，卻把手裏兩三歲的孫兒放在了表嫂懷裏，反拉著身邊的婆子上前道：“十八娘這是你族裏的一位伯母，是和我一道來看你的。”
王家旁支族人那麽多，且她在江都時候年紀不大，後來又沒怎麽回去，也不大認得。可能跟表姑攪在一起的，她自然也不大喜歡，但又想他們也可能是受戰亂影響失去了家業，便還是點了點頭，讓人搬來椅子請他們坐下。
那位表嫂當初比她大不了幾歲，可如今已看不出原來的溫柔姿態了，身邊的大郎便是當初生那個，都十歲出頭了，和阮循小時候有幾分像，卻還沒阮循小時候清秀，身上竟然還穿著當初王家給少年時的阮循置辦的衣裳。想來舊衣雖舊，料子卻是極好的，不大懂的人看著他們這家人倒還是體面的。
那最小娃兒兩三歲，被表嫂抱著，中間還有兩個男娃兒，而那位伯母的孫兒不過周歲的樣子，卻被表姑抱在懷裏。
她們來的這麽突然，十八娘桌上的飯還沒來得及撤下去，不料阮循家那兩三歲的娃兒卻在他母親懷裏指著桌子哭哼：“我吃那個！我吃那個！”
表姑臉色一變，一把打掉娃的手罵道：“在家什麽沒給你吃，出來丟人現眼。真是什麽人生的像什麽人，上不得臺面。”
那表嫂當即便抹了眼淚，十八娘皺了皺眉，出聲道：“罷了，表姑訓孫兒也不必當著我的面。”
不管當初如何，這個表嫂在他們家也十來年了，表姑如此出言不遜，十八娘也沒覺得多痛快，只擺手攔下表姑，對身邊廚娘輕聲道：“廚上還有什麽備好的，再撿一桌擡上來，不要辛辣，只要溫甜的便是。”
廚娘低聲應下，那大郎卻不僅沒去護著母親，反而離他那哭哭啼啼的母親遠了些，一臉向往望著窗外高闊的樓閣。
看來這孩子還不如阮循呢，十八娘暗自搖搖頭，阮循雖懦弱逃避，好歹對自己親娘不至於嫌惡。
因要備著午飯，飯菜上來的倒也快，這些人便也都坐下吃，只有那位表嫂站在一邊兒又要布菜又要餵孩子。
那位頂小的娃兒太小，十八娘吩咐讓上了一碗羊奶羹。娃娃倒是養得很好，肉乎乎粉團團，被他母親抱在懷裏，一口一口吃，小嘴兒鼓鼓囊囊的。
因見這娃娃可愛，十八娘便隨手解了腕上的珍珠串兒逗逗他，娃娃見這亮堂圓潤的東西也新奇，便小手抓撓過來，摸到了便咯咯笑。
表姑看著卻把娃兒接了過來，直接塞到她懷裏，嗔道：“瞧瞧，這究竟是我們王家人，血脈相連，就是比別人親的。”
十八娘忽覺這話不對來，看了看表姑道：“表姑可別這麽說，王家人可把我除族了，我可不敢高攀。”
表姑趕忙道：“不過是那幾個老的膽小怕事才…可一家人究竟是一家人。”
十八娘擡眼看過來，表姑卻擡手讓娃兒母親離開，低聲道：“聽說你這些年也沒添個孩兒？聽姑姑說，你現下還年輕，有的事做不覺淒涼，可等年歲大了便不是如此了。表姑這些年也一直替你操心著，那日卻聽說這個娃兒家裏頭好幾個兄姊，養著卻有些吃力，可這娃兒卻是極好的，健朗聰明，還是個小郎！”
十八娘一聽便沈了臉色來，冷笑著看表姑道：“怪不得表姑今日領來的全是孫兒呢，孫女在你家都不配來吃口好的呢。”
表姑趕忙道：“哪裏，不是這話，只是女娃兒究竟在家裏安分些的好，我是為她們好。你若抱個女娃兒養，日後總要給送出去，豈不白養了？姑姑都是為你打算啊！”
十八娘直接把娃往外一塞，清聲道：“按表姑這麽說，你自己也是外人，一個外人倒來替我操什麽心！”
表姑自知說錯了話，趕忙道：“姑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剛好看這娃兒合適…”
可這時卻又見侍人急忙進來道：“娘子，娘子，外頭又來了一群人，說是吳郎君的家人。”
還不等十八娘開口，一群人便粗粗魯魯沖了進來，因家裏侍人都是新來的，便也不敢使勁兒攔，那些人只哭嚷著往裏來道：“五郎，五哥兒，這些年二叔尋你尋得好苦哇！”
他們實在哭得悲慟，比表姑這出真實多了，侍人見十八娘一臉驚訝，並不像認識，便趕忙把人攔住，那些人也驚訝看著十八娘，不大敢認似的：“你是…五郎娘子？”
那道士灰溜溜藏在這漢子身邊，使勁兒一把拽住漢子，連忙作揖笑道：“娘子，你們可真會說笑。前幾日我在街上又見了吳郎君，才知道原來他是改了姓名。恰好認識他家族裏二叔父，才帶了來。”
然這叔父卻半點兒藏不住，看著屋裏的表姑和娃兒，上來便嚷：“聽說你們家要收養娃兒？可要養也不該從你們家收養，該養我們傅家人才是！”
屋裏表姑卻一下炸毛了，來到門邊直指著罵：“哪裏來的要飯的，還不快打出去！”
門外應該是二叔的老漢子一下急了，那道士趕忙道：“不是不是，這真是吳郎君的叔父！我們方才已經讓人去請吳郎君回家了，不妨等他回來，不然真把親戚趕到街上，讓旁人看到了也不好。”
這道士是個油子，會說話，表姑一時倒也說不出什麽來，那二叔便得意起來了，帶著兒子和孫兒進了屋。
侍人趕忙架起屏風，那邊爺倆打扮倒不算太差，至少也該算富農，假模假樣拿袖子擦了擦椅子才坐下，便又是道：“當初他父母把五郎送走也是無奈，可沒想到他後來這般有出息，以前在楚國不便來探訪家裏人，如今怎麽不張羅回來看，也不認祖歸宗？若不是我常出來跑小買賣，還不知道他如今就在鄴城。”
那邊表姑一聽，問：“這麽說你們不是他親爹親兄弟？那他親爹何處？”
這二叔急忙道：“都搬走了，不知哪裏去。我雖不是他親爹，如今也就是和他最親近的，當初我們村裏屬我家日子過得最好，可沒少接濟他家。”
表姑冷笑：“你家既日子好，怎沒直接把侄兒抱過去養，賣了這麽多年倒找上來了。”
二叔被問住，便狠狠咳兩聲假裝沒聽見，轉過來拉過手裏那又黑又胖的小子，看著十八娘道：
“我說侄媳，聽說你不能生要抱養個娃兒，我們傅家向來是人丁興旺。這是我的兒也就是你小叔子家的娃兒，如今五歲了，虎頭虎腦壯實得很，便給你們養罷。”
表姑一聽他們這般直接急了，“傅家，什麽傅家，族譜拿來瞧瞧，大族還有這樣上不得臺面的人麽？我侄女兒可不是王家什麽八竿子旁支，更不是田間地頭拔草撿糞的，養你家孩子圖什麽，承你家窮掉胯骨的命，還是接你家孩子養不下去直接賣了的傳承。”
那二叔氣得道：“你這潑婦看來也是賣娃兒的，怎麽你家那麽有出息，你兒子怎麽沒當大官，如今這家裏當大官的可是我侄兒。”
表姑反笑道：“你侄兒如何你侄兒，人家有出息都說祖墳冒青煙，你們窮了幾百輩忽出一個有出息的，就給扔了，這是怎麽說，是說人家本來不該是你家的人，是鳳凰借雞窩下個蛋，你們沒那個命就留不住！如今你侄兒都不姓傅，還想讓他養你家的孩子，臉皮也忒厚了！”
二叔一家氣得跳腳，十八娘才出聲道，“二叔父，小叔。”
屏風外，老漢子身邊兒的小漢子聽著聲黑臉一紅，噤了聲，十八娘又柔聲問他們：“叔父和小叔以及侄兒到此來，怕也是尚未用飯罷，不如先讓上了水飯來？”
這老漢子一下樂了，卻越發拿喬起來道：“那自然是好的。”
可十八娘卻並未吩咐下去，反而緩緩起身接下外衣披上，把頭發也理好，撫著衣袖來到屏風外道：“可是不巧了，叔父小叔得等等，我們家的雞跑了。”
這二叔一楞，十八娘則又道：“叔父你有所不知，這之前我們在坊市，有人送了只雞來，說是白給了我們了。我們想著家裏沒雞，便接下來養，可沒想到啊，這雞在我家好吃好住，卻怎麽也養不熟，叼了我們家的金子又跑回原本的家裏去了。
我們這才知道，原來這是人家原主早就計劃好的！
怪只怪我傻，這世上哪有人白白要把雞送給別人養的道理呢？二叔，表姑，你們說是不是？”
“你這女子！不識好歹，說誰是雞，我看你就是瞧不起人！”二叔身邊那小漢子聽了便急了，家裏侍人見了趕忙上前攔住，小漢子越發覺得沒臉，畜生一樣又掙又叫，卻被人一腳踹翻。
吳虞撂下衣擺回身擋在十八娘身前，指著他們只冷冷道：“滾出去。”
二叔一看這架勢也猜到吳虞是誰了，而且他確實長得像舅舅，卻忽嚎啕大哭起來：“侄兒怎麽這樣下狠手，我們好心好意來瞧你，你怎麽還打你兄弟！”
旁邊兒的道士倒是會接話的，急忙見縫插針，“你叔父不過是怕你娘子擅自做主養了外姓人的孩子，讓你白忙一場。”
說著他一把將那壯小子推到吳虞身邊道：“快去，那以後就是你爹，來了這日後天天有肉吃。”
表姑見狀生怕落了下風便也立即要把娃兒也塞過來。
“來人，把這群雜碎都扔出去，有不走的打死勿論！”吳虞擡手便要叫人，可十八娘卻看他們這幅嘴臉，卻覺得只趕走都不解氣，便忽然拉住吳虞道：“且慢，我看長輩們也是為我們好。”
吳虞驚訝看著她，她清了清聲道：“方才我也想了想，他們說的也沒錯，我們有再大家業，將來後繼無人，也是白忙了。”
“他們想的美，我真給要飯的也不給他們！”吳虞看了看她氣得道。
十八娘卻搖頭：“哪裏呢，外人總不如自家人。我說還是把娃兒留下，我都瞧著很喜歡……嘔……”
話正說著，十八娘卻忽然扶桌嘔了一聲，吳虞不知是真是假，一把扶住她，低聲急問：“這是怎麽了，哪裏不對？”
十八娘只與吳虞使了個眼色，又哀哀道：“不知道，只是最近總是想吐，不知是什麽毛病，正忙的沒來得及去看大夫。”
屋裏人的大人一下都楞了，只剩幾個娃還在吃，卻被大人一巴掌打了下來。
吳虞便順勢讓人把大夫請了來，因提前約好，來得倒也快，那群人比什麽都還更操心，卻見大夫坐下後，侍人又豎起屏風，只得豎起耳朵聽。
十八娘挽起袖子便與大夫低聲道：“勞煩郎君先與人說是喜脈，替我打發些人。”
大夫一時有些納悶兒，可看這家裏也不像搞什麽假孕爭寵戲碼的情景，便也點頭應下了。只把手搭在她腕上，凝神探了探，一時脫口，大聲道：“哎呦！這確實是喜脈，娘子不知道麽？”
外頭人一下都傻眼了。
這大夫戲演的真不錯，十八娘往外瞄了眼，痛快極了，便也假裝驚訝道：“可是真的，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真是可惜，瞧我這些親戚都擔心我的大事，要把孩子送給我，如今我自己有了，可怎麽辦呢，真要辜負他們一片好意了。”
十八娘嘚瑟著，把他們給氣得人都要倒過去了，那道士急了竟還要上前：“我也會瞧一些我摸摸脈。”
吳虞直接一腳過去，冷聲道：“我不姓傅，日後再敢來，我就讓你們想走也走不了。”
爺幾個看他樣子只嚇得再不敢多說一句灰溜溜爬走，表姑也不敢再糾纏急忙抱孫子溜了，大夫這功夫也開好了藥，遞出來道：“郎君，這是安胎藥，只請人到藥房抓便是了。”
十八娘楞了下，笑了笑道：“大夫，他們走了，便不用再替我扯謊了。”
大夫一臉無辜：“扯謊？我不曾扯謊，小娘子確然是喜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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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早早蕭欒便派人來喚吳虞到宮中去，他收拾好時十八娘還在被窩裏犯懶，他便來到榻邊，俯身把手伸進被子裏，捏著她的手摸了摸，道：“乖乖，我方讓人午後請大夫來，好好和大夫說。”
她倒也沒覺得哪裏痛癢，只是一時容易餓，一時又反胃，可也只以為是換季加水土不服，算不得什麽毛病，便躲在被窩兒裏敷衍閉眼應了，和他擺擺手。
他看她這德行嗤了一聲，又按著她手塞回被窩兒裏，出門來和人道：“再過一個時辰一定要她起來吃飯，她躺多了頭疼。”
門口的嬢嬢笑著應下。
可吳虞這邊剛離開家，便有那在大門外晃悠盯梢的小子匆匆跑走了。
因昨晚莫名有些反胃，吃得不大飽，吳虞走了一會兒她也餓得躺不住了，便起來隨手抓件蘭花色的窄袖口紗襖子和嫩青細褶羅裙穿上，梳洗好隨意用長白玉簪將長發半挽半散。
這功夫侍人也便把飯菜置於高桌擺在了榻邊，廚娘又單端上來一小高足白瓷盅，擺在她面前，揭開蓋子，裏頭竟是以棗花蜜燉的山楂海棠果。
山楂都是切的薄片，海棠果個頭也不大，去了梗和蒂對半切開，整個湯色是又亮又透的紅色，果子瞧著可愛，酸甜味兒仿佛可以被瞧出來嗅出來。
十八娘便拿起湯匙舀了一口，一下被酸得抿嘴兒，卻是胃口大開，只讚道：“娘子真是好手藝，我吃著比人家宮裏燉的燕窩鮑參還好吃的！”
廚娘臉紅嘴上說著不敢，實際上高興的不得了，趁著十八娘胃口好便又給她遞了碗蝦仁萵筍丁燉的豆腐蛋羹，在揭蓋這一瞬才淋了半勺特挑的香油。
這一碗雖顏色清新素氣，香味兒卻足，一口下去蝦仁軟彈萵筍脆爽，蛋羹和豆腐細滑綿密，實在是再挑的嘴也挑不出毛病來。十八娘只香得話都顧不上說了，廚娘歡喜，直接往她碗裏又按了半勺飯。
新廚娘不知十八娘口味，雖沒做什麽奢侈的卻多備了幾樣，粥羹糕餅都有，俱一盞一盞擺在了桌上。她正吃得高興，卻聽外頭侍人匆匆來窗下道：“娘子，門外來了幾位客，說是娘子的親戚。”
之前十八娘給原來的家裏人都寫了信問候，想著他們若沒好的營生便還來找她。門外的客可便是他們？十八娘便趕忙掩著將口中的咽下去道：“快讓他們進來！”
可她正歡喜捧著臉在窗邊等著，一看人進來，驚訝道，“……表姑？”
只見表姑身後還跟個年長婦人，還有她們的兒媳模樣的，幾個手牽懷抱，大大小小帶來了五六個孩子。
表姑一路走著一路還回頭嘀咕，待進院子立時親熱上前，痛哭流涕：“我的好侄女！菱角兒！表姑可是這些年沒見過你了！”
若沒有中間那一出，僅憑小時候表姑的殷勤，十八娘可能還就信了，但她又不傻，知道了她的真面目又怎麽還會忘？
這是日子過不下去來打秋風，十八娘只淡笑瞧了瞧她，回手關上了窗戶。
只是她們進都進來了，也便進了屋，十八娘繼續吃飯，看了看她身邊的娃，還有當初阮循偷偷背著她娶的那表嫂，笑了笑道：“表姑這些年過得很好啊，子孫滿堂，是有福氣的。”
可真過得好就不會來了，況且阮循當初在王家富裕慣了，眼高手低吃不得苦，十八娘清楚得很。
可表姑卻一個字沒訴苦，畢竟過得不好便等於說自己兒子無能不是？倒只勉強笑了笑，卻把手裏兩三歲的孫兒放在了表嫂懷裏，反拉著身邊的婆子上前道：“十八娘這是你族裏的一位伯母，是和我一道來看你的。”
王家旁支族人那麽多，且她在江都時候年紀不大，後來又沒怎麽回去，也不大認得。可能跟表姑攪在一起的，她自然也不大喜歡，但又想他們也可能是受戰亂影響失去了家業，便還是點了點頭，讓人搬來椅子請他們坐下。
那位表嫂當初比她大不了幾歲，可如今已看不出原來的溫柔姿態了，身邊的大郎便是當初生那個，都十歲出頭了，和阮循小時候有幾分像，卻還沒阮循小時候清秀，身上竟然還穿著當初王家給少年時的阮循置辦的衣裳。想來舊衣雖舊，料子卻是極好的，不大懂的人看著他們這家人倒還是體面的。
那最小娃兒兩三歲，被表嫂抱著，中間還有兩個男娃兒，而那位伯母的孫兒不過周歲的樣子，卻被表姑抱在懷裏。
她們來的這麽突然，十八娘桌上的飯還沒來得及撤下去，不料阮循家那兩三歲的娃兒卻在他母親懷裏指著桌子哭哼：“我吃那個！我吃那個！”
表姑臉色一變，一把打掉娃的手罵道：“在家什麽沒給你吃，出來丟人現眼。真是什麽人生的像什麽人，上不得臺面。”
那表嫂當即便抹了眼淚，十八娘皺了皺眉，出聲道：“罷了，表姑訓孫兒也不必當著我的面。”
不管當初如何，這個表嫂在他們家也十來年了，表姑如此出言不遜，十八娘也沒覺得多痛快，只擺手攔下表姑，對身邊廚娘輕聲道：“廚上還有什麽備好的，再撿一桌擡上來，不要辛辣，只要溫甜的便是。”
廚娘低聲應下，那大郎卻不僅沒去護著母親，反而離他那哭哭啼啼的母親遠了些，一臉向往望著窗外高闊的樓閣。
看來這孩子還不如阮循呢，十八娘暗自搖搖頭，阮循雖懦弱逃避，好歹對自己親娘不至於嫌惡。
因要備著午飯，飯菜上來的倒也快，這些人便也都坐下吃，只有那位表嫂站在一邊兒又要布菜又要餵孩子。
那位頂小的娃兒太小，十八娘吩咐讓上了一碗羊奶羹。娃娃倒是養得很好，肉乎乎粉團團，被他母親抱在懷裏，一口一口吃，小嘴兒鼓鼓囊囊的。
因見這娃娃可愛，十八娘便隨手解了腕上的珍珠串兒逗逗他，娃娃見這亮堂圓潤的東西也新奇，便小手抓撓過來，摸到了便咯咯笑。
表姑看著卻把娃兒接了過來，直接塞到她懷裏，嗔道：“瞧瞧，這究竟是我們王家人，血脈相連，就是比別人親的。”
十八娘忽覺這話不對來，看了看表姑道：“表姑可別這麽說，王家人可把我除族了，我可不敢高攀。”
表姑趕忙道：“不過是那幾個老的膽小怕事才…可一家人究竟是一家人。”
十八娘擡眼看過來，表姑卻擡手讓娃兒母親離開，低聲道：“聽說你這些年也沒添個孩兒？聽姑姑說，你現下還年輕，有的事做不覺淒涼，可等年歲大了便不是如此了。表姑這些年也一直替你操心著，那日卻聽說這個娃兒家裏頭好幾個兄姊，養著卻有些吃力，可這娃兒卻是極好的，健朗聰明，還是個小郎！”
十八娘一聽便沈了臉色來，冷笑著看表姑道：“怪不得表姑今日領來的全是孫兒呢，孫女在你家都不配來吃口好的呢。”
表姑趕忙道：“哪裏，不是這話，只是女娃兒究竟在家裏安分些的好，我是為她們好。你若抱個女娃兒養，日後總要給送出去，豈不白養了？姑姑都是為你打算啊！”
十八娘直接把娃往外一塞，清聲道：“按表姑這麽說，你自己也是外人，一個外人倒來替我操什麽心！”
表姑自知說錯了話，趕忙道：“姑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剛好看這娃兒合適…”
可這時卻又見侍人急忙進來道：“娘子，娘子，外頭又來了一群人，說是吳郎君的家人。”
還不等十八娘開口，一群人便粗粗魯魯沖了進來，因家裏侍人都是新來的，便也不敢使勁兒攔，那些人只哭嚷著往裏來道：“五郎，五哥兒，這些年二叔尋你尋得好苦哇！”
他們實在哭得悲慟，比表姑這出真實多了，侍人見十八娘一臉驚訝，並不像認識，便趕忙把人攔住，那些人也驚訝看著十八娘，不大敢認似的：“你是…五郎娘子？”
那道士灰溜溜藏在這漢子身邊，使勁兒一把拽住漢子，連忙作揖笑道：“娘子，你們可真會說笑。前幾日我在街上又見了吳郎君，才知道原來他是改了姓名。恰好認識他家族裏二叔父，才帶了來。”
然這叔父卻半點兒藏不住，看著屋裏的表姑和娃兒，上來便嚷：“聽說你們家要收養娃兒？可要養也不該從你們家收養，該養我們傅家人才是！”
屋裏表姑卻一下炸毛了，來到門邊直指著罵：“哪裏來的要飯的，還不快打出去！”
門外應該是二叔的老漢子一下急了，那道士趕忙道：“不是不是，這真是吳郎君的叔父！我們方才已經讓人去請吳郎君回家了，不妨等他回來，不然真把親戚趕到街上，讓旁人看到了也不好。”
這道士是個油子，會說話，表姑一時倒也說不出什麽來，那二叔便得意起來了，帶著兒子和孫兒進了屋。
侍人趕忙架起屏風，那邊爺倆打扮倒不算太差，至少也該算富農，假模假樣拿袖子擦了擦椅子才坐下，便又是道：“當初他父母把五郎送走也是無奈，可沒想到他後來這般有出息，以前在楚國不便來探訪家裏人，如今怎麽不張羅回來看，也不認祖歸宗？若不是我常出來跑小買賣，還不知道他如今就在鄴城。”
那邊表姑一聽，問：“這麽說你們不是他親爹親兄弟？那他親爹何處？”
這二叔急忙道：“都搬走了，不知哪裏去。我雖不是他親爹，如今也就是和他最親近的，當初我們村裏屬我家日子過得最好，可沒少接濟他家。”
表姑冷笑：“你家既日子好，怎沒直接把侄兒抱過去養，賣了這麽多年倒找上來了。”
二叔被問住，便狠狠咳兩聲假裝沒聽見，轉過來拉過手裏那又黑又胖的小子，看著十八娘道：
“我說侄媳，聽說你不能生要抱養個娃兒，我們傅家向來是人丁興旺。這是我的兒也就是你小叔子家的娃兒，如今五歲了，虎頭虎腦壯實得很，便給你們養罷。”
表姑一聽他們這般直接急了，“傅家，什麽傅家，族譜拿來瞧瞧，大族還有這樣上不得臺面的人麽？我侄女兒可不是王家什麽八竿子旁支，更不是田間地頭拔草撿糞的，養你家孩子圖什麽，承你家窮掉胯骨的命，還是接你家孩子養不下去直接賣了的傳承。”
那二叔氣得道：“你這潑婦看來也是賣娃兒的，怎麽你家那麽有出息，你兒子怎麽沒當大官，如今這家裏當大官的可是我侄兒。”
表姑反笑道：“你侄兒如何你侄兒，人家有出息都說祖墳冒青煙，你們窮了幾百輩忽出一個有出息的，就給扔了，這是怎麽說，是說人家本來不該是你家的人，是鳳凰借雞窩下個蛋，你們沒那個命就留不住！如今你侄兒都不姓傅，還想讓他養你家的孩子，臉皮也忒厚了！”
二叔一家氣得跳腳，十八娘才出聲道，“二叔父，小叔。”
屏風外，老漢子身邊兒的小漢子聽著聲黑臉一紅，噤了聲，十八娘又柔聲問他們：“叔父和小叔以及侄兒到此來，怕也是尚未用飯罷，不如先讓上了水飯來？”
這老漢子一下樂了，卻越發拿喬起來道：“那自然是好的。”
可十八娘卻並未吩咐下去，反而緩緩起身接下外衣披上，把頭發也理好，撫著衣袖來到屏風外道：“可是不巧了，叔父小叔得等等，我們家的雞跑了。”
這二叔一楞，十八娘則又道：“叔父你有所不知，這之前我們在坊市，有人送了只雞來，說是白給了我們了。我們想著家裏沒雞，便接下來養，可沒想到啊，這雞在我家好吃好住，卻怎麽也養不熟，叼了我們家的金子又跑回原本的家裏去了。
我們這才知道，原來這是人家原主早就計劃好的！
怪只怪我傻，這世上哪有人白白要把雞送給別人養的道理呢？二叔，表姑，你們說是不是？”
“你這女子！不識好歹，說誰是雞，我看你就是瞧不起人！”二叔身邊那小漢子聽了便急了，家裏侍人見了趕忙上前攔住，小漢子越發覺得沒臉，畜生一樣又掙又叫，卻被人一腳踹翻。
吳虞撂下衣擺回身擋在十八娘身前，指著他們只冷冷道：“滾出去。”
二叔一看這架勢也猜到吳虞是誰了，而且他確實長得像舅舅，卻忽嚎啕大哭起來：“侄兒怎麽這樣下狠手，我們好心好意來瞧你，你怎麽還打你兄弟！”
旁邊兒的道士倒是會接話的，急忙見縫插針，“你叔父不過是怕你娘子擅自做主養了外姓人的孩子，讓你白忙一場。”
說著他一把將那壯小子推到吳虞身邊道：“快去，那以後就是你爹，來了這日後天天有肉吃。”
表姑見狀生怕落了下風便也立即要把娃兒也塞過來。
“來人，把這群雜碎都扔出去，有不走的打死勿論！”吳虞擡手便要叫人，可十八娘卻看他們這幅嘴臉，卻覺得只趕走都不解氣，便忽然拉住吳虞道：“且慢，我看長輩們也是為我們好。”
吳虞驚訝看著她，她清了清聲道：“方才我也想了想，他們說的也沒錯，我們有再大家業，將來後繼無人，也是白忙了。”
“他們想的美，我真給要飯的也不給他們！”吳虞看了看她氣得道。
十八娘卻搖頭：“哪裏呢，外人總不如自家人。我說還是把娃兒留下，我都瞧著很喜歡……嘔……”
話正說著，十八娘卻忽然扶桌嘔了一聲，吳虞不知是真是假，一把扶住她，低聲急問：“這是怎麽了，哪裏不對？”
十八娘只與吳虞使了個眼色，又哀哀道：“不知道，只是最近總是想吐，不知是什麽毛病，正忙的沒來得及去看大夫。”
屋裏人的大人一下都楞了，只剩幾個娃還在吃，卻被大人一巴掌打了下來。
吳虞便順勢讓人把大夫請了來，因提前約好，來得倒也快，那群人比什麽都還更操心，卻見大夫坐下後，侍人又豎起屏風，只得豎起耳朵聽。
十八娘挽起袖子便與大夫低聲道：“勞煩郎君先與人說是喜脈，替我打發些人。”
大夫一時有些納悶兒，可看這家裏也不像搞什麽假孕爭寵戲碼的情景，便也點頭應下了。只把手搭在她腕上，凝神探了探，一時脫口，大聲道：“哎呦！這確實是喜脈，娘子不知道麽？”
外頭人一下都傻眼了。
這大夫戲演的真不錯，十八娘往外瞄了眼，痛快極了，便也假裝驚訝道：“可是真的，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真是可惜，瞧我這些親戚都擔心我的大事，要把孩子送給我，如今我自己有了，可怎麽辦呢，真要辜負他們一片好意了。”
十八娘嘚瑟著，把他們給氣得人都要倒過去了，那道士急了竟還要上前：“我也會瞧一些我摸摸脈。”
吳虞直接一腳過去，冷聲道：“我不姓傅，日後再敢來，我就讓你們想走也走不了。”
爺幾個看他樣子只嚇得再不敢多說一句灰溜溜爬走，表姑也不敢再糾纏急忙抱孫子溜了，大夫這功夫也開好了藥，遞出來道：“郎君，這是安胎藥，只請人到藥房抓便是了。”
十八娘楞了下，笑了笑道：“大夫，他們走了，便不用再替我扯謊了。”
大夫一臉無辜：“扯謊？我不曾扯謊，小娘子確然是喜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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