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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寒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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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寒帖

【若有個人曾與你有些幹系,是稍微親近的人,可因一些事分道揚鑣,還是她提出來的,之後她卻又寫信來罵你,你作何感想?可會覺得此人…丟臉?】

【豈止是丟人,這簡直太丟人了,不僅丟人還缺心眼兒。不過你說的這人是誰?】

自然是她自己啊!

她捧著十六娘的回信,恨不得一頭磕死在案子上。可是磕死信也送出去了……

再後悔也晚了……

正懊惱得揪頭發時,陳嬢嬢進來看她如此模樣笑道:“什麽字這樣難寫,難寫就先放一放。方郭家那小娘子青蓮遣人來說請你去茶樓吃茶呢。”

“吃茶?”她瞧了眼外頭冷風嗖嗖有些打怵,可郭青蓮才成親,若是不應人家還得以為是她架子大,她便道:“勞嬢嬢讓梁阿公備車,我一會兒便出來。”

陳嬢嬢點頭便喚人來,十八娘去隔間換衣裳。

冬日冷了,衣裳也越發厚重,袖口大容易灌風,她又不願意穿太窄的拘束,便都做成了闊袖窄口,絲綿的茶色中衣外套了一層赭色的深衣,最外又一層織金對鵲暗紋的素白綢裾。腰間圍上寬腰帶,用帶鉤和編帶勒好。實際如今女子還穿這樣內外都上下連身的衣裳並不多,只是她圖便利又不樂意拘束,而這樣只一層腰帶便夠了。

只是去吃茶,也懶得頂一頭重的,便將發髻都梳好也只簪了兩對折股釵便上車出了門來。

下車到了茶樓,便見郭青蓮在一樓等她,由侍人引到二樓隔間,十八娘才見還有一人。

青蓮道:“這是李娘子,我們兩家住得近,這幾日多虧她來我家陪我。”

十八娘這才想起來她是那個王母娘娘的大兒媳

可穿得卻遠遠不及李婆子,瞧著也是老實巴交的。

十八娘正要先開口招呼,這李娘子便道:“聽我郎君說王娘子也是讀書的呢?”

十八娘便按慣例客套道:“不敢,勉強識得字罷了。”

李娘子便竟有些得意似的坐下道:“我夫家是書香門第又是文官,慣常都是問問別人讀不讀書的,怕是話說不到一處去。”

十八娘有點驚訝啊,沒想到李娘子說話是這個樣兒,倒有些意外,笑了笑端起茶盞。

又聽見李娘子問郭青蓮:“羅郎君到底還是念過書的,在軍中究竟不是什麽正經地方,早點回來做文職才是正經出路,瞧如今多好。”

郭青蓮偷偷瞟了眼十八娘,笑笑沒搭話,十八娘便大方道:“自然是穩妥些好。”

李娘子又哼道:“有能耐做文官誰不樂意做的,我郎君說幸好家四個兒子都隨了他聰慧,好在沒隨我這樣笨,日後都要考狀元呢。而我笨人有笨福氣,只做官夫人狀元娘便是了。人家算命的都說,女子太聰慧太能幹了是沒福的,克夫。”

十八娘卻心裏驚訝,怎麽她郎君這樣認真說她笨她還不生氣?便是真笨也不能任人罵罷?

可她看李娘子說話時還美滋滋的,到底還是沒有問出口。

接著她便又開始和郭青蓮說自己丈夫讀書多厲害多學富五車,什麽上回來這間茶樓吃茶,掌事還請她郎君題詩,不過她郎君太低調都拒絕了。

“要我說女子總歸讀書是差一些的。我家兩個女兒也從不叫讀書,笨笨的才好,只把廚間和竈間的活計學好了,日後也和我一般嫁個文官,我便知足了。”

她這般滔滔不絕,十八娘卻也沒有仔細聽她說什麽,一邊兒看著窗外竟突然陰下來落了雪。一些小雀兒蹦蹦跶跶來到窗口,她有些無聊,便一邊兒看著雀兒一邊兒沾著水在桌上畫,畫了幾個圈又用豎線畫了眼睛和腳,順手在旁邊寫了觀雀圖,還用小指在旁邊仔細畫了章和款。

寫完正自個兒欣賞,突然聽見旁邊有人含笑道:“小娘子這字可著實不俗!”

她回頭卻見是茶樓的掌事,且聽著口音還是江都人,便也順口回道:“掌事客氣。”

掌事卻道:“小娘子竟也是江都人,可是王家的族親麽?這字頗有些王學士的風骨呢。”

“王學士正是我祖父。”

“失敬失敬。”掌事趕忙擡手,十八娘搖搖頭,“掌事客氣,不過是得些祖蔭而已。”

這掌事卻擡手喚了人又上了新茶和幾副糕點道:“這是藏的春茶,我們江都的綠楊春,請小娘子嘗嘗味可還清正。”

她便也沒客氣,端過茶盞嘗了一口道:“倒是不比新茶差多少呢。”

掌事笑了笑,卻話鋒一轉道:“小娘子吃著好,便與我這小店留幾個字如何?眼看著舉子們陸續都來了洛陽,有幾副好字掛一掛也聚些人氣。我雖不會寫倒很擅看的,這小店開得不久,日前有人來主動要給我寫,我嫌不好都拒了的。”

一時十八娘和郭青蓮都悄悄看向李娘子,卻見她一下黑了臉。

十八娘便趕忙搖頭道:“寫幾個字倒不值什麽,可既然題字總不好寫別人的詩,我的詩卻是不大可觀的。”

掌事卻趕忙道:“小娘子可不要推脫,觀字便是觀字,詩不要緊。”

都這樣說了,她確實也不好再推脫,便只好接過了筆。一時看著這茶煙漫漫,聽著熟悉的鄉音,這掌事年紀也不小了,說話倒有幾分像她祖父。

她一時心裏倒突然有些酸澀,便信手在絹布上寫:【新風裁柳新,春水綠楊春。鄉茶煎客水,故人最先聞。】

掌事竟也有幾分慨然嘆道:“小娘子這筆行書雖有筋骨,筆畫間倒有綿綿情絲,瞧出是思故人了。”

她聽著掌事的話倒有些驚訝了,覆再回頭看也算滿意。掌事立時讓人端了一碟銀餅來做潤筆費,她搖了搖頭卻只取了一枚道:“不必多取,其餘的只抵日後來吃茶。”

掌事也笑應了立即讓人包了三大份茶點和茶餅來,李娘子卻再坐不住了,只道:“不能多留了,我家郎君要下值了。”

可她嘴上這麽說卻又舍不得東西,一直坐在那眼睛往上飄,郭青蓮也有些尷尬看了看十八娘,見她並沒有計較,便替李娘子接過來笑道:“明微想你也勞累了,不如今日便到此,改日再去你家拜訪你。”

她點點頭起身出來,等著梁阿公放下茶碗去趕車,此間站在側廊下,卻聽見小門旁有幾人在從板車卸做糕餅使的豆子,一邊幹活一邊閑談。

一人道:“聽說你這是才從靈州買回來的,靈州可真是鬧了事?”

這人道:“可不是,嚇壞我了。正是我走前一晚,大半夜聽見外頭亂作一團,說是城外有北胡人打來了,又有人說是楚國打的。我當時還沒信,便說:這關外馬賊多,許是他們鬧事兒呢?”

“卻有一個人嚇得低聲說:不可能是小事!新來的縣尉都帶著妻兒棄城跑了!駐軍首領一見縣尉跑了人也慌了,手底下兵都要散了。若你們這些外地人不跑可快藏緊了吧,一亂起來誰怕是胡人還沒破城,你們倒先給那些趁火打劫的宰了。”

“我聽他這麽說可嚇得丟了半條命,連遺書都想好怎麽寫了,可一想人都沒了誰給我送?誰知這時候突然來了一隊鄉兵,打頭的竟不是鄉兵首領,而是一個極年輕俊美的小官人,饒是如此當時的氣度真是讓人不敢看輕。他帶著人便在城內喊說:諸人毋要驚慌!城外之事已去遣人探查,若真有人攻城,我必能守至你們到下一關內!

現下各自回家不許亂走!半時辰後仍在街上竄行者當即斬殺!

雖他不過帶了二三百人,卻一時便將人都鎮住了,那守城軍的官也聽他的穩住了。幸而最後探查出來真是馬賊鬧事。”

“十八娘,車好了。”

她一時回過神來,便提起衣擺上了車。

原來他那封信真是當遺書寫的。

她坐在車裏捏了捏袖子裏的紙,卻不禁笑了下,可又能怎麽樣呢,吳虞無法為她而活,她也無法為吳虞去死。

郭青蓮那邊也套好了車,與十八娘道別正要上來,卻突然看到旁邊一個男子站在那緊緊盯著十八娘的車。她一時覺得有些怪,便仔細瞧了瞧,卻驚道:“阮表兄?”

她才想起來這是阮循。這對母子攀上了高門大戶,前兩年倒回來顯擺過,她見過兩回。

阮循被叫得一楞,郭青蓮便敷衍笑了下道:“阮表兄貴人多忘事,我母親也是阮家的。”

“是表妹。”阮循也支吾點點頭,卻只顧著問,“你怎麽識得王明微?”

“夫家是吳郎君的相識。怎麽阮表兄當時定親的竟便是明微麽,怎麽婚事竟沒成了的?”郭青蓮問。

阮循一聽自然臉色不好了,只哼了兩聲含糊過去,卻急著問:“只言片語聽說靈州出亂子了,那吳虞是不是真死了?”

郭青蓮還沒答,便見阮循一臉得意自言自語道:“準是了,她的臉色我還是會看的,那模樣一看便是傷心的。便是還沒得準信想也八九不離十。”

他這麽嘀咕著便走了,郭青蓮卻見他走不遠便有另一個年輕男子找來,一道往酒樓去了。

一晃又到了年底,九夫人帶著繽娘曇果兒去了娘家,她也自渡口送走了陳嬢嬢回江都,也打點好了送到各處的禮,只剩她母親那還沒送。

本來也是按例便是了,禮單也是一樣寫賀詞套話。可正要落筆時,卻突然頓了一頓,寫【母親近日可還好麽?我一切都好,只是有些掛念母親。今年雪多,冬日嚴寒,母親記得多加衣。】寫完內容又寫了結尾的賀詞,她卻有些猶豫了,畢竟她幾乎沒怎麽和母親說過這些無聊的話,可上回崔鶴的事她後來想想,覺得母親其實是在提醒她,或許母親還是在乎她的。

是以猶豫過後她還是把信寄了出去。

自然她也不指望母親與她噓寒問暖,只要能親筆回她一句已閱便不錯了,離除夕倒還有十來日,應當能收到回信。

就這麽等啊等,終於等到了除夕當日,她提前穿上了新衣裳,在離外院最近的堂屋從早等到了晚上,不知吃幹了幾壺茶水。

她都以為不會有信來了,卻在日暮時分來了一個小驛卒,道:“可是王娘子家麽?”

她趕忙從堂內提著衣擺跑到大門道:“我便是!可是送信麽?”

驛卒笑著點點頭把信拿出來,她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只給了驛卒滿滿一荷包的賀錢,驛卒高高興興滿口吉利話走了。

“這小娘子,接了自個兒娘的信像接了神仙詔書似的。”王婆婆打點著酒樓送來的酒菜和許嬢嬢打趣。

許嬢嬢也笑了笑,卻偷偷與王婆婆低聲道:“這吳郎君怎麽過年了都不回來,之前小娘子說也只當是吵嘴了說氣話,可如今瞧著倒沒這麽簡單。”

十八娘並沒聽見她們的話,只顧著抱著信回了屋,滿心歡喜打開信,心裏猜著能有幾句話,可一打開卻見最上頭的稱呼是:尊客。

她一時整個人像被扔到了冰窟窿裏似的。

字也是她熟悉的,母親身邊弟子的字。而這個稱呼之下,內容自然也只是把她當香客打發的。

她沈默了許久,反覆看這回信,看不出半點母親的氣息。

好一晌她垂眼把信合了起來,自己嘀咕道:“與往年一樣,也沒什麽不好。”

可本來還想如常過年,可坐在桌前不久卻便怎麽也吃不下了,只看著來送菜的王婆婆哽咽道:“婆婆,我不吃了。”

王婆婆趕忙道:“怎麽,不樂意吃這個便換個吃。”

可說著便見十八娘眼淚滴滴答答掉了下來,一時慌了趕忙給她抹眼淚道:“方才不是還歡歡喜喜的,這是怎麽了?”

十八娘緊緊捏著手搖頭,磕磕絆絆吞著眼淚:“婆婆…我,我以後……再也不給他們寫信…了…”

“他們都離了我也無妨…我自己也活得很好…是我不要他們了……”

“唔…以後再也……不為他們傷心……”

這是最後,最後一回。

蒙著頭哭了大半宿,哭得嗓子都幹了,最後實在是累了便睡著了。

可畢竟哪一樁傷心事卻都不是新鮮事,哭一哭也便過去了,這一回傷心,下一回便沒這麽傷心,不,不會有下一回了。

如她所說的,她自己不是活得很好?人沒了誰都可以活。到底還是她不該有期待,以前犯蠢了也無妨,以後不會就好。

年後她便歡歡喜喜和結交的友人出去逛了燈會,把年夜飯沒吃的好東西都加倍補了回來,可不想一時得意竟吹了冷風,一下子病倒了,幸而吃了幾日藥好了不少。

可眼看著過了十五九夫人要帶曇果兒回來了,她便是能挺著也怕過病氣給曇果兒,便說去送信請遲兩日,可不等她的人過去,程家卻先送了信回來,說讓她先不必來程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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