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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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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真相

陸千渺一進入會賢廳,就看見了大廳之中坐在上首的魯仲祁,以及坐在他下首的一位三十多歲、衣著樸素的女子。女子溫婉動人,容貌姝麗,是一位少見的美人。

陸千渺一眼就掃到了她,在見到她的那一刻,她的容貌便和多年前花錦隨風行雪到訪她家時的容貌重合到了一起,她回憶起來了。只不過,曾經笑眼盈盈的明媚女子,如今已失當年神韻,倒多添了幾分憔悴、哀婉。她的臉上仿佛傾註了不公的命運,即使她什麽都不做,只是靜靜微笑,卻也能瞧出幾分苦澀和委屈。

這十多年來,她發生了什麽,竟然會給她帶來如此大的改變?陸千渺在望著這位故人時,心裏不禁如此想到。她同情憐憫花錦,因為她的丈夫死了,而她馬上就會得知這一悲慘的事實,可同時心裏又有幾分厭憎,因為花錦是溫舒玉的妻子,溫舒玉卻是害死她父母、害死風行雪的罪人!只要一想到後者,她心裏就會閃過仇恨的怒火,甚至湧動著一股強烈的殺意,但是她馬上又把這殘忍的念頭壓制了下去。

“千渺,坐吧。”魯仲祁摸了一把自己長長的胡須,說道。他比去年顯得更加衰老了,光是處理宗門事務就耗費了他太多心神。

陸千渺朝魯仲祁俯身行禮,隨後和沈飛柳一同入了座。她落座後,發現花錦一直在盯著她。花錦的目光中,什麽情緒也沒有,平靜得如同波瀾不驚的湖面。

“千渺,之前你不是為尋找溫舒玉而苦惱嗎?這不就巧了,溫夫人主動現身了。所以我寫了一封信,讓飛柳幫忙送到你手中,把你找了過來。只可惜,溫夫人是來尋他丈夫的,她說溫舒玉已經失蹤幾個月了,她迫不得已,只好上我這來求助了。我已經派出一部分弟子去尋溫舒玉了,也委托歸鱗閣的人那邊幫忙去找了,不過希望渺茫。既然溫夫人在此,你剛好可以好好和她談談,我想,也是時候讓你們敘敘舊了。”

魯仲祁說完這段長長的話,喘了口氣,端起桌上的茶杯小啜了一口。他放下茶杯時,特意掃了一眼陸千渺和花錦。

花錦雙手交疊放在膝上,背挺得很直。她沈默地望著陸千渺,似乎在等她發言。

陸千渺卻一再猶豫,欲言又止。她不確定魯仲祁有沒有把她曾經說過的那些事告訴花錦,如果她不知道,她是否要重頭說起?如果她知道,她又該如何說呢?花錦的丈夫,可是害死她父母的罪魁禍首,而且死在了她眼前啊!她該以什麽樣的心態去面對花錦呢?

沈寂片刻後,終是花錦主動開啟了話頭,只是陸千渺沒有想到,當她心中湧動恨意時,花錦開口的第一句卻是這樣的:“陸姑娘,一別經年,沒想到,你居然長這麽大了……你,還記得我嗎?”

花錦的語氣親切溫柔,十分真誠,她開口的第一句話絕沒有惡意和試探,但是陸千渺聽了,卻心生反感,更加厭惡。她沒有答話,而是冷漠地撇開了頭。她突然意識到,原來在她心中,仇恨並沒有消失,並沒有了結,她還在恨著,之前的空虛、迷茫只是一種假象,只要一碰到相關的人和事,她內心仇恨的火種就會被引燃。仇恨的種子,已經在她心裏生了根,發了芽,她無法原諒和寬恕那些傷害她的人。她甚至因此忘記了自己最初來名劍宗見花錦的目的。

花錦似乎也註意到了陸千渺對自己的態度並不是很友好,她只是苦笑了一下,並未因陸千渺無禮的舉動而生氣。她繼續說道:“陸姑娘,關於你父母的事……我很抱歉,也為此感到難過。當年,我應該早點去看望你父母的……只是當時發生了很多事情,我和風行雪還有溫舒玉,實在無暇顧及你父母……這麽多年,我也沒有去看望你們一眼,對不起……”

“你知道我父母被人害死了嗎?”陸千渺打斷了花錦的話,面露痛苦地說道。她不願去看那張臉,她怕自己一時心軟,就會寬恕了仇人的家人。

過了一會兒,不,也許過了很久,陸千渺才聽到花錦的回覆:“魯前輩都已經告訴我了……我知道你在尋找白鬼樓,在找殺害你父母的兇手,但我可以保證,溫舒玉和這件事絕沒有任何關系。他是個非常溫柔體貼的人,絕不會幹那些喪盡天良的事的!我和他早就退隱江湖,不問世事多年了!”她說到後面,越說越激動,語速也變快了很多。

陸千渺聞言,唰的起身,快步走向花錦,看到這個欲哭無淚、為自己丈夫辯解的女子,她心裏一陣惱火,她憤恨地說道:“你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嗎?是他!是溫舒玉,他背叛了我爹,背叛了風叔叔!他就是白鬼之主,是他害死了他們!你——你不是曾經愛過風行雪嗎?”

此話一出,花錦呆滯了片刻,隨後無力地擡起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風行雪曾經是她最愛的人,陸千渺說這些話,無疑狠狠地刺痛了她的心。這是她最不願回憶的往事,也是她埋藏在心底最珍貴的回憶。風行雪的離開,是她一生中最大的打擊。她閉上眼睛緩了緩心神,隨後放下雙手,擡起頭直視陸千渺,依然堅定自己的看法,她的聲音裏帶了點哭腔:“不……不會的……他不會做那些事的……這不可能……他不是什麽白鬼之主,我從來沒聽他說過……”

魯仲祁見雙方情緒不穩,連忙插話道:“千渺,此事不可妄下定論啊!有話好好說,你不如從頭到尾把事情和我們講清楚!”但是陸千渺已經完全聽不進別人的話了,她沈浸在仇恨的情緒中無法自拔,忘記了其他的一切。

啪!一把匕首扔到了花錦面前。

陸千渺冷笑道:“溫舒玉已經死了!幾個月前,他在遙望涯,被沈譽殺死了,當時我也在場,因為他要殺了我,我要殺了他!他親口承認了這一切!不管你信不信,溫舒玉都已經死了,這是無可爭辯的事實。你大可以上遙望涯去尋他的屍體。我記得風叔叔,他就是……”她頓了一下,改口道:“他也是在這裏被溫舒玉害死的。風叔叔和濟望舒決戰,他趁風叔叔元氣大傷之際,偷襲了風叔叔。現在你一定比我更恨他吧……”

“你……”花錦看著那把匕首,瞬間泣不成聲。這把匕首,溫舒玉從不離身,更不可能無緣無故就落到了別人手中,而且溫舒玉從來沒有離家這麽久過,她不得不信陸千渺的話。可是,突然間面對這樣的事情,她簡直如遭晴天霹靂,一下子悲從中來,痛不欲生。她緊緊盯著那把匕首,心中的苦痛不斷折磨著她,仿佛要把她逼入絕境。於是接下來的這一幕便不可避免,這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她一把奪過匕首刺向了陸千渺。

陸千渺從未預料過花錦會做出如此舉動,她看見匕首直刺她而來時,恍然間似乎回到了在遙望涯和溫舒玉對峙的那天,她也同樣失去了理智,被仇恨沖昏了頭腦,她出手打落了花錦手中的匕首,拔出著雪,刀刃直抵花錦胸口。

“陸姑娘不可!”

“千渺!”

錚!一劍飛來,彈開了陸千渺手中的刀。陸千渺紅著眼睛望著阻止她的沈飛柳,心裏似有怨氣,又似有懊悔之意。

沈飛柳嚴肅地望著陸千渺,眼中有幾分冷意,他說:“不要傷害無辜。即使你說的是真的,花錦對此毫不知情,她並沒有做錯什麽,也沒有傷害你。”

“她剛才要殺了我!”

“那不是她的本意,是你逼她的!”沈飛柳沈著臉說道。似乎意識到自己說話的口氣有些重,他又補充了一句,聲音放緩了:“我相信,那也不是你的本意。”

陸千渺望著沈飛柳,想要說些什麽,最後硬憋了回去。她慢慢垂下了眼眸,不願再直視他。

“天哪!我……我做了什麽……”花錦回想起自己剛才瘋狂的舉動,她滿臉悔意,“對、對不起……陸姑娘……”

沈飛柳不得不移開目光,看向驚魂未定的花錦,他溫聲安撫道:“溫夫人,你剛才沖動了。我送你回房休息吧,晚些時候,我們再談這件事。”他扶著溫夫人離開了會賢廳。在他們即將走出廳門的時候,陸千渺沖著花錦大聲說道:“我真希望,是我殺死了溫舒玉!”

花錦身子劇烈抖動了一下,她無聲地哭泣著,同沈飛柳走了出去。

“千渺,你爹不會希望著雪沾上花錦的血。今天,你的確有些過頭了,你……唉,我命人為你安排好房間,你好好休息一下再說吧。”魯仲祁嘆息著起身走出了會賢廳。這個兩鬢斑白的老人,已經見過太多人世間的悲涼。

陸千渺手一松,握在手中的刀摔在了地上,發出清晰的響聲,她再也遏制不住內心的悲傷,慢慢蹲下身,抱住了自己,淚水從她眼中湧落了出來。她的確很後悔剛才的舉動,如果她真的殺了花錦,她會後悔一輩子。

陸千渺一個人在會賢廳待了很久,等她出來時,已經是傍晚了。她失魂落魄地走出大廳,擡起頭時,卻看見沈飛柳站在前院裏看著她,他恢覆了平常的神色。沈飛柳一看見她,立馬走向了她:“我希望,我今天沒有嚇到你。”

“不,沒有,你太小看我了……我是說,我應該謝謝你阻止了我。”陸千渺說道。

“陸姑娘,你還是無法忘掉仇恨嗎?”

“我忘不了,也不能忘。”

“仇恨不是那麽容易忘卻的,我曾經也背負著仇恨活著,即使報了仇,到現在也無法忘懷。但是幫助別人,會讓我找到新的意義。”

陸千渺知道沈飛柳是好心勸說她,但她此刻只想一個人靜一靜,便說:“沈大哥,我想一個人走走。”

“好。”沈飛柳不做多問,他退到一邊,讓陸千渺走了。

夜晚,陸千渺提著一盞燈,來到了翠頂小築。那旁邊就是一個水潭。陸千渺坐在水潭邊的一塊石頭上,提燈照亮了水潭。望著水潭中模糊不清的人影,她嘆了口氣,仿佛想起了什麽。她低頭看著戴在胸前的鳥形吊墜,伸出手摸了摸,涼涼的,卻讓人覺得安心。她想起了和江慎憐的那個擁抱,忍不住笑了笑。而後,她從懷裏拿出巫嵐送給她的那盒香膏,打開盒蓋,香膏已經被用去了一些,比之前小了點。她把香膏遞到鼻子前聞了聞,一陣撲鼻的清香沁入心間,讓人感到舒坦、自然,仿佛驅散了所有的煩惱,仿佛來到了世外桃源,她在潭面上看到了父母的影子,父母的影子正逐漸變得清晰,最後她看見了父母正對她微笑。她也笑了,她真希望能永遠看到父母的微笑。

可是——

撲通!香膏被她扔進了水潭裏,濺起了一陣水花,父母的影子被攪碎了,當水面重回平靜後,那裏只有自己模糊的身影。

鏡中花,水中月,假的就是假的,做不了真。她不能再進行自我欺騙,自我麻痹了。這一個月以來,每當她痛苦的時候,她就會塗抹那盒香膏或者聞一聞,那樣會讓她放松心情,可是次數多了,她便有些依賴香膏了。她知道那香是什麽,是欲望,是幻覺,是催化劑,是會拉人入地獄的毒藥,如果一直借用這種東西麻痹自己,總有一天,她也會變得和許越明一樣偏執、瘋狂。

今晚是她最後一次使用這盒香膏,從今往後,她再也不願意沈溺在自我幻想中。

幾日後,陸千渺把自己在遙望涯的經歷告知了魯仲祁和沈飛柳,她聽說花錦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已經幾天沒有見人,便決定獨自一人去探望她。當她來到花錦的屋門前時,她竟然有些想逃離,甚至不敢去面對。但她的手放在門上時,她還是輕輕叩響了。

花錦似乎也沒有想到,陸千渺還會來找她,所以在看見陸千渺站在門口時,她微微張開了嘴唇。但是很快的,她的臉上便重現了這幾日以來一副生無可戀的悲傷神情。她雙眼紅腫,仿佛有很多話想對人傾訴,卻什麽也沒有說,就讓陸千渺進了屋子,然後把門合上了。兩人站在屋子裏,一時誰也沒有說話,誰也不敢率先打破這安寧的景象。然而這樣沈默的氛圍,是不合時宜,也無法令人忍受的,一種無形之物堵在了她們二人心口,壓得她們喘不過氣來。要讓它們消失的方法就是開口和面對。

陸千渺很明顯再也無法忍受這空洞的沈默了,她率先敗下陣來,嘗試和花錦對話:“我不知道是否該稱呼你為什麽?是……溫夫人……還是花錦前輩?”

花錦背過身去,說道:“這重要嗎?隨你怎麽稱呼。我直到現在……”她抽噎了一下,繼續道:“直到現在,我都不能相信你所說的一切。”

“我很同情你的不幸遭遇,但我說的就是事實,若是你不信,可自去尋證。”

“那你今天找我是為了什麽?”她忽然轉過身來,激動地走到陸千渺面前,幾乎咬著牙說道,“你是來報仇的嗎?因為我的丈夫殺了你的父母,所以你也要殺了我洩恨!”

陸千渺臉上露出悲憫的神色,搖頭道:“不,我不會殺你。冤有頭,債有主。你我之間,是沒有仇的。那天在會賢廳……我應該好好和你交談……不該對你步步緊逼……”她想到父母的死亡,突然理解了花錦的痛苦。如果是她最愛的人,最親近的人死了,也許她會表現得比花錦還要失控或者癲狂。她為什麽要去苛責一個本身就不幸的人呢?更何況她和她同樣不幸。

花錦聽了這番言論,似乎冷靜了不少,她說:“請你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我一遍吧。”

兩人在屋子裏坐下,陸千渺開始對花錦講述這段跨越了十年多的恩怨情仇。陸千渺講了半個多時辰,才把這段經歷說清楚。她所經歷的故事,她已經向別人說過一次又一次了,每一次對別人的述說,都會讓她直面心中的痛苦。但現在她不再表現出來,而是克制冷靜地講述。

花錦聽完了陸千渺的講述,和其他聽過她講述的人一樣,陷入了長久的沈默。直到沈默消失,被一聲苦笑替代,花錦才終於含淚接受了這一切。

陸千渺躊躇了一會兒,默默從懷中拿出了鹿靈匕遞給花錦。那天她離開會賢廳時,還是把匕首撿了回來,她覺得溫舒玉的遺物,最好還是交還給他最親近的人比較好。雖然一開始她拿走這把匕首,只是為了留作紀念,提醒自己溫舒玉已經死了,以及她的仇恨,但現在她不需要這件東西了,或許花錦更需要它。

花錦望著那把匕首,伸手接了過來,淒涼一笑,道:“呵,溫郎,你騙我騙的好慘……”說著她舉起匕首,準備一刀抹脖,陸千渺見勢頭不對,出手拉住了她:“你瘋了!”她強硬地從花錦手中奪走了匕首,甚至因此不小心劃破了自己的手指。

花錦看到陸千渺受傷的手,心中更加愧疚。她用力地捶打著自己的膝蓋,說道:“你為什要救我?我——我是一個罪人,一個該死的人。”她已經心如死灰,生無可戀了。

陸千渺把匕首扔得遠遠的,說道:“如果什麽都沒做錯的你都該死,那天下該死的人多了去了。”

“不……你什麽都不懂!我愚昧無知、識人不清,嫁給了一個殺人兇手,他殺害了我曾經最愛的人!”

陸千渺眼中含著淚光,說道:“你說的對,我不了解你的經歷,我什麽都不懂,但請你不要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溫舒玉做了什麽,既然你毫不知情,被他蒙在鼓裏,那你也就沒必要因為他人的過錯去懲罰自己。我將匕首還給你,不是讓你拿它傷害你自己的。現在你不是溫夫人了,你是花錦,你還有你的師父師母,他們是這世界上最愛你的人,他們都非常想念你,盼望你回去啊!”

“我……師父……師母……我已經有許多年沒回過家了……我是個不孝徒,他們一定很恨我,自我出嫁後,我竟然一次都沒探望過他們,甚至連封書信也沒有!我無顏面見他們!”花錦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擡起頭,一串串晶瑩的淚珠不斷從她臉上落下來。一想起她的師父師母,她就羞愧得無地自容。

“我曾經落難,被孫自留夫婦所救,如果不是他們,我早就沒命了。我從他們那裏,聽說了你的故事,他們不是你的父母,你的家人,和你也沒有任何血緣關系,但是他們卻把你放在心上,一直牽掛著你。他們像父母一樣非常愛你,不是父母卻勝似父母。如果說有什麽東西是我沒有的而你卻擁有的,那就是家人。我很羨慕有人如此深愛著你,這是我所沒有的。”陸千渺動情地說道,“我今天之所以來見你,是為了幫孫自留夫婦帶一句話,他們拜托我,如果有一天我見到了你,就告訴你,他們很想念你,要是得空了,請你回來看看他們,若是不方便回來,就請你寫封信給他們。如果你無處可去,他們就是你的歸家之所,如果你感到孤立無援,他們就會成為你溫暖的臂膀而擁護你。別質疑這份愛,它不比任何東西輕,也不比任何東西重,它無法用任何東西去衡量,因為它是無價之寶。”

花錦彎下身子,已經泣不成聲。

陸千渺卻明白,花錦不會再傷害自己了,也許有些傷痛並不能輕易治愈,也許在今後的很長的一段時間裏,花錦會每天以淚洗面,但她的師父師母會一直陪伴她,直到有一天,春風拂面,光照萬物,她重展笑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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