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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飛鳥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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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飛鳥還

花錦帶上鹿靈匕,懷著悲痛的心情離開了名劍宗。她將獨自一人踏上遙遠的路途,去遙望涯尋找溫舒玉的骸骨,在那之後,她會回到邱暝居,和闊別多年的孫自留夫婦相聚。花錦走後不久,陸千渺也打算離開名劍宗,回金蟬寺。沈飛柳聽說此事後,表示願意和她同行,於是二人便雇了一輛馬車,一同踏上了前往沙漠的路途。

在這段二人相伴而行的旅途中,陸千渺和沈飛柳經歷了不少大大小小的事情,見識了赤州種種迤邐風光、壯美山河。他們一路行俠仗義,在沈飛柳的影響下,陸千渺也正慢慢走出仇恨的陰影,對生活充滿了新的希望。

半年後,他們的馬車搖搖晃晃地駛進了梵城,在一家名為亦豐酒店的門前停了下來。二人一塊下了馬車,陸千渺對沈飛柳道:“此行路途遙遠,奔波勞累,這一路多謝沈大哥照顧!咱們就此作別,日後有緣再會。”

“陸姑娘不必如此多禮。我已把陸姑娘當作朋友,朋友間何必如此客氣。我應該還會在梵城小住幾日,你若得空,歡迎隨時來這裏找我,保重。”

二人互相行禮作別後,沈飛柳目送陸千渺朝城外的金蟬寺走去。

天黑前,陸千渺上了不言山,抵達了金蟬寺門前。幾年不見,金蟬寺還是她記憶中的模樣。陸千渺穿過茂密的草叢,踏上早已布滿裂縫的石臺階,輕輕推開了虛掩著的門。寺內很寂靜,陸千渺只聽見大殿裏傳來的念經的聲音,以及眼前,一個小僧抱著掃帚在寺院裏掃落葉的沙沙聲。

小僧聞得響動,手中動作一頓,轉身一看,見了陸千渺,便放下掃帚,走到陸千渺面前,雙手合掌,鞠躬行禮,道了聲:“阿彌陀佛。”

陸千渺恭敬地回了禮。

小僧道:“不知檀越來此所為何事?天色將晚,寺院不方便接待,不若明日再來?”

陸千渺沒見過這個小僧,心道他是新來的,便道:“小師父有所不知,我從小被主持收留,在此長大,若真要論起來,我倒也算是半個金蟬寺的人。只是幾年前我離開了這裏,如今前塵已了,便又回來了。不知善心師父何在?”

小僧聞言,雙目一明,道:“原來是陸檀越,我曾聽諸位師兄弟提起過你,剛才真是失禮了。善心師兄正在大殿,我這就去尋。”

“有勞了。”

不久,善心臉上帶著笑容,快步走了過來。

“阿彌陀佛。陸檀越,許久未見,不知近來可好?”

“一切安好,多謝善心師父掛念。不知我師父如何了?”

“與從前無二。”

陸千渺道:“那便好,回來的路上我就在想,倘若師父不告而別便離我而去,我怕是要哭一場了。”

“陸檀越怎麽會這麽想?那位客人來金蟬寺已經足足二十一年了,恐怕他此生都不會離開這兒了。”

“那可不一定。正是世事無常,皆無定數,興許師父說走就走了。”

二人寒暄了一陣,陸千渺順其自然地提到了金善堂,善心說:“兩個月前,一位姓江的公子帶著金善堂來此,金善堂已經剃度,入了我佛門。現下他並不在寺中,上個月初,他便雲游四海去了。”

二人在院中談了許久,他們談得十分盡興,這裏的一切都讓陸千渺懷念和感嘆。他們談完後,陸千渺便去膳堂用晚膳,她走出膳堂時,天上已經高高地掛起了一輪明月。

“好一輪碩大的明月!”陸千渺嘆道。

“是啊,今晚的月光真是亮堂,這整個庭院遍布銀光。”

“師、師父!”

陸千渺轉身看去,只見師父佝僂著背,雙手背在身後,朝她緩步而來。他穿一身破破爛爛的黑色長袍,長袍的下擺都拖到地上去了,好像身後拖著一截黑漆漆的尾巴。

陸千渺喜不自勝,迎上去,道:“我正要去見師父呢?師父何時來的?怎的我竟然一點察覺也沒有!”

師父冷哼一聲,老氣橫秋地說道:“幾年不見,長進卻不大!看來這幾年你是白出去了,盡是瞎混!怎麽,你是落敗而歸?”

陸千渺知道師父素來說話刁鉆刻薄,因此並不細聽,接著道:“我的仇人已經死了,我從今以後不必報父母之仇了!”

師父豎起眉毛,似乎有些驚訝:“你手刃了仇人?要真是如此,還算你有點出息!”

陸千渺道:“我倒是想,只恨自己武藝不精,仇人是死在了別人手上。”

師父冷笑道:“怪不得你與從前大相徑庭,臉上再無苦色,原來是這樣。既然如此,你走吧,我日後不會再見你了!”

陸千渺正在興頭上,卻忽然聽師父來了這麽一句,笑容頓時戛然而止,道:“師父這是為何?徒兒做錯了什麽,或是說錯了什麽?還請師父明言。”

師父臉上透露著不易近人的冷漠,向前踏上幾步,走近陸千渺身前,搖晃著身子在她身邊轉了一圈,眼睛卻是無時無刻不在仔細望著陸千渺。這些舉動弄得陸千渺滿心不解,卻也不敢道出心中疑惑。

師父看了半天,道:“你從前學武藝,是為了報仇,為了殺人。既然你心中懷著仇恨,身上便不得不帶著幾分冷意,就如這寒冬的氣息,是能把人震懾住的。如今你不需要再行此事了,你可以過你的安生日子了,我的這門武藝是專門用來殺人的,你不殺人了,還學這門武藝又有何用?我最見不得你身上的這股子精神氣,你還是離我遠點吧!”話了,他又嘆了口氣,道:“你如今是殺不了我了,恐怕也難以殺別人了!”

陸千渺明白了師父氣惱的原因,心中不樂,卻也沒奈何,只得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徒兒豈敢背棄恩師。師父若是不想見我,那我走便是了。望師父莫要為我生氣傷心,這實在不值得。只是今日回這一遭,原本也是想來看看師父,盡盡孝心罷了。我從小在此長大,把這裏當作我的半個家,師父便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家人,徒兒只願師父身體安康,便別無所求了。”

師父面上無動於衷,默了半晌,道:“你我師徒緣分已盡,你給我磕三個響頭,從此再無師徒情誼。我明日便出海離去,再不回此。”

陸千渺見師父主意已定,再無回轉,不禁落下兩滴滾燙的眼淚,只得依從,便伏跪在地上,朝著師父磕了三個響頭。

師父再不多說一句,當即揮揮袖袍,轉身離去。

陸千秒遭此一遇,正是冷水澆熱火,心中喜意全無,心中徒留哀嘆。她心道:“唉,師父他老人家真是慧眼如炬,居然一眼看出,我已失了殺心,再無過去半分狠厲。難怪師父如此不待見我!這半年裏,我跟著沈大哥一路南下西進,的確不曾再動用此刀殺過人了。若非迫不得已,何以至於到殺人見血的那一步呢?這是果兒和沈大哥教會我的,我從今往後不會再犯了。如今爹娘已經不在,此地亦不是長留之地。我終究是孤身一人,連個歸處也沒有,怕是要從此浪跡天涯了!”她越想越悲,只覺得停留在此不過是徒增悲傷,便匆忙地和善心道了別,挑了一盞燈籠趁夜離寺,下山去了。

次日清晨,陸千渺來到亦豐酒店找沈飛柳,二人在客堂裏坐下,桌上備了些酒菜。只是陸千渺自坐下後未曾主動提起一句話,卻只望著自個的那一杯茶水出神。沈飛柳見陸千渺心神恍惚,便主動提出,要帶著陸千渺去城外騎馬。陸千渺臉上稍有喜色,卻又轉瞬即逝,道:“城外風沙極大,又有沙匪出沒,還是不要去了。”沈飛柳略一沈吟,道:“這倒也是。不過我昨兒夜裏聽說,梵城的趙無眠大人多次出兵剿匪,如今匪患已清,那些沙匪不是死的死,就是逃的逃了。你若不想出城,不如和我去城南的李鐵柱家,這位李鐵柱是立新武館的館主,他有一個女兒,年紀與你相仿,平生最愛舞刀弄槍,興許你們能聊得來。”

陸千渺正要詢問個中詳情,忽然一個店夥計悄悄湊了上來,立侍在陸千渺身後,陸千渺尚未發覺,沈飛柳卻發現了,他盯著那人說道:“這位仁兄,我們並沒有叫你,你來幹什麽?”

陸千渺聞言,也轉過臉來,面上並無怒意,只問:“有何貴幹?”

店夥計訕然一笑,瞥了一眼陸千渺放在桌上的刀,又盯著陸千渺胸前的飛鳥銀墜,憋了半天,道:“我這裏有一封恐怕是送給姑娘的信。”

陸千渺頓時眼睛恢覆了光彩,心中暗道:“莫不是……他。”隨即,她關切地問道:“你為什麽這麽說?”

店夥計道:“兩個月前,江公子交給我一封信,讓我代為保管,說是哪天我碰見了身上戴著鳥形銀吊墜、腰間佩戴雪亮刀的一位姓陸的姑娘,就把這封信交到她手中。剛才我在一旁觀察了姑娘許久,十分符合江公子的描述,因此才冒昧上前打擾。”

沈飛柳似乎猜到了店夥計口中的江公子是誰,忍不住打趣道:“這可真是怪事?他又怎知,這位姑娘會來到你們店中呢?”

店夥計答道:“‘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這是江公子說的,當初我也不信。如今見了姑娘,才知‘心誠則靈’,所言不虛。”

陸千渺起身按住了桌沿,道:“我就是你口中的那位陸姑娘。江公子現在何處?快快把信交於我。”

“江公子把信交給我後,便走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從此再沒見過他。請姑娘稍等片刻,我立馬把信取來。”店夥計說完,便迅速離開了。

沈飛柳道:“先前聽你說,江慎憐早已被逐出了青雲幫,現在青雲幫在月落城勢力滔天,他必不會在此久留。呵,他倒還念著你,竟給你留了封書信,可見他並非如傳言中說的那般不堪。”

陸千渺道:“外面的那些話真假難辨,豈能盡信?只是,半年多沒見,不知他現在怎麽樣了……”這半年裏,陸千渺不止一次想起過江慎憐,每次想起他來,她的心情總是很覆雜。若說這是思念,也不為過,可也並非全是思念。她總是不明白,江慎憐對她來說意味著什麽,也不明白對方到底對她懷著什麽樣的心思。她翻來覆去地咀嚼著記憶的碎片,細品過去每一次和他的接觸,卻驚奇地發現,每一次重新回憶,都是在加深她對他的認識。他的影子,他的模樣,他的形象正在她心中變得越發清晰。不過,距離終點還差最後一步,而這最後一步卻始終隔著一幕簾,她卻遲遲不敢掀開簾子去看那個她心目中的人。她為何不敢伸手去觸碰?為何不敢掀開簾子,去認識真正的他呢?她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也不願意去想。

思緒飄飛間,陸千渺已深深地陷入了自己所編織的迷網。店店夥計的出現又及時把她從迷網中拉了回來:“信在此,姑娘請收好。”

陸千渺接過信,說道:“多謝。”

“不必客氣,要沒什麽事,我就先退下了。二位客官待會若還有什麽吩咐,可隨時叫喚我。”

店夥計退下後,陸千渺拆開信封,拿出信紙讀了起來,只見信中寫道:“陸姑娘,當你拿到此信時,想必你已經在名劍宗辦妥了自己的事,回到了梵城。而我也離開了自小長大的地方,獨自一人踏上了尋鄉之途。也許你還不知道,我並不是土生土長的赤州人,我的母親是蚩青族人,她來自西土青州,因為戰亂才流浪他鄉。雖然在我心底,赤州依然是我的家鄉,但我想去尋找我母親的故土,去了解那片土地。這樣也算是我送她回家了。從此之後,我們便徹底是天各一方,隔著千山萬水,再難相見了。今生能與陸姑娘相識一場,我此生無憾,若還有緣分,願今生還能重逢,勿念。”陸千渺讀完了信,哀嘆一聲,卻又笑了。

沈飛柳道:“還去李館主那兒嗎?”

陸千渺道:“去,為何不去!”她笑中帶淚,似乎明白了當初在雪夜裏,江慎憐對她說的話究竟含有多深的情意了,可惜已經太遲了。

數日後,陸千渺和沈飛柳離開了梵城,各奔東西。陸千渺決定游遍赤州境內,立志成為懲兇除惡,懲惡揚善的俠者。她一人浪跡江湖,走遍天涯海角,看遍世間冷暖。三年後,一場意外的邂逅,沈飛柳成為了那個願意不計風雨、陪她一同前行的人。後來他們在江湖中一起經歷了許多腥風血雨,二人生死相依,同舟共濟,情意漸深。他們還與平安鏢局的少主公孫助一起聯手解決了幾件棘手的事,三人因此在江湖中名氣大增。

又過了數年,一日,秋高氣爽,陸千渺和沈飛柳各騎一馬,在一條道上肆意馳騁。他們順著道,進入了赤州邊境的一個小城。進城後,陸千渺和沈飛柳下了馬,牽馬步行。他們行至某一街道處時,兩人正說笑,忽然擡眸間,陸千渺似乎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就那樣平常地出現在了人群中,闖入了她的視野裏,像花謝花開一樣,他的出現那麽順理成章,又順其自然,一瞬間占據了她的一整顆心。但是她卻不敢確認,亦不敢上前,只是呆在原地,看著那人低垂著頭,一瘸一拐地朝她走來,與她擦身而過。

“江慎憐!”陸千渺轉身喊了他一聲,他停頓了一下,又繼續向前走了。

“江慎憐?”沈飛柳望著那人遠去的身影,“他是江慎憐?”

陸千渺一時沒有答話,直到那人頭也不回地沒入人海中,她扯住沈飛柳的袖子,眼角隱約含有淚水,說道:“不,不是的,我錯認了……我們走吧。”

沈飛柳輕輕拉住陸千渺的手,溫柔卻又有力地握住了她,他沒有多言,臉上只露出關切的眼神。他們繼續往前走,只是不覆剛才那般說笑了。

那一幕簾,終於被她親手掀開了,站在她面前的,不再是一個鮮衣怒馬的少年,卻是一個翻山越嶺、跨越千山萬水、走遍荊棘之路的跛足的流浪者。他蓬頭垢面,汙穢不堪,誰也不會記得他當初的模樣,除了陸千渺。

金鱗刀已經物歸原主。當年江慎憐帶著金善堂去了梵城,剛安頓下來沒多久,江西晴和江軒二人就找到了他,他和他們兄妹二人打了一場,最後是江鶴影親自出面,他才與他們達成了和解,把金鱗刀還給了他們。金善堂出家,離開金蟬寺後,他就去了青州,在那裏他被歹人誆騙,不慎弄傷了一條腿,此後他心灰意冷,不再涉足江湖之事,心中只盼著能再見陸千渺一面。今日得已相見,他心願已了,甘願從今往後隱姓埋名,做一個默默無聞之人。

陸千渺會一輩子戴著江慎憐送給她的吊墜,永遠記得他,記得那雙漂亮的眼睛。江慎憐心裏也永遠會記著這麽個人,無論他走到哪裏。

他們彼此再也不會出現在對方的生命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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