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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零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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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零天

22歲夏天,在醫院裏,他遇到了來探病的餘杳,被太陽曬得一身暑氣,臉紅撲撲,噙著豆沙冰棍兒汗涔涔走進來,眼睛看了一圈,直勾勾落到他臉上,和化掉的冰一樣潮濕。

那個夏天熱烈又忙碌,她開著車,帶他往返導師家裏和學校之間,她是個話嘮,說個不停,總有千奇百怪的理由約他去玩。

她發現他薄荷糖上癮潰瘍頻繁,花心思搞了一個戒糖計劃,他開始減少洗澡洗手的頻次,嘗試身體接觸,從她那裏討要糖果。脫癮的感覺一開始並不好,像螞蟻鉆心,可慢慢發現游戲的樂趣,他像小孩子一樣,每天期待被獎勵。

秋天下雨的一天,也是在車裏,她吃完糖親他,嘴裏都是薄荷的味道,但他發現,他上癮的不再是那些花花綠綠的糖果。

畢業後,他們一起生活,房子是租的,總歸有很多不如意,比如她想要的沙發買了也買法放,想拆墻打通房間也不行,想添置家具總要顧及搬家不方便。

得有個家才行,他於是從研究所跳槽到一家藥企,雖然交際應酬經常不在家,但能很快攢到首付,也值了。

新藥總算上市,老板給太太買珠寶當禮物,他在店裏也訂了戒指,老板太太在電話裏笑著建議,說求婚的話,不要像她老公一樣緊張到雙膝跪地。

他揣著戒指連夜回家,淩晨四點鐘她蒙頭睡著了,腳本草稿紙撒了一地,他摸出手給她戴上戒指,摸到瘦得都是骨頭,心想電話裏答應好好的,還不是又沒好好吃飯。

她說哪有你這樣無賴的,偷偷摸摸給人戴戒指,我都沒答應好不好。說歸說,還是拉他到被子下面暖手暖腳,黏糊糊地親他,說好啦,我那麽愛你。

到結婚這一步,雙方父母要見面,他電話裏告訴姜荷,讓她假期的時候買票來一趟,他去車站接。段良義很快知道,姜荷反覆打了很多電話,低聲下氣勸說,讓你爸也來吧,他七年沒見過你,沒和你過說一句話,他很想你,想得生病了。

他不同意,可還是被姜荷瞞著,在車站遠遠看到了人。

餘杳的腳本在那時做出了幾個不錯的片子,領了業內一個小獎,成了大款,她開心得不行,用獎金請他吃了頓人均過千的西餐,還買給他一副金絲邊平光鏡,讓他床上戴搞點情趣。

他在一天夜裏接到了方游的電話,聽到他哭著喊疼,於是匆匆回了趟壇城,再回來後開始整夜整夜難以入睡。

他又開始每天做惡夢了,困在小時候的家裏,爺爺奶奶家院子裏的木屋,看到白色貓咪一次次墜樓開膛破肚。

潔癖也變得嚴重,嚴重到覺得體內臟器和血都是臟的,開始催吐,口腔內壁不會被看到,他在那兒割了一道道口子,把血往肚子裏吞咽。

撐不下去,連工作都難以為繼,他辭職後騙她在休假,送她上班,待在寫字樓附近直到她下班,迎著晚霞接她回家,給她換著花樣做四菜一湯,不睡覺,沒日沒夜纏著她,無度地索取她的溫暖她的愛,纏到她捏著他的臉,說你這家夥怎麽回事,這樣下去身體可不行。

可時間不多了,他得走了,他得把自己這只寄生的怪物從她身上剝下來,重新回到那個陰潮發黴的地方。他知道那裏不屬於她,他也不能讓她去。

他待在那兒哪兒都沒去,一輛車就是他的家,春夏秋冬一年又一年,他變得不修邊幅,頭發剪得亂糟糟,長時間失眠熬夜眼底青黑,雙手生出凍瘡,凍瘡沒了之後是去不掉的傷疤,身體不再健康,也不再是她喜歡的樣子。

五年後的冬天,連著幾天下雪,他在一個深夜殺了人。

是當著他媽媽的面殺的,他綁她在椅子上,讓她睜眼看著他舉起刀。

她哭得瘋癲,說她沒有辦法,那時候你才九歲,如果不找其他孩子,他會繼續傷害你,媽媽對不起你,你原諒媽媽,和我回家好不好。

他身上都是血,說一切都來不及了媽媽,我寧願被傷害的就我一個,九歲那年我不該告訴你的,我該早一點殺了他再殺了我自己。

而且這裏沒有他的家。

雪下得很大,地上白茫茫一片,他在寒風中深深地呼吸,開車上了高速。

車開了一晚上,淩晨四點多到達十字路口,他惴惴不安地數著紅燈倒計時,斑馬線上忽然跌跌撞撞跑來一只橘色小貓。

餘杳喜歡小貓,她知道他害怕,不養,但會買貓糧,出去總要揣幾根貓條,去偶遇外面的流浪貓。他離得遠,倒也和那些小貓混了個臉熟。她出差不在家,他就在它們常出現的地方放吃的,遠遠地看一會兒。

紅燈到31秒,他下車隔著衣服抱小貓到懷裏,它圓圓的眼睛瞪著吱哇亂叫,冬天夜裏凍得抖成篩子。好了好了馬上不冷了,他剛站起身沒幾秒,迎面就被貨車卷進車底。

他蜷縮在黏膩生冷的血水中,眼前一片模糊,忽然就想起五年前分開的時候,他站在門邊最後叫她,杳杳。

她窩在沙發裏低著頭弄手機,聽到了擡頭看他,抿直嘴角眼珠一動不動,等他下一句話。

可門被關上,時間戛然而止,死去的他,在一個悶熱潮濕的暑假,忘記一切,從一場噩夢中汗淋淋地醒來了。

又是18歲生日這一天,又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

他又在一個冬天下雪的深夜,殺了人開車上高速,停在十字路口,等紅燈31秒的時候救下貓,死去的一瞬間,再次回到相同的夏天。

那是一條沒有她的時間線。

每一次循環都是新的開始,他反覆在同一天殺掉同一個人,在這個黑夜下雪的十字路口死去,又在18歲生日這天醒來,不停地重覆枯燥乏味的九年。

就像游戲失敗重開,他選錯了選項,怎麽也回不到對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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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餵。”黑貓又拍拍他腦門,“你還要救它,再死一次嗎?”

段時節擡起頭,望向車停的地方,黑貓朝那兒也看了眼:“放心,我會送她回家。”

它坐在地上,拱起脊背,耳尖抖了抖,頭上的黑色毛發被路燈照出了一點反光,像油,也像水。

段時節註意到了,低低頭,很快聞到一股血腥味,在它耳根處發現了還在冒血的傷口。

傷口的疼痛牽扯神經,它時不時抖抖耳朵。

那股疼痛很快也鉆入段時節身體,他試探地叫它:“……黃桃?”

黃桃轉頭看他一眼,金黃色眼睛又冷又淡,因為上次耳朵被他剪壞,生氣沒有搭腔。

手中的鈴鐺輕響了響,小白聽見後走近了點兒,歪著頭遠遠地圍觀他倆。

不知道黃桃和它說了什麽,它喵喵叫,段時節聽著,脫掉了外套裏面的白T,撕出布條當繃帶,伸手到黃桃肋下,輕輕往懷裏撈了撈。

黃桃耷拉著胳膊,仰起頭看著他,一楞:“你不怕了?”

段時節點點頭,輕壓住布條一圈圈纏到耳朵上,說對不起,又說了謝謝。

“謝謝你陪著她,也謝謝你帶我回來。恐怕以後,杳杳要繼續麻煩你了。”

夜色又沈又濕,黃桃沈默地任他包紮傷口,望向漆黑無邊的路口。

“可能死一萬次,你也不會再見到她。”

段時節手下一顫,垂著眼繼續給布條打結,說:“沒關系。”

“還有第一萬零一次。”

“……無論多少次,我都要找到她。”

路燈輕閃,黃桃黑色的瞳孔縮成細針,它沒有回應他,離他遠一點坐好,嚴肅地說:“時間不多了,道別再見吧。”

“嗯。”

段時節重新回到車上。車後排,餘杳呼吸微弱,仍然蜷縮著昏睡不醒。

她瘦得一身骨頭,像缺水枯敗的枝葉,嘴唇幹燥脫皮,皮膚也在慢慢變冷。

最後一次,段時節埋頭貼上去,額頭抵著她,慢慢掉著眼淚,溫柔地親過她的鼻梁、眼睛和下巴,再最後一次看一遍,摸摸她的臉,到她耳邊很輕地說一聲。

“杳杳,等等我。”

他關上車門朝黃桃走去,兜裏的鈴鐺隨著走動輕響,他摸出鈴鐺,也摸出了一條幾天前他修好的項鏈。

那是他讀書的時候,給餘杳做到第一條項鏈,用紅瑪瑙雕刻打磨出蘋果的形狀,反覆試錯做了一學期才成功。

剩下的材料找師傅鎏金鍍銀,又做出咬一半的蘋果,還有癟癟的蘋果核,餘杳生他氣的時候,就默默換成這個。

她太容易猜,也很好哄,和好了就開開心心換回去,照照鏡子,說還是小蘋果漂亮,你以後不許再惹我。

段時節把鏈子交給黃桃,黃桃認出來了,爪子抓著,說:“你走吧,我幫你還給她。”

“謝謝。”

他朝小白走去,小白警惕地豎起瞳孔,他蹲在它面前向它攤開掌心。

上面放著橘色的舊鈴鐺,小白湊上前嗅嗅他的指尖,伸爪子碰碰鈴鐺,再悄悄看看他。

段時節眼紅紅的,輕聲問:“我可以……抱抱你嗎?”

小白歪歪頭,聳著鼻子左聞聞右聞聞,繞過去,兩個前爪踩他腿上,仰起脖子嗅嗅。

段時節低低頭,能看到它粉色鼻頭,琥珀色圓圓的眼睛。

它看著他喵一聲,就那麽在他臉上碰了碰。

下一秒,段時節伸手將它抱住。

毛絨絨的,又軟又溫暖,像是終於填補了心裏最後一個空洞。

就在這時,周圍一切消失不見,貨車劇烈的白光映入眼簾,轉瞬將他撕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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