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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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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

餘杳輕手輕腳下床,眼睛因為長時間盯著手機花得酸澀,昏黑房間中摸到車鑰匙匆匆出了門。

電話還在耳邊通著,門合上後她才出聲,氣息又急又亂:“大半夜你膽子可真大啊游游!”

背後是一片漆黑稠厚的密林,只有這一條上山道,方游蹲在路牙微弱的路燈下,手機攥在手裏,脊椎骨冷得發麻,呼吸半晌才小聲說對不起,眼睛抵在短袖上擦了擦淚。

“我本來想自己把東西挖出來給你……但實在是害怕……想下山……但沒有車……”

餘杳開上了路,熱得冒汗,手機開到免提:“別掛電話,我很快就到。”

她問:“什麽東西啊你竟然埋那兒?”

免提呲呲啦啦,傳來沈重的鼻息,方游說:“是臺相機,小時哥哥的。”

段時節的相機?

濃重夜色像潮水般快速後退,風擦著窗戶狂刮,餘杳心裏一片茫然。

有件事她一直忽略了——段時節在找一樣東西,從他們到家到她回去,房子被翻亂也沒找到。

奇怪的是問他,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麽。

會不會是這臺相機。

車程一個多小時,餘杳繞上山沿路尋找,終於在一星半點的路燈下看到個人影。

他看到車後站起來,背了個大包,瘦薄地塌著背站那兒,臉灰白。餘杳下車一拽,發現他手也涼。

天黑森森的,整座山都埋著死人,他也像從山裏出來的孤魂野鬼。

餘杳四下環顧,皺眉問:“這兒有路嗎,你準備從哪上去?”

方游點下頭,側身往山那指去:“前面拐進去上坡,那裏原來有片柿子樹,被人踩出了一條小道,穿過松樹林過了石頭墻,再一直往下就能到。”

“你來過挺多次?”

“兩三回。”

“相機裏是不是有什麽東西?”

說到這,方游壓下眼簾,發白脫皮的嘴唇囁嚅,嗯了一聲。

風吹亂他身後那片山,黑色密林像滔天巨浪倒伏下去。

餘杳出神地望了會兒,吸一口氣,哐的一聲扣上車門,再轉身看方游:“我陪你去挖,你敢不敢?”

方游楞楞地擡頭:“你不害怕?”

“怕啊。”餘杳跺跺發軟的腳,苦笑了笑,“兩個人好一點,去嗎?”

“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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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上坡到土路,路燈照不進來,四周壓暗,方游開了手電光。

夏季草木茂盛,蚊蟲瘋長,餘杳抓著方游的書包帶,腳下一路窸窸窣窣。

樹影層層疊疊,繞過樹幹還是樹幹,白紙條一樣豎著穿插在眼前,被風時不時掀出嗚嗚哭叫聲。

餘杳同時開了手機照明,他們氣喘籲籲地快速爬坡繞路,黑洞洞的影子就一直緊緊跟著。

不知過了多久,前面出現一道石頭墻,高過餘杳一點,他們要翻過去。

方游扔下背包,回頭跟餘杳說:“我先上去再拉你。”

餘杳拿手電給他照著,他伸長胳膊手掌張開攀住墻頭,腿擡高腳尖踩石頭縫上,腰上使力先上一只腿,再爬上去,然後伸手接包扔到墻那面,用嘴叼住手電筒。

光搖來晃去,餘杳學他那樣卻沒勁可使,身體磨著墻,擡了幾次腿也勾不到,指甲扣得疼,滿頭流汗。

看樣子不通,方游從墻上下來蹲到墻根,讓餘杳踩他的背。

這次行了,兩人總算翻過墻頭,跳下來的時候摔在一片雜草上,都一身泥。

墻內是一片開闊的環狀露天墓地。

因為夜裏有人巡邏,方游關了手電,只留下手機屏幕光。月亮很亮,慘白地照下來,一排排墓碑階梯式排列,正整整齊齊背對著人。

陰風細細吹過,像近在耳邊的呼吸。餘杳汗涔涔的手拽著方游,抓得死死的,跟著他一路往下走,下臺階,七繞八繞,盯著地上的石板,像無頭的蒼蠅跌跌撞撞。

“到了。”

方游說著左拐,幾步路後停下,屏幕亮光打到墓碑上,能看到段時節的名字。

白天周澄放的花和他拿的貢品也還在。

餘杳指指旁邊的冬青:“這底下?”

“嗯。”

方游從包裏掏出鐵鏟,撥開冬青葉,一鏟子鏟下去。餘杳舉著手機,動手往外撥拉翻出的泥土和冬青根莖,泥土濕潤,殘留白天太陽的餘溫,一股腥味。

東西埋得並不深,土裏出現一個黑色尼龍布袋,方游停下鏟子,餘杳和他一起拽出來,在褲子上隨便擦擦手,解開了繩。

那是臺黑色相機,鏡頭蓋著,磨損痕跡明顯,款式已經過時,不算輕。

袋子一並裝著數據線和充電器,還有一張舊SD卡。

方游把挖出來的土連帶冬青堆回坑裏,忽然開口:“你問我最後一次和小時哥哥見面是什麽時候……其實我記得。”

他半邊臉在陰影中,餘杳擡頭一楞。

“相機是我在文具店發現的,那天我拿給他看……他讓我收好,等他回來。”

方游邊說,邊把土壓實到冬青根部,再把掉的枯葉鋪上一層,掩蓋痕跡。

風停了,他也停下動作,手垂在土裏,瞳孔散開眼睛一動不動。

“姐姐,相機裏男孩兒……”

“不止我一個。”

黑沈沈的夜裏,餘杳意識停滯,望著他,再恍惚地低頭去看手上的東西,耳朵又昏又痛,像被人拿刀片緩緩在腦子裏豁開了口子。

然而不等她多想一秒,手腕忽然被抓住,方游的手上濕黏黏的帶著層泥,在用力,也在發抖。

他僵硬地看她一眼又擡頭扭過脖子,她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

斜角不遠處兩道墓碑是段時節父母的,前面站了兩個黑黢黢的影子,一動不動正對著他們。

“走!”

餘杳嚇得一激靈,被方游一把拉起,抓著包和相機就往山上瘋跑。

拼了命地跑,腿哆嗦著跑,大口大口喘氣,刀刮一樣的陰冷夜風在耳邊呼嘯。

翻過墻,滾到地上再起來接著跑,摸黑穿過幽謐樹林,最後下坡,跑得太猛,直接翻下去摔進了路邊溝裏。

這才覺得渾身筋肉被刺破,骨頭像斷了一樣。

餘杳爬出來猛咳,聞到喉嚨裏一股血腥味,彎著腰捂嘴幹噦。

方游還在溝裏,她腿哆哆嗦嗦地去拉他,發現他身上多處擦傷,血和泥巴混一起,他灰頭土臉。

淩晨兩點半夜色正濃,兩個人總算坐上了車,沿山道往下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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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張恐懼導致腎上腺素暴漲,餘杳手抖,發狠朝方向盤上摔,扯開喉嚨大聲痛罵:“剛就不該跑,就他媽該把那個老畜生的墳掘了!嚇死我得了,我變成鬼好去地下再剁了那不是人的東西!”

罵完只剩她的喘息,車廂更加寂靜,方游垂著頭,頭發蓋過眼睛,擡手擦了擦臉上的泥,脖子勾著,骨頭尖尖地突起一塊。

餘杳說副駕手套箱有濕巾,他一同摸出來段時節那張證件照,捏著一角看了許久。

思緒重新回到那臺相機,餘杳猜段時節看到裏面的東西,去找了段良義,或許就是在那個文具店,當著他媽媽的面和他對峙。

她問方游:“是不是前腳交待完,後腳就出的事?”

方游看向窗外,喉嚨發出吞咽聲:“嗯,一夜之間全都沒了。”

“哥哥也不在,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不敢報警,我媽,我怕她知道受不了。”

“當時我想既然人都死了,要不算了。可是沒用,新聞裏到處都是他的報道,周圍人也一直在說,我媽也在說,可惜了一位優秀好老師。”

男孩望著攤開的雙手,起伏胸膛,緩緩呼出一口氣:“我總是出現幻覺,越來越頻繁地看見他,睡覺的時候他站在我床邊,吃飯他坐在我對面,上課他就在講臺上……我好像一直都在噩夢裏,怎麽都醒不過來。”

“但醒不來也有好處,讓我以為哥哥還在來的路上……只是路太遠,他還沒回來。”

不只是他,餘杳望著前方,遠處雷電沈悶地在天邊一滾,雨來得悄然輕細,她眼前起了層霧,分不清自己是在現實還是夢裏。

死去的人回到了她身邊,還沒經歷過那些壞事,像是個不錯的夢。

但除了他們,所有人都還在原來那個結局中。周澄遠赴重洋不再回來,方游被困在痛苦的過去,姜荷舉刀殺人,段良義死後還能作為優秀教師被讚揚歌頌,而那些孩子,童年創傷會成為陳年舊疾,折磨他們一生。

又成了一個噩夢。

如果在一切還沒發生之前,段時節就知道相機裏的殘酷真相,倘若那就是他穿過時間,一直迫切尋找的東西,那麽或許可以說明結局並非不可打破,當他重回過去,他們的未來就有可能改變。

為什麽不試試呢。

雨點大了一些,織成簾幕,餘杳開了點窗戶,風挾著雨潲進來,她深呼吸一口,灼灼地目視前方,話對著方游說。

“你小時哥哥要是能回來,這次一定能保護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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