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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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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天

夜雨中一路疾馳,車轉過幾個彎過了幾個十字路口,繞過方家飯館那條路,直往南開去。

方游從陌生的街景中反應過來,問他們要去哪兒。

餘杳心惴惴的:“是我住的地方,先給你處理傷口,再送你回家。”

鏡子裏瞄他一眼:“你瞞著你媽跑出來的吧,臉上的傷怎麽跟她說?”

“我和她說去同學家了。”

賓館在前面不遠處,餘杳看見了招牌,舒口氣,伸手揉了揉方游亂糟糟的頭發。

靠近了,才發現門口臺階上坐著個人,歪靠在門邊,臉攏在衛衣兜帽裏,眼睛半睜不睜,雨落得他毛茸茸一身。

不是段時節是誰,大半夜三點半,臉白成那樣還出來挨淋。

餘杳嘖一聲,動作很快,解安全帶熄火甩上門,幾步跑過去,膝蓋磕在臺階上,急著先摸了摸他額頭,被雨打成濕的、涼的,但幸好沒再高燒。

他眼皮動了動,呼吸很慢看了她幾秒,然後目光挪開望向不遠處。

餘杳跟著回頭,方游就站在車門邊上,燈影下一頭亂毛黑禿禿一身。

段時節站起來,僵硬地立那,嗓子裏很低地出了一聲:“游游?”

深夜寂靜,只有綿針樣的雨絲絲縷縷,把那微弱的聲響打濕進耳朵裏,喑啞模糊,方游下意識擡頭,嗯了聲。

嗯完才朝人望去,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身形姿態,陳舊底片中的人像在雨中被沖洗,一點點在他眼前清晰起來。

不是五年前剛回壇城的樣子,也不是五年後空剩皮肉的那樣。

很年輕,棱角分明,虛虛晃晃,像怎麽都抓不住的影子。

他釘在原地動不了,也喘不上氣,睜著眼看那個人影邁下臺階朝他走來,跟他說:“游游,長那麽高了。”

記憶回到那個雨水頻繁的悶熱夏天,他高考完最後一次來小飯館看他,給他帶了書、新玩具,慢慢吃了一碗涼面,說了再見,他要去上大學了。

他一開始用媽媽的手機給他打電話,後來自己有了手機就用短信聯系,偶爾語音視頻,並在每個寒暑假都問他什麽時候回來,他會說自己要打工實習找工作,有時間就回,又快遞給他一點吃的玩的。

然而冬天夏天一遍遍過去,他慢慢長大,他也沒再回過家。

不斷地希望不斷地落空,那些想要等他回來分享的事,就像寶貝了好久的蘋果,慢慢漚爛在他手裏,黏著洗不掉。

會覺得委屈。

委屈到現在,也內疚到現在,他覺得自己還是那個握著電話只會悶聲抹掉眼淚的小孩兒,喉嚨憋了半晌,低低地叫了聲“哥”。

以為又是一場幻覺,但下一秒段時節走上前,伸手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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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雨開始劈裏啪啦,雨潲進來,餘杳把那半扇開的窗戶推過去。

方游還在哭,她拍拍他後背,說去洗個澡吧,出來給你抹抹傷口,又遞給他一身從段時節家裏順來的衣服。

洗手間很快傳出水聲,餘杳累得攤靠在椅子上。

段時節低聲咳嗽,目光轉向她,落在她胳膊肘上一小塊擦傷,去那兜藥裏面翻出了碘伏棉簽,又拉另一把椅子坐過去,拽過她手臂,垂著頭擦拭,問:“你們去哪兒了,弄成這樣。”

淋雨的原因,他體溫很低,手上涼,餘杳望著那修剪整潔的指甲,吸吸鼻子:“山上,你那個墓旁邊,我們從冬青低下挖了個東西。”

段時節一僵,擡起頭。

餘杳站起來去拿方游的背包,刺啦拉開拉鏈,掏出黑色袋子伸手遞給他,眼裏幽暗不明:“看看,裏面是不是你要找的東西?”

袋子沾滿泥垢,陰潮,有股土腥味,大概就是她說的挖出來的東西。

段時節解開繩子,拿出了黑色相機,方塊大小,沈甸甸,外殼冰冰涼涼。

他放到手上,指肚撥動螺紋撥盤,齒輪轉動發出了噠噠頓挫聲,雖然磨損到掉漆脫皮,也還是熟悉,因為幾天前還在客廳山水畫前拍過合影。

這是他滿18歲那天,段良義送的生日禮物。

那天白天晴朗無雲,晚上和周澄他們喝酒,包廂音樂聲太大根本聽不清雨點,還是有人中途出去一趟,才知道外面暴雨。

周澄要出國,沒心沒肺地和別人擁抱笑鬧,他看著默默喝了很多。

鬧夠了,周澄歪到在他肩上,哼唧著說:“段小時你可真行,別人都可勁挽留我,就你屁話沒有,白瞎了我們十多年的感情,以後找我借錢我肯定要好好考慮的。”

他喝了太多,只覺得累,累到不想說話,就像是他們已經分別了千萬遍,他疲憊到麻木,任憑一根看不見的線提著他的手腳。

雨聲急促,乒乒乓乓打著窗戶,忽然有閃電照進來,慘白一亮,幾秒後驚雷發出哢嚓裂響。

頭疼來得很快,像針紮,伴隨劇烈的暈眩,餘杳說話的時候,段時節只能看見她在張嘴,數萬混亂的畫面、人影、聲音正像外面瓢潑的雨點一樣,瘋狂灌入他的耳朵、鼻腔、眼睛。

“段時節!”

恍惚中,有雙溫熱的手捧起他的臉,湊得很近,帶著急促濕熱的呼吸,他被迫擡起下巴,模糊地聞到她身上的味道,似乎還是那天晚上殘留的薄荷。

薄荷似有若無,雨聲很吵,耳朵裏脹得又疼又癢,他勾下脖子,側頭用力蹭那雙手,大口喘息,像戒掉的癮重新發作一樣。

慢慢的,一股濕黏的血流從耳朵裏湧了出來。

餘杳摸到一手血,他耗盡力氣,失去支撐栽到她肩上,喑啞開口:“我知道相機裏是什麽……。”

“……”

“……都是受害者。”

“……”

“我知道所有事……

纏綿急雨下在心房,他陷在她一身溫熱中,一遍遍看到堆滿玩具的屋子,被他推下樓的白色貓咪,染紅床單的楊梅,嘈雜吵鬧的生日會,生日會上喝醉的周澄,酒店雪白的頂燈,電話那端的哭聲,相機裏的錄像,文具店滿屋子的血腥,雪夜陌生的十字路口,還有死在路口的自己。

仿佛在深水池踩不到底摸不到岸,那就是他短暫的一生。

可這一生當中——段時節茫然地開口——

“為什麽……只有你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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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驟然高熱,段時節耳朵充血昏迷過去,餘杳僵硬地楞在最後那句話中,方游從衛生間出來看見血,著急叫她幾聲。

兩個人把段時節放到床上,餘杳去洗手,出來時人還恍惚,然後忙的變成了方游,濕著頭發找藥燒水,又給段時節擦耳朵流的血。

他問要不要送醫院,大半夜雨下得太大,餘杳說先看看吃完藥能不能退燒,從相機裏摳出了電池,安上充電器,線連接插到桌前的雙孔插座上,紅色顯示燈立即亮起。

她直勾勾盯著,又一次出神,被大作的雷聲驚醒,翻出手機解了半天鎖,天氣預報顯示今夜到明天有大到暴雨,段時節也還在高燒,照這樣恐怕後天大後天也回不去。

指甲縫裏殘留了血漬,她用甲片摳,摳不幹凈就使勁嵌進肉裏,反倒又把自己弄得呲牙咧嘴。

什麽叫她不存在。

19歲那個夏天悶熱的午後,他吃了什麽味的雪糕,削個蘋果她都記得。

學術研會他第一次正裝發言,領帶是她方方正正打的。畢業典禮,她穿著他的碩士服逛了一圈學校,顯擺給她爸媽她朋友看。工作後他實驗室加班熬幾個大夜,她去飯店搞了堆夜宵開車送過去,分給他同事,把香煎小羊排、粉蒸排骨偷偷全留給他。

慢慢地觸碰,進入他的生活,讓他變為自己的一部分,怎麽叫不存在。

床上人正昏迷,她急也沒法質問,煩躁地亂劃手機,劃出了周澄一條消息。

消息來自兩小時前,他也是個夜貓子,說明天的飛機,走之前有時間再見一面。

雨下得兇,餘杳回周澄再看看,說天氣太差,出門都費勁,飛機也不一定能飛。

沒想到他還醒著,好像跟她特熟一樣,說你開車啊,咱們去吃個蛋糕,我都訂好了。

餘杳急道:“國外是沒發明出來蛋糕嗎哥?”

他回:“給小時過個生日我就走,行行好唄姐。”

餘杳指尖停了停,打字說“看情況,我盡量”,迅速收到一個呲牙笑的小黃臉。

四點半多,她困得眼酸,望了望窗外連綿的雨,探手薅下充電線,小紅點一滅摳了電池,再放進相機按開機鍵,屏幕正常亮起,鏡頭映出桌面的彎曲紋路。

三角回放按鈕一按,跳出最近一段模糊不清的錄像,那是五年前夏天的一個傍晚,餘杳點了開始。

鏡頭搖晃幾秒,跳出來皺巴巴的床單,床上一雙腿被粗糲的大手往下一拉。

餘杳迅速暫停向後翻去,十幾段視頻混亂地壓眼而過,最後停在一張合照上。

客廳明亮,段時節一身黑T短褲,眼皮半垂著看鏡頭,像是累極了沒睡夠,眼下一片烏青。他身旁是段良義,隔著鏡片端了一副偽善笑臉,手貼到段時節背後。

他們站在一副山水畫前,餘杳發現段時節穿的,好像就是暴雨那天發現他的那一身。

液晶屏顯示距離現在十二年,和今天只相差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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