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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與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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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與環(三)

又是身份。

那人也是張口閉口的身份。

他怎麽在這兒?

宋實唯這才想起來了剛剛忽視的問題。

早知道在這裏會碰上,她就不一時興起過來了。就算是過來,也帶著他一起來,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不敢擡頭看也知道怎麽面對他。

宋實唯不耐煩地搖搖頭,“我不懼這些。”

見李福嘴巴微張,擺手阻止,“大家都是人,沒什麽不同。往後不必再說了。”語速頗快,不容置疑。

跟來的於海從李福開口的那刻起,眉毛便蹙得都快擰出水了。

面色微沈的宋實唯靠著房柱垂眸不語。

心中暗嘆不好,擋在宋實唯的身前朝李福說道,“你可別小瞧了咱們家掌櫃的。雖說比咱們歲數輕些,本事可不小呢。”說著,伸手搭在李福的肩上,帶著李福往長廊走去。

隱約還能聽見於海高談闊論的聲音,“我和你講,當年啊·······”

“甜的。”熟悉的聲音在頭頂處響起。

不作他想的宋實唯擡頭,看見遐觀沖著她笑。沒由來的,心情也好了不少。

不敢見他的擔憂一下子消退個幹凈。

“這個甜。”遐觀解開宋實唯交疊置於胸前的防備姿態,將一個曬好的柿餅放進她的手中。

“嘗嘗看?“遐觀溫和的聲音再次響起。

宋實唯看了一眼手中的柿餅,又擡頭看著遐觀,撇嘴低語了句,“遐觀。”

遐觀看著袖擺處微微發紅的手指,咽了一道口水。

驚的兩人錯愕地看向對方。

遐觀一楞,率先反應過來,“李師傅他管著一眾夥兒的人,自是有些嚴肅。他不知你的性情,惹你不開心了,我替他向你道歉,好嗎?”

遐觀邊說邊探手握住宋實唯的手腕。

宋實唯拽著遐觀的衣袖,低頭用力咬了一口柿餅,她機器似的擡動下頜骨咀嚼著口中的柿肉。

直到嘴中的柿肉在牙齒的加工下成了柿泥,她也沒有嘗出這柿子究竟是甜還是苦的。

或許是苦的。

宋實唯又咬了一口,想仔細再品味一下。屬於男子的體熱圈住她的手腕,將她的手放在手掌中,替她輕揉剛剛忍下怒氣時掐紅的虎口。

白色的光線打在他的側臉,認真地輕柔地摩挲手中小小的手。

宋實唯看著遐觀,又用力拽下一口柿肉,平靜地咀嚼。

帶有香甜的柿肉終於在口腔中迸發出來,如燈會時炸成一團的花火,明亮妖艷。

她嘗出來了。

短暫的香甜過後,她將另一只手遞給了他。

“哎呀呀,安遠!”一個急迫地聲音從長廊轉角處跑來,“安遠,快住手!休得無禮!”

安遠這小子不是有心儀的姑娘了嗎?怎麽這會兒又對宋掌櫃動手動腳的?

宋掌櫃可是他們的衣食父母啊,這還了得!

咬著柿餅的宋實唯感覺到手中的動作一頓,不解地看向跑來的李福。

見他一臉驚恐又擔憂地沖遐觀而來,說著就要拉開遐觀的動作。

宋實唯眼疾手快地擋在遐觀身前,笑嘻嘻道,“李師傅這是做甚?”

剛剛隨於海叫的李大哥,現下換成李師傅。

在場的其餘三人哪裏會聽不出來。

“這?”李福擡著手指了下站在宋掌櫃身後的遐觀,又不知所措地側身看著於海。

於海沖宋實唯挑眉,什麽情況這是?

宋實唯聳到一半的肩被人從身後摟住,將她罩在身後。

“李師傅,這就是我對您提過的姑娘。”

“什麽?”這下換成李福花容失色,染白的眉毛抖個不停,嘴角也跟著顫起來。

“李師傅,有個姑娘想跟我做伴兒。”

“李師傅,那個姑娘叫實唯。”

“她教我讀書,教我做木工,還給我做衣裳。”

“李師傅,今兒我來,是想跟您說說她。有空了我帶她來見您。”

“我想與她做伴兒。”

做伴兒顧名思義就是一起過日子。比起婚嫁二字之說,做伴兒是兩個人慎之又慎地決定,共同選擇彼此,留在彼此身邊。

“······”

他說了什麽?

他說,“好小子。”

他說,“前頭李家德娶了一門婆娘,將人折騰的······唉,你可不能學啊。”

他說,“咱們這樣式的人,誰心裏不想有個家啊。我們這些都是無福之人,只能今生多多拜佛祖,求得來生有個家。”

“好小子,你是個有福的,可得惜福。跟人家做了伴兒,就得好好過日子。”

他還說,“那我可得好好瞧瞧,是什麽樣的姑娘。到時候我得過過眼,我可不想等你師傅出了來,被罵的狗血淋頭。”

“你可得對她好啊。”

“·······”

想到此,李福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他應該想到的。

他應該想到這位宋掌櫃就是安遠口中提到的姑娘。

今日安小子突然出現在這裏,緊接著又是宋掌櫃,哪有這樣趕巧的事。

他這腦子真是越老越銹。

如果他知道,哪怕提前一刻鐘知道安遠口中的姑娘便是此刻眼前的宋掌櫃,說什麽,他都會······

會怎樣他也不知道。

李福放下指著遐觀顫巍的手,跺腳道,“哎喲。”

像個在熱鍋上的螞蟻來回走動。

這時,宋實唯咽下最後一口柿肉,拍掉手中沒有的灰。

上前一步,對著於海道,“於大哥,介紹一下,這位是遐觀。”

“遐觀,這是宋記幹貨鋪的於大哥。”

於海側頭問,“遐觀?安遠?”

遐觀聞言,拱手道,“於大哥。”說罷,溫和地看向宋實唯,“之前一直沒與你講,在宮裏我隨師傅有個名兒,叫安遠。”

“安心的安,遠方的遠。”

轉身看向李福,“李師傅,自我被逐王府之日起,我便喚遐觀。”

“取自以之於外遙觀世人之意。”

說到這裏,遐觀頓住。

宋實唯被遐觀擋在身後,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見他清瘦的身軀輕顫,似乎是在為說出某項決定之前的深呼吸。

緊接著,遐觀低下頭理了一下袖擺,覆擡頭,鄭重地看向李師傅,“如今我姓宋。”

如今我姓宋。

此話一出,就連宋實唯都楞住了。

“實唯。”遐觀不給宋實唯反應的機會,背對著她喊了一聲,“過來。”

宋實唯看了一眼旁邊挑眉,看好戲的於海,一時有些語塞。

路過於海身旁時,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惡狠狠地示意,“我應付不來啊,得救救兄弟啊。”

於海忍著笑不看她。

宋實唯握拳,深吸一口氣,走到遐觀身側。

“怎麽了?”

“師傅擔心我長得好,會被人騙。”遐觀一本正經地說道,“所以,師傅說想見見你。”

“哈?”

“什麽?”

兩道聲音異口同聲同時在廊下傳出,停在屋檐處的黑鳥撲騰兩聲嚇得飛到另一側的屋檐上,齊刷刷地看著廊下奇怪的氛圍。

“安小子!”李福跺腳怒斥。

宋實唯側頭看看遐觀,見他面不紅氣不喘,有些不解。蹙眉歪頭打量李福,見他白皙的臉漲紅的像院子裏的紅柿子。

有趣。

收回目光的宋實唯在心中暗思。

李福手指著遐觀,嘴巴張了張,憤怒的甩下手臂。朝正在發楞的宋實唯拱手道,“宋掌櫃,多有得罪。”

“這是何意?”宋實唯不解。

聞此,李福咽下因過度緊張而堆積在口中的唾液,方才繼續道,“我聽安小子提到過一個姑娘,萬萬沒想到是您。”

“我······我”

我了半天,平日裏口齒靈活的李福也開始學起怎麽做啞巴了。

好在一旁的於海替他解了圍。

“好妹子,你就放過人李兄吧。”

“你這又說的什麽渾話。”宋實唯翻了個白眼,“我看著像個作惡的壞人嗎?”

“誰知道呢?”於海聳聳肩。

宋實唯咬牙,一字一頓道,“於大壯!”

聽得於海魁梧的身子頓時感覺涼意從後背逐漸滲入五臟六腑。

“宋掌櫃,我李福。”說著,李福鄭重地朝宋實唯行了一禮,“有個不情之請。”

歪靠在一旁的宋實唯忙跳起來,回了一禮。

“您請講。”

“他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李福哽咽住,用力咽下口中積攢的唾液。

宋實唯見他的喉部上下起伏,目光如炬,“就請您多擔待些。”

聞言,宋實唯挑眉,顯然這是她能預料到的。

上前一步扶起李福,塞了一個柿子在他手中,“師傅,你嘗嘗,甜的呢!”

人類是擅長表露情緒的,卻不是每個人都擁有接住他人情緒的能力。

或穩或慌,都與個人的成長歷程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

而宋實唯擅長的是轉移視線。

比起與他人同泣或許逗人笑是一件不算難做的事。

李福看著手中的紅柿子,這是一顆才蛻過皮的鮮柿子,有些哭笑不得。

這姑娘怎麽有些傻氣。

李福搖了搖頭,將手中的柿子放回曬箕中。

“您放心,我在他就在。”

李福直起身,背著向他承諾的人點了下頭。

於海揶揄了句,“哎呀,可不能丟了!我可得去瞧瞧我的柿子去。”說完,一溜煙跑著跟上李福的身影。

院中青石磚上一個魁梧身影一晃而過,留下的兩個年輕人四目相對,半晌無言。

良久,站在階下的女子擋嘴佯咳,“我可以解釋。”

“你見過我。”

如果你想要在短時間內擊破一個人的心房,那出手一定要利落且篤定。不給自己遲疑也不給對方遲疑的機會。若是對方反應稍有停歇,那便能很快得出你想要的結論。

白煙燃於頂,在宋實唯的位置,依稀可見長廊盡處三兩人影攢動,或咀嚼或端碗。

稍作停頓,宋實唯收回視線,擡頭對上遐觀自她來以後不曾移開一步的目光。

此刻,她背對著驕陽,身上暖意盎然,照在他灰色的長衫上,也多了溫度。白皙的皮膚在光影下可見光滑度。

輕嘆一聲低下頭,思索著該怎麽接下這句打探的話語。

不知怎的,他手上一根如發絲般細長地柿皮絲貼在他手指的骨節上,繞了小半圈。

橙紅的圓形物以一種強勢且霸道地占有著他的指節。白與橙紅的沖擊,引得宋實唯側頭緊緊盯著遐觀的手一動不動。

遐觀從說出那句話開始,就一直在心裏打鼓。他猜測了兩個可能,一則是她承認,二則是她否認。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言不發。

從她站在他身旁時,他就認出了他。

桂花的香味,他身上有,她身上也有。何況,是一個個日日藏花於衣中的人。

氣味是人與人之間認出彼此的寶物。

而他們的氣味是共通的。

如果說宋實唯沒認出他,他自是不信的。

身上的外衫還是她親自過選的料子,甚至錦衣上的銹紋也是她拿著花樣子和他一起比對挑選的。

至於為何沒有在將將彼此如此靠近時打破彼此的界限呢?

遐觀註意到一根橙紅絲便將她的目光吸引住,擡手就要將其摘擇出來。

不料,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別摘。”

遐觀不解。

宋實唯解釋道,“你等我也去找一根,咱倆做一對兒。”

說完,宋實唯跑去柿皮堆旁蹲下,認真地翻找著。

片許,柿皮再被人分成兩堆後,“找到了!”

宋實唯粲然,比對著遐觀的手指擺弄出近似如出一轍的環形。

“我見過你。”

宋實唯不再顧左右而言他,她擡頭看著站在遠處陽光下如竹消瘦的人,朗聲道。

“我見過你不止一次。”

宋實唯目光如炬,一邊走一邊朗聲開口,似乎對他的回答並無多大興趣。

“我第二次見你就是在那裏。”宋實唯指著大殿的方向,灼灼盯視。

遐觀凝目片刻,陡然笑出聲,“我見過你的,實唯。”

宋實唯愕然,“嗯?”

他見過她?

過去日子的畫面迅速在宋實唯腦袋中轉動,想要勘探一絲對應他說出的話語的蛛絲馬跡。

“我第一次。”遐觀否定掉自己說出一半的話,“不,是第二次。”

“我第二次見你是在那裏!”

遐觀指著大殿的方向。

“不可能!”宋實唯急言否定。

那天晚上,她躲在房柱後,漆黑一片,沒有燭光,他根本不可能看見她。

況且,黑燈瞎火,他怎麽就能確定是她。

遐觀低頭輕笑,“窗紙上你的影子在攢動。”

影子在攢動?

聞言,宋實唯轉身打量大殿上的窗紙,回想那日的場景。

房壁在夜間的涼意是能侵入人肺的,那日的她被這涼意驚動過。

想到此,宋實唯整個人像被放了氣的氣球,癟成一團,垂頭喪氣地聳了聳肩,“原來你早就知道了啊。”

不,他並不是一開始就知道的。

遐觀在心中搖頭。

窗紙上的人影只能讓他知道那裏有人在註視著他。

他並不知道那天的人是她。

或者說在院中凝望廟宇的那一刻,他是不知的。

他是怎麽知道的呢?

稭稈移動的痕跡是夜風無能為力的,那日離廟的回視讓他確信了有人跟蹤他。

對方無惡意,他在跨出廟宇後雖未做他想,卻還是留了心。

從小道鉆出後,他站在橋的另一端,借著橋身將自己隱在其下。

在他出來一刻後,一個嬌小的人影也從那天小道中跳了出來。

女子?

站在橋旁的遐觀自然沒有放過那與男子相差甚遠的身形。

眉頭緊蹙,尋不出來由。

少頃,那女子停在溝渠旁凝目遠方,她的眼前是一棵垂髫的歪脖柳樹,再遠一點似是茫茫。

離著河流,柳枝,昏暗的燭火,想要將一個人的神情全都放入眼中,是不容易做到的。

這對他來說也是同樣的。

許久後,那女子又繼續行走,卻比剛剛更慢上許多。

遠看那張未塗染口脂的唇上下啟合,聽不清再絮叨著什麽。

他想象著那是怎樣的聲音。

從思緒中抽身時,她已經走至橋下。

他慌忙從橋下疾步離開,走來時路是輕易的,它要比去往西市的路要簡單得多。

沿著他人屋下的陰影,他將自己藏匿於其中,背後炙熱的是他想確認卻不敢回頭的視線。

短短一段路,他走了一千八百一十二步,轉角後,他貼在不知誰家的院壁上粗壯地喘氣。

後背冷汗涔涔,額頭滾落下的熱珠燙在並未凸顯的喉結出,喚醒他此刻的不堪。

他承認沿路行走的女子有著他難以言說的魅力。

那是種他不敢肖想的事物。

院中燈火掐滅,他才借著殘存的房影探出身去打量那道與他走著截然相反道路的女子。

那是道與他具有極度相似消瘦的身影。

沈默了良久,直到更夫提著竹梆子和啰在街上敲打,他才從恍惚的神情中察覺到一絲悲棄。

悲則心中不堪之念起,棄則身已如是。

遐觀憶起當晚的自己,拖著發麻地腿腳向籠子走去。卻不斷回頭奢望還能再一窺那道他想要的身影。

此刻,陽光照在身上,如同夜晚泡在木桶中,熱水裹身的感覺。當日的他何曾料到,他會有如今。

他曾像一個世俗中的男人跪在夢裏的佛祖前,求他給一次機緣。在夢中幾度想要追上的身影就在他的正前方。

遐觀走了三步,將正在愁眉不展地女子摟入懷中。

“嗯?”猝不及防被拽入懷中的宋實唯悶哼一聲。“遐觀?”

“實唯。”遐觀邊回應邊垂頭埋在她的發間,嗅著她發絲的清香。

“實唯。”

實唯,我終於追上你了。

說著,遐觀又用了一道力將懷中的人往心中帶了一帶。

宋實唯任其所為,卸力地靠在遐觀懷中,拍著遐觀消瘦能摸其骨的背,“我不會跑的。”

撲鼻的桂花香將宋實唯包裹,束在背上的力道,讓她突然意識到什麽是存在。

她的存在。

日暮時分,殘陽如火,稭稈晃動。

“你說人們為什麽都癡愛夕陽?”

“或許他們是想熱愛自己吧。”

“嗯?”觀察夕陽的宋實唯回過神來。

“夕陽是紅的,血也是紅的。在某一時刻,這兩者是一個整體。我想,人們熱愛夕陽的目的可能是為了愛他們自己。”

“熱愛自己嗎?”

“是啊!”

“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宋實唯喃喃道,“夕陽是生命的延續。”

一念轉,繼續道,“這也是為了愛自己。”

她轉身看著遐觀,語氣肯定。

“是!”

走出連著溝渠的小道,遠處人影密麻。

夜間擺攤的小商販推著載著滿滿貨物的單輪木板車,一邊喲呵行人看路,一邊放眼四周尋找最佳的叫賣位置。

搭伴趕集的莊稼漢們,背簍上搭了一層被桐油刷過的棉布,與枯黃可作燃物的松樹枝的顏色近似。

他們擁有著與土地相同的膚色,牽著一兩個舉著糖葫蘆蹦跳的小童,結伴走上歸家之道。

河畔旁栽種的柳條垂頭,掛著一二三四只繽紛的燈籠。

“起初,我只是想遠觀世人的。”

遐觀走在宋實唯身後一步的距離,看著前方人歡馬叫,熙熙攘攘。

“我也在觀。”

兩人相視一笑,風吹柳條,衣衫卷動。

橋上的人俯瞰遠處即將升起的喧鬧,地上的人仰視橋上摩肩擦踵的人群。

“走吧,我帶你回家。”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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