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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與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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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與袖

五個人圍坐在一張長方形的桌子上,桌面鋪上了一層紅布,院子裏也掛起了紅燈籠。

陳師傅和扈大娘站起身來相視而笑,陳師傅不同往日的緘默,爽朗大笑,“今兒是我們的大喜日子!實唯,以後我會好好對你大姐的,讓她這輩子永遠這樣笑著過下去!你就放心吧!”

“小杜,你雖是我徒弟,可師傅也是拿你當自己孩子看待的。以後對我怎樣,對你師娘就怎樣!可不能學實唯氣人的功夫。”說完還用餘光瞄了一眼宋實唯。

這句話逗笑了一旁喜極而泣的扈大娘,羞惱地扯扯陳師傅的袖子,喚了一聲,“老陳!可不許說咱家孩子的不是!不然我不依你!”

“好好好,不說。誒,大喜日子,別哭啊!一會兒實唯該又跟我鬧了!”陳老頭手忙腳亂的抓著袖子就要給扈大娘擦眼淚,又怕弄花她的的胭脂,又是慌亂又是急切地不知該如何下手,“別哭啦,孩子們都在這兒呢!讓他們看笑話了!”

扈大娘捏著帕子朝陳師傅的胸口錘了一拳,“閉嘴吧你!”

“好好好,聽你的!”兩人一起朝宋實唯他們敬了杯酒後,陳師傅摟著扈大娘坐了下來,揮手示意大家開吃。

宋實唯看著陳師傅全程眼睛都沒離開過大姐一眼,也有些哽咽,大姐是受過苦的人,好在餘生還可以過得更好一些。

在袖口翻找了幾遍都沒有找到帕子的宋實唯,正準備用袖子擦淚的時候,就見桌底下一只骨節分明的手遞過來一條帕子,見她不接,帕子的主人手指動了兩下,示意她快接。

猶豫片刻,她接過來放進了袖中。

用手指拭了下眼角,端起酒杯,朗聲道,“姐,實唯祝你們二位新婚快樂!往後會越來越好的!”原本正經的語氣還沒維持三秒,緊接著話鋒一轉,對著陳師傅,“陳老頭,以後可不能欺負我姐!不然我可不答應!”

“宋實唯!你要是再叫我師父陳老頭,我也不答應!”正往嘴裏塞肉的杜小二,轉過頭瞪著宋實唯含糊地嚷嚷。

“這倆孩子······一碰上就拌嘴。”扈大娘在陳師傅耳邊小聲嘟囔著,兩人都沒有勸架的意思。扈大娘見遐觀嘴角含笑的看著兩人拌嘴,她搖頭心裏嘀咕了句,‘毛頭小子’ 。

“別理他們,遐觀,快嘗嘗你陳師傅的手藝,也不知道做的好不好吃,你嘗嘗看!”

遐觀看著桌上的陽春面,茫然地對上扈大娘既期待又小心的眼神,下意識地緊抓袍子。

一個人若是長期處於責罵打罰中,久而久之,他就會認為這些是他應當承受。他人但凡對他好一點,他都恨不得跪下求對方打他一頓板子來回報他人的好。

他想起前兩天,宋實唯突然問他,“你最喜歡吃的是什麽?”

“陽春面。”他答。

陽春面是他幼年為數不多的記憶了,這裏面夾雜的還有對父母的深深思念。盡管他後來吃了很多好吃的,可心底最惦念的仍是那碗陽春面。

宋實唯也註意到遐觀的異常,一手推開還在跟她鬥嘴的杜小二。側身見他正神色晦暗的盯著陽春面發楞,便心知是怎麽一回事了。

掰開他緊扣的手,握住他的手,溫和道,“好吃嗎?分我點吧,讓我嘗嘗看有沒有你做的好吃。”

“好吃的。”

宋實唯嘗了一口,“我還是覺著你做的好吃。”

杜小二正在敬酒,並沒有註意旁邊兩人的小動作。可同為女子的扈大娘卻是註意到了,好笑地搖頭,“行了行了,別膩歪了!再不吃菜都涼了!”

宋實唯點頭應和,還不忘給遐觀夾菜,“遐觀!快吃!回了竹園就得跟我吃糠咽菜了。”

“吃不下了,實唯!”

遐觀看著堆成小山的菜食,無奈道。

“多吃點,你得補身子!”

“補身子?補什麽身子?”杜小二不識趣地開口,帶審視的目光打量了一下他消瘦的身軀,認同地說,“是要補補!”說罷,又自顧自的啃雞腿去了。

扈大娘瞅了眼面頰泛紅的遐觀,輕咳兩聲,“臭小子,吃你的雞腿。”

“師娘,我還要個雞腿!”嘴角油光的杜小二撒嬌道。

宋實唯嫌棄地看著杜小二,“杜小二,你可擦擦嘴吧!我求你了!”

杜小二帶著捉弄的心思,把泛著油光的手朝宋實唯伸去,“我就不!就喜歡你想幹掉我又幹不掉的樣子!”

“杜小二!我勸你善良啊!杜小二!你別過來。”宋實唯臉色大變,抓著遐觀的袖子就要躲。

桌面被人扣了兩聲,“吃飯!”

杜小二悻悻收回手,委屈巴巴地回答 ,“是,師父。”

宋實唯放下遐觀的袖子,沖杜小二挑眉,似在說‘你怕陳老頭,我可不怕。’

她初見杜小二的時候,杜小二剛滿十三,每天把自己埋在木屑裏從早到晚,不說話,不笑,不愛出去玩。她就起了逗孩子的心思,花了三個月,每天想盡辦法招惹他,終於把他逼的丟東西砸宋實唯。也是從那天之後,開始有了十三歲的活潑勁頭,雖然多是兩人鬥嘴,但也比一開始來到棺材鋪時要好多了。

別看兩人鬥得厲害,杜小二心裏最是記掛宋實唯的。他知道宋實唯沒事喜歡吃點小零嘴,得了月錢,就去街上給她買。要是宋實唯在竹園住,他就托張興幫忙帶給她,還不許張興告訴她。

可惜這小子還以為對方不知道呢!宋實唯知道他撇不開面子,也裝作不知道。

這也是為什麽陳師傅和扈大娘放任他們打鬧的原因。他們都知道宋實唯雖然吊兒郎當的,可也是想幫杜小二破他自己心裏的局,人生短短數十年,不想他自困太久。

這世上誰不是含著血過活呢?

她身邊這人的自困局該如何破呢?

她又該怎樣讓他平和的留下來呢?

一道聲音沖散宋實唯的思緒。

“扈大姐,陳師傅。遐觀祝二位新婚快樂!白頭偕老!”

“大姐,姐夫!實唯祝你們百年好合,永結同心!”

“還有我!師父,師娘,我祝你們······祝你們早生貴子!”

陳師傅朝著杜小二的頭就是一揮,“臭小子!說什麽呢!”

大家舉著酒杯齊聲大笑起來。

酒過三巡,眾人背靠著椅背,喝著剛沏好的綠茶,聊著市井趣事。幾番輪轉,終是到了散場的時刻。

熏紅臉的宋實唯抱著扈大娘的胳膊,“姐!沒想到姐夫廚藝這麽好!以後你就讓姐夫下廚,別累著自己,知道不!”

“你這孩子······對自己的事兒也上點心!啊!”扈大娘用帕子打了一下宋實唯,看著正在幫忙收拾碗盤的遐觀,沖宋實唯使使眼色,讓她抓緊把那小子拿下。

許是沾了酒的緣故,宋實唯豪氣地應道,“您等著就是了!”

“成!”扈大娘又在耳邊輕聲說,“那小子心裏有著你呢!”

兩人正在說閨房話的時候,杜小二歪著身子湊過來,“咦,宋實唯你臉紅個什麽勁啊!”

“小二,今兒就在師娘這兒住!師娘專門給你收拾了間屋子,我帶你瞧瞧去。”扈大娘遞給宋實唯一個眼色,便拉著杜小二走開了。

他心裏也有她?

宋實唯對著他們離去的背影發楞,腦中不斷回想大姐剛剛說過的話。

“她是不是年紀大了?”嘀咕了句,宋實唯仰頭伸展,就見那人提著衣袍,低頭跨門檻。

在他尋找她身影之前,宋實唯朝他揮手,‘遐觀’,遐觀對上她的眸子,不知怎的,突的粲然一笑。

宋實唯耳邊‘嗡’的一聲炸開,此刻她的眼裏只能看見他帶著光影向她走來,餘光還能暼見輕輕搖動的衣擺。她在他的眼睛裏看見了她。這一刻,周遭是那樣的寂靜,寂靜到宋實唯聽見自己心臟的‘撲通撲通’聲是那樣的震耳欲饋,想捂也捂不住。

她承認她動心了。

她想要他。

·

在酒席後半場,杜小二提議大家玩游戲,輸了的喝酒,他不能喝,但是他可以讓別人喝啊。

於是,沒有游戲天賦的宋實唯,卒。

扈大娘原想他們留下歇一晚再走,宋實唯紅著臉乖巧地站在廊下,拉著遐觀的袖子讓他帶她回家。

在得到遐觀的再三保證下,扈大娘才松口。

馬車一如既往地停在上山的路口處,遐觀先一步掀開簾子下車,再小心地扶著宋實唯下車。

回竹園還要走半柱香的路程,宋實唯下馬車後走路還有些搖搖晃晃,東倒西歪,遐觀張開手臂圍成一個半圈,將宋實唯護在懷中,卻半分沒有觸碰到她任何一片衣角。

守著恰到好處的距離,也不欺對方此刻的混沌。

遐觀一邊註意腳下的路,一邊低頭看看懷中的女子,她粉撲的臉龐侵出一片潮紅,眼睛撲閃撲閃,比往日清醒時分多了一份肉眼可見的乖巧。

“遐觀”,語氣中夾雜著想要鬧騰的意味。

“在呢”

“我可以牽著你的袖子嗎”

“······”

“我走不動了,阿觀”

“·······”

“阿觀”

見他半天不應她,索性停了步子,眨著眼睛詢問他。

宋實唯在喚他之前,他都還能克己守禮。當那聲滿含撒嬌的‘阿觀’從她嬌嫩的唇瓣上綻放出來時,他仿若自己墜入一片花叢中,周圍的一切是那樣的明艷嬌軟。喉嚨處的軟骨上下聳動將口中存續的液體吞咽入腹,他抖動兩下腦袋才回過神來,在她嘴巴微張之前,蹲在她身前。

這樣的意味很難不明顯啊。

宋實唯在歡喜過後,有些為難,血液裏的酒意也消散幾分,她抿著嘴,忽道,“你不怕我了?”

她想起遐觀初來時避自己如蛇蠍,不知道還以為她是吸男精的女魔頭呢。又想起他今日的接近,一時有點拿不定主意。

“我怕任何人都不會怕你。”遐觀見宋實唯沒有動作,“上來,實唯。”

怕任何人都不怕她。

“先說好,我不是很輕,你要是······”再次試探問道。

“上來!”

宋實唯粲然一笑,像八爪魚似的爬上遐觀的背,緊緊摟住他的脖子。宋實唯趴在遐觀的背上,眨巴著昏昏欲睡的眼睛,歪頭打量遐觀。

她想起書上說受了腐刑的人很難長胡子,她忍不住探手胡亂摸了一圈,閉著眼嘟囔,“阿觀,你皮膚怎麽這麽好!真是令人嫉妒啊!”

被‘輕薄’的人身子一僵,神情變幻莫測,不知道在想什麽。聽見她誇自己皮膚好,不由側臉想看看背上的女子,他的動作很慢,慢到他能感受到他臉頰與她額間皮膚的摩擦。

他停頓片刻,僵硬地轉過頭,不再生出其他的心思。臉上浮現出的紅暈遮住往日的白皙,脖頸間的陣陣搏動與鼓動起來的血管相結合,無聲勝有聲的揭露一名男子不曾言說的情欲。

皎月的冷光映射在並不平穩的道路上,均勻的呼吸聲在耳畔邊響起,經過剛剛的貼合,他不敢再側頭看她,頓了一下正在行走的步子,仔細確認她已經睡著了,才繼續往家走。

回家。

他想起他們站在山下路口處,她張開雙臂,深吸一口氣,嫣然一笑,“遐觀,我們回家了!真好!”

是啊,回家了真好。

回到只屬於他和她的家,真好。再也不用擔心餓著肚子在地上撿吃的,不用擔心雨天衣不遮寒,不用擔心沒人可愛。

他要惜福。

在他一波又一波思緒浪潮中,兩人攜著親密無間的影子,一同踏入院落。在靜室與正房的選擇中,他毫不猶豫地將她背進正房。

還來不及點燃燭燈,遐觀摸著墻壁,緩慢地挪動著步子。他此時無比慶幸家裏的物件並不多,月光借著窗子打進她的床榻。

這是他第一次近距離觀看她的床榻。

太簡易了,這是他的第一想法。

她似乎特別喜歡簡單,屋子裏的物件不多,穿的衣裳花樣顏色基本如出一轍,頭飾簪花、胭脂水粉了更是沒有的,更不談吃食了。

立在床榻前,遐觀沈默片刻,蹲在榻前,撫著宋實唯坐在榻上,再扶著她躺下,小心的像在碰一個瓷娃娃。

看著躺在榻上的人,遐觀楞神片刻,似乎是在榻上的人說,又似乎是在對自己說,“睡吧,到家了。”

“嗯?”宋實唯抱著被子,翻了一個滾,“阿觀!我頭好痛,我要睡覺!”

“睡吧。”遐觀語氣輕柔,目光註視著這個還有幾分小孩心性的人,默的笑了一下。

見她睡得安穩,準備起身。

“別走。”床榻上的人嘟囔了一句。

“我不走。”遐觀下意識接過。

“你別回廟裏了!以後我不拉著你打鐵了,好不好。”

“······”

見她不再言語,替她墊好被角,回到書桌旁的躺椅上。沈默的凝望著天上的皎月坐了半宿。

他在竹園的這段日子,宋實唯一直歇息在靜室,他知道她是為了他。

在院中喝酒之後的幾天,她一聲不吭地搬來一道可以曲折的屏風置在他的榻前,正好可以隔絕了外界的窺視,這道屏風不似置放於她床榻的那道,裏外都看不透,給了他很多的保護。

他記得那天她帶著幾分狡黠,“這房子原本只有我一個人住,所以弄成一覽無遺的格局。這屏風是我找人加急趕出來的,兩面都不透,你不用擔心我會偷窺你。我晚上歇在靜室,你也別害怕。”說完,她還扔給他一個包袱。

一包的“短褲”。

“原來她一開始就知道啊”,躺椅上傳出一聲低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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