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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與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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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與近

夏日裏最易讓人生厭的一個景象就是白晝過長,一到辰時,宋實唯猛的睜開眼,看著眼前熟悉的景象。

心裏暗想,“怎麽睡在這兒了?”

沈思片刻,提著衣擺朝遐觀的床榻走去。探過屏風掃了一眼裏面的情景,被褥已經折疊好放在一旁,如同他整個人一般,永遠保持著幹凈與整潔。

鐵鍋下的柴火使鍋裏的蒸氣一層層向上翻滾,站在竈臺前的男子卷著袖子不停地在鍋裏攪動著,將左手托著的青碗裏盛上青粥。

遐觀推開門,便看見宋實唯扒著折疊屏風探頭,眼裏劃過一絲笑意,“怎麽不穿鞋?”

“啊?”宋實唯吃驚地回頭,面露窘迫,“你去哪裏了?啊,我······我醒來沒看見你,我不是有意的。”

遐觀溫和道,“我去給你煮粥了,快去穿鞋吧,穿好了過來吃飯。”

“啊,好!你等我一下!”

遐觀將碗放在餐桌上,轉身出門端了一碟小菜,坐在桌旁等她。

“你今天有什麽打算?”

“我傷快好了。”

宋實唯垂眸一口一口地喝粥,不再開口。

她不想他與她只到這裏,這是她的心聲。

飯後,宋實唯以男女搭配,幹活不累為由將洗碗的活計從遐觀手裏接了過來,總不能做完飯也還要洗碗吧。

那也太慘了。

前世裏,她見過太多的女性,要負責孩子的吃穿學習,還要負責清潔洗碗做飯。數以繼日的將自己埋在沈悶的家務中,被逼的面目全非,還要忍受怨懟,繼而厭惡自己。

過日子,只要是家裏的人,每個人都要學會負責家裏的事情,而不是某個人默默承受這些。家以愛與溫暖著稱,只有每個人用心經營才能達到自我認定的幸福標準。

這樣沈默的氛圍一直持續到正午。

宋實唯將一早準備好的說辭,在心中覆述了一遍後,推開正屋的木門。

房內寂靜,只餘衣物摩擦聲。不同於往日,他正在疊衣。

今天嗎?

心口泛起酸意,深呼吸兩次,宋實唯方才緩過來,“我之前打聽過,入明山寺要交孝敬。你······”

遐觀回頭看她,“對,我想先去找個地方當差,然後存點錢。”

“你想好要去哪裏了嗎?”

“想先去城裏找找看。”

“······”

回答他的是一陣靜默。仿若剛剛只是做夢般。

站在門口的宋實唯在腦中快速盤算著,一盞茶的功夫,她再次回到房中。

“遐觀。”

“在。”

“我有事和你講。”

遐觀點點頭,也道,“正好我也有事要和你講。”

“留下吧。”宋實唯搶先開口。

“竹園不大,要做的事還有很多。我一個人也忙不過來,你留下來幫我吧。我這裏談不上大富大貴,我有吃的,也會有你的一口。工錢我會按照店裏管事的規格給你開,若是你不滿意,我們可以商談。當然,竹園你若是不想待,我手上還有幾個鋪子,你可以去做活,我的鋪子沒有別家那般苛刻。我想你若是去,用不上一年半載就能做管事。你看怎麽樣?”

遐觀安靜地聽著她的安排。

宋實唯見他不言語,“你怎麽想?”

“好!”

“好!好?”

“我在竹園替你守院子。”

“好!”

晚間,兩人坐在院子裏吃鍋子。

鍋裏冒出的‘咕咕’沸騰聲與夏日林間的蟬鳴聲奏出一首交響樂,隔著寥寥升起的白霧,仍能看見遐觀忙碌的身影,一會兒端起一個碟子下青菜,一會兒盯著鍋裏的魚肉,宋實唯咬著筷子坐在一旁等遐觀的吩咐,突然想起午間兩人的對話,才察覺到自己忘了什麽,“你白天要說的事是什麽?”

遐觀從鍋子裏夾出一塊燙好的魚肉放進她的碗裏,瞥了她一眼,“想知道?”

“想。”

“把肉吃了!”遐觀下巴示意碗裏的肉。

宋實唯一口吃掉魚肉,挑眉詢問。

“我想留下來,想問你允不允!”

“啊?”

宋實唯想到了他拒絕,想到了他會順著自己的意思,唯獨沒有料到他會主動想要留下來。

“我想告訴你的是,我想留下來。”遐觀將切好的菇子倒入鍋中,再重述了一遍。

幸福來的太快砸的她有些頭暈,啞著嗓子說了一句,“真好。”

遐觀聽的不太真切,停下手上的動作,“什麽?”

“我說你能留下來真好。”

“是啊,真好!”

在遐觀的要求下,宋實唯滿臉委屈巴巴的模樣瞪著遐觀又吃了半碗肉,才被允許放下碗筷。放下碗筷的宋實唯,坐在小凳上嘴裏鼓鼓的瞪著遐觀,一副活要吃了他的神情。

遐觀站起身,“你說要交給我的,既然交給我了,就要乖乖聽話。”

得,自己給自己找的事,宋實唯坐在小凳上無力地朝自己翻了個白眼。

晚風陣陣揚起,竹葉在兩人身側不停地敲打著,宋實唯跟在遐觀的身後,樂此不疲地尋著他的步子。遐觀提議讓她走在自己身側,她說我要找找你。遐觀的幾次提議都被拒絕後,只好無奈作罷,兩人就這樣鬧著散了半個時辰的步。

在院落裏坐了一會兒,宋實唯說還有事要做,先一步起身。遐觀點點頭,表示知道了。正當他推開正屋的房門時,宋實唯站在靜室的門口叫住他,“遐觀,不要害怕,我會在你身邊的。”說著,沈吟片刻,繼續道,“你千萬不要自困於己,你可以嘗試著大膽一點向外走一步,我會一直站在你的身側和你並行,直到你不需要我為止。”

“等你決定不再做籠子裏的鳥的時候,你可以和我一起看看這外面的景色。盡管它有時候並不美,但它不會永遠都難看。”

遐觀重重地點了點頭,推門進了房間。

她能做的不多,但會盡力去做。

因著夏天的緣故,窗子上了一層紗,紗上的冷光折印在墻壁上,遐觀躺在榻上伸出手在光影下晃動著手指,臉上殘存著自午間就沒停下過的笑顏。

別做籠子裏的鳥。

就算他能突破對身體殘缺的桎梏,卻也明白這樣的殘缺會給她帶來恥辱。既然,她願意自己繼續留下來,他也想有一天能夠拋卻自己的膽怯。

學她所學,立她所立,做她想做。

池塘裏的魚,天上的星,院裏的竹,雨中打鐵聲,咬著黃瓜蹲在臺階上看著院裏的花發呆,穿著蓑衣站在院中淋雨,他回想著這段時間裏發生的種種,突然一下明白,她好像再用這種方式教他去觀察去感受除自己以外周遭的一切。

想要融入其中就要先隔絕於外尋找規律。

先立在這片土地上,再融進土裏,成為土,便能活。

她在教他什麽?

她在教他活!

想通這些的遐觀猛然睜開眼坐起來,眸中閃過些許不可置信的光影,緊抿的嘴角微微抖動,放在榻上的手緊緊抓住滑落在腿上的被褥,喉頭處那團上不來下不去的氣噎得他有些難受,他仰著頭逼著自己止住眼裏激動的淚花,平覆好情緒覆又躺下。

各式各樣的情景在腦中劃過再劃過,不知怎的,又想起宋實唯一股腦的把肉地塞進嘴裏瞪著他的模樣,和當初扈大姐瞪著陳師傅的模樣如出一轍,迷迷糊糊中藏在枕間無聲地勾動嘴角。

·

月退於空,日升於山,雞鳴時分。

遐觀便睜開了眼,躺在榻上醒了會兒神,輕聲走出屋子。

清晨露水混雜的青草味直沖鼻腔,還有一絲清涼。

山下逐漸傳來細微聲響,這意味著忙農活的男子或上學堂的小童已經開始忙碌起來了。

遐觀思索一番,轉身朝廚房走去。

他的廚藝是跟宮裏一位老師傅學的,老師傅原是伺候貴人吃食的,後來被人牽連犯了錯,在宮裏做著最下等的事。在宮裏當差是不能吃太飽的,吃太飽在貴人面前出了醜是要挨板子的,不吃飽又容易餓。那時候他們這些剛進宮的小內侍與做下等仆役的內侍住的很近,有次他餓的實在是太難受了,半夜起來想找點吃的,結果被這個老師傅發現了,當時他以為自己要挨罰了,連忙跪下來磕頭,求老師傅饒恕。

老師傅放下手裏提著的爐子,彎身拉起他,拍了拍他的膝蓋,什麽也沒說,牽著他走進他住的廂房,也是那天開始,每晚他都會去老師傅的廂房吃加餐。在宮裏想要活的久一點就要努力多學一點東西,求老師傅教他怎麽做飯,老師傅同意了。

後來,他學會了做飯,老師傅也死了。

宋實唯走出靜室就見遐觀負手立在池塘旁看魚,碎發在胡亂舞動,袖口處的銀紋有些晃眼。

宋實唯走到他身側,“好看嗎?”

“好看!”

“哪裏好看?”

“水很溫柔。”

道德經裏講‘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她想起前世在海邊看見一位大叔在紫暈染透天空時,推著一個小皮艇,順著海浪劃進海裏,海承載了他,他何嘗不是將自己融進海裏。

想要感受什麽,最好的方法是融進它,再去親歷,否則一切的感受都是徒然。

出神的瞬間,遐觀端來托盤。

宋實唯挑眉,“你做早飯了?”

“你嘗嘗看。”白皙的手指抓著碗底掀開展露出冒著熱氣的包子,靦腆地笑著。

宋實唯看看包子,又看看遐觀,“你起的很早?”

遐觀搖頭,“沒有”。

宋實唯拉著遐觀在青石階上坐下,指尖捏著白騰騰的包子小口地咬著,“好吃。”面發的很好,還是她喜歡的素菜包。

遐觀見她一會兒左手拿著一會兒右手換著,“涼一會兒再吃吧。”

“不要,冷了就不好吃了。”宋實唯搖頭。

你第一次下廚,我得捧場啊!

“慢點。”

遐觀再次囑咐道。

在她的感染下,遐觀也拿起一個包子湊到嘴邊,咬下一口後,才意識到他已經吃過了,不由得身子一僵。

早飯後,兩人又各自忙碌起來。

靜室裏的宋實唯正抓著頭發,嘴裏含著筆,對著眼前劃成一團黑的字跡發楞。

如果你說她在鬼畫符,她一定會跳腳的告訴你,這是她的創作,你懂個屁。

這坨黑團和堆在墻角的紙張是宋實唯的第二事業,沒錯,就是寫話本子。在庵堂的日子,她每天都能看見許多的善男信女來求神問佛,有父母來為自己的孩子求平安,有為自己求一份好姻緣的女子,而求來求往中最少的人群是男人。

許是看多了這樣的情景,也許是那過往歷經的一切,讓她多出了更多的角度來看待世人與自己。

但寫話本子是為了生活啊,所以要貼合實際,符合實際,要溶於世人中。而宋實唯總有一個毛病,寫著寫著整個人就抽離出來了,冷靜地想要否定掉之前寫的一切。寫一本畫本子,宋實唯總要犯個三四次病,好在寫出的故事都賣的特別好。

在世界不同的角度裏,總得有一件自己想要做的事。如果說和扈大娘合夥開客棧是為了維持生計,那寫話本子就是宋實唯一生都想要做的事。

雖然她總是跟扈大娘嚷嚷著自己寫話本子是為了給自己找點事做,但人在事情沒有做好之前,總是不願意對他人吐露出自己的真實想法的。

上輩子未開口,未實現的,這輩子也沒開口但實現了。

‘砰砰’,門外傳來節奏的敲門聲打亂了宋實唯的思緒,咬著筆‘騰’的一下坐起來,打開門看見遐觀,挑眉詢問。

遐觀掃了一眼她扒著門的手,問道,“你有什麽想吃的嗎?”

宋實唯看著他撇過頭思索片刻,蹙眉搖頭道,“不餓,不吃。”不餓不吃是她慣常的行事風格,她一向踐行的很好,很顯然,這一次也不會例外。

遐觀聞言點了點頭,想起早上她吃了三個包子,利落地轉身走開。

宋實唯疑惑地看著他的背影有些不解,回頭看了一下身後的紙堆,決定寫完這一章再去問問他。

窗縫逐漸冒出淡淡粉色的天際,宋實唯跳下凳子從席子上撈起一塊石灰色的毯子披在肩上,點燃桌上的燭燈,打開靜室的竹門,將頭伸出去探尋他的身影。無果,又退回桌旁重新坐下埋頭創作。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再次被敲響,“門沒鎖,你直接進。”宋實唯垂頭思索著故事情節,朝門外喊了一句。

“餓了嗎?”遐觀站在門外詢問。

宋實唯搖頭,“不餓。”

她現在只想把剛剛想的內容全部寫下來,實在沒時間餓啊。也沒有註意到遐觀是什麽時候離開的,等她從靜室出來時,彎月已經掛在黑夜中許久了。

山裏的夏天也是冷的,攏了攏身上的毯子,見周圍沒有燭光,放輕了自己的腳步聲朝廚房走去。原本也不用這樣小心的,可遐觀睡眠太淺了,想來應該是以前在宮裏留下的習慣,宋實唯心裏暗想,“要是他能睡得再沈一點就好了,睡眠太淺太遭罪了。”

“明知熬夜不好,可還是受不了黑夜的誘惑啊。”宋實唯咬了一口剛在黑燈瞎火的廚房裏摸出的一根黃瓜,坐在廚房外的臺階上靠著房柱喃喃自語,“還是有點冷啊!”

三日後,宋實唯依舊坐在臺階上啃著黃瓜,發覺自己這兩天太過於沈浸在創作中,好久沒有見到遐觀了。

心裏想著,嘴上也不自覺的說出聲來。

“遐觀這兩天是有做了什麽惹你不開心的事情嗎?”一道清冷的聲音突然響起,宋實唯朝聲音的來源看去,只見同樣披著一件灰色外袍的遐觀站在正屋門口,眼神清冷地看著她。

“沒有啊。”宋實唯不解,“為甚麽這樣問?”

遐觀不語,漫步朝她走來,攏了一下外袍坐在她的身旁,盯著她手裏的黃瓜,“你不願意吃我做的飯嗎?”

“在哪裏?”宋實唯楞了一下忙起身走進廚房,在黑燈瞎火的廚房裏翻找一份做好的食物是不易的,但宋實唯二話不說直接朝竈臺走去,果不其然,看見一個被罩住的碗,用手探了一下碗壁,端起來嘗了一口,“好吃!”

遐觀清冷的聲音在外間響起,“涼了就不要吃了!”

“還是熱的!”宋實唯端著碗坐回他的身旁。

遐觀顯然不信她的話,她側身擋開他想要試探溫度的手,“你信我。”說罷,又往嘴裏塞了一口菜。

遐觀收回手,垂眸道,“你不是不餓嗎?”

“不是不餓。”

“那是為何?”

宋實唯吃飯的手一頓,沈思良久,“我能說我懶嗎?有時候是忙著就忘了吃,有時候是不想自己做,總覺著什麽都好麻煩啊。”

遐觀盯著地上貼在一起的影子不語。

宋實唯見他不理,用胳膊推了他一下,“怎麽了?”

遐觀轉過頭瞥著她,拿過她手裏的碗,“我再給你熱一遍。”說罷,起身進了廚房。

宋實唯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廚房裏忙碌的身影,“生氣了?”

“我沒有生氣。” 遐觀搖頭。

“那你······”

“以後我來做飯吧。”遐觀放下手中的柴火,擡頭看著她。

宋實唯看著他,半晌才開口道,“做飯很麻煩的。”

“照顧我麻煩嗎?”

“你不是麻煩。”宋實唯聲音中有些急迫。

“我不怕麻煩。”說著,遐觀站起身來直視她,“就是要麻煩你每天抽點時間和我一起吃飯,可以嗎?”

可以嗎?

可以一起吃飯嗎?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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