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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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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永睦五年。

正月,府上多了個侍女,說是宮裏賞賜給寧王的,名叫祈春。據許多人說她長得很像我。

我知道,這是有人存心在捉弄我。可檸生是個榆木腦袋,從來不與陌生女子親近,別說宮裏賞賜的了,就連嫁來王府數月的謝側妃,也是沒有契機同他多說幾句話的。只能說,那人的心思用錯了地兒。

是以,在我還半點沒產生危機意識的時候,有人比我先急了。

這日午膳剛過,正是我用藥時,謝悠然突然帶著三兩個侍女來勢洶洶,像是刻意掐著時辰,於及門處和檸生撞了個正著。看見檸生,她雙頰一瞬便飛起旖旎的紅,盈盈含笑施禮。檸生沒看她,徑自跨門而出。她遭一冷落也不氣餒,只暗藏漣漪目送他離去。而後回身面向我時,那雙眸中流轉的狠厲波光頃刻襲來又瞬息平息,眼下我看來是純凈的如湖一般不起波瀾。

“我想向姐姐討要個人。”她略施一禮,也不言其他,開門見山道。

我端起藥碗的動作一頓,心下有了猜忌,卻還是望向她問:“究竟是何人?居然值得你跑這一趟。”

“不過就是前日皇後娘娘送來的那個小侍女。”她半分不讓地與我對視,扯笑又補充道,“我院子裏的下人不多,但一個都用不慣。那祈春既是宮裏來的,定然比那些笨手笨腳的丫頭們要強。”

委實是個會唱戲的人,說比唱還要好聽。我手中的藥碗還未及送到唇邊,轉手便輕輕撂在了桌上。我笑著看向謝悠然:“她是皇後娘娘送的人,我可不敢輕易給你。”

“好說,明日我便讓我爹爹進宮請示皇後娘娘。好姐姐,你就別小氣了。”

我瞧著她揚了揚眉,有些感到意外。真是奇怪,初見時她似乎不這樣難纏,本以為她多少都有一點才女的傲骨與自持,此刻卻像悉數被磨平成這深宮大院裏的俗。話已至此,再推脫就是我的不是了。於是我重新端起藥碗,示意姜笑將人帶過來。

那個毫不知情的女子從一進門起就低垂著頭,目光隱於我不可見的地方,整個身子匍匐入塵埃裏。

“給王妃請安。”她聲音極低,不參雜絲毫感情。

我皺眉抿口苦藥的間隙擡簾看去,只見到頭頂的旋發,看不清她此刻的神情。我瞇眼,拂了拂姿態道:“你擡起頭來。”

她靜默片刻,似是十分厭惡這不得不為的命令般擰起眉,仰臉看向我。我透過那雙晦暗的眸子瞧出了一份無奈,讓我驀然心驚。

——是因為長得像我而感到無奈嗎?

我突然嘆息,對她感到一絲可悲。或許她同當年的我一樣,身不由己、命不由己。許是同情作祟,我決定聽循一次她的想法。於是我放輕了聲音問她:“祈春,你願意去謝側妃的院子裏當差嗎?”

謝悠然在一旁一楞,面色略有不霽的瞟向我。

少女瞠目結舌、訥訥與我對視,眉目間盡是疑惑。須臾,她重新垂下了頭。

祈春最終還是在我意料之中與謝悠然走了。我心知她此後將會面對何種,但我如今渾身的無力和疲憊如潮水般湧入,自顧不暇,幫不了她。

姜笑見人遠去,喃喃地抱怨了幾句:“謝側妃未免也太放肆了,王妃何故如此縱容她?”

我笑了笑,搖搖頭。其實也算不得縱容。

又過了幾日。這方至夏,天兒就收不住勢頭地炎熱起來,而我的咳癥也總算是好了許多。聽聞浮叔他們打了勝仗,不日將歸。我二哥此番立下大功,皇帝盛讚父親教子有方,大哥的文職也沾起這榮光。一時間,我們蘇家在朝中風頭無兩,任誰見都要尊稱聲蘇大人。

出征的將士回城那日幾乎是萬人空巷的盛況,街道兩側黑壓壓的人流幾近連成一片。不為別的,就為一睹傳說中不近女色的浮絮將軍。

浮叔也的確值得教人仰慕一眼。他於正午時分率領一幹人馬聲勢浩大地入了城門,彼時艷陽高照都不及百姓們的呼聲熱烈,他一襲戎裝、連一眼也不去看為他歡呼的群眾,駕馬片刻未停直奔將軍府去,在府門外飛身下馬,一把將早早候在那裏的男子擁入懷中。據悉當時就有人高呼不妥,以至第二日有數位思想保守的老臣上奏痛斥浮絮將軍此舉輕狂。檀生悉數過目只是輕描淡寫道一聲知曉,並不批判,此事便不了了之。

“浮叔行事這般張揚,你皇兄都不管嗎?”我心下納悶,只得去找檸生一問究竟。

檸生聽了我的話,平靜道:“當年他追隨我們的時候,皇兄就曾許諾過他,今後斷不會幹涉他這些事情。”

我無聲點頭,就聽得門外有人來報,“將軍府送了請柬來。”

——這風口浪尖上的,還敢明目張膽地設宴?

我當下皺眉,猶疑間並未出聲,也不去動作,倒是身邊的無憂第一個跳起來喊:“我要去!屆時是不是會有很多好吃的啊?”說罷他伸手便想要去夠那封請柬。

我毫不留情地揮掌拍開他的小手,很快就見他眸中迅速汲起一汪淚水,又好似是想礙著小大人的面子,咬著唇生生將淚花忍了下去,鼓著兩腮縮到一旁賭悶氣。

好一副可憐模樣。

我與檸生相視一眼,皆是長嘆——小孩子脾氣,得哄著。

我立即好聲好氣地往前移了移身子,端出一個溫婉慈愛的笑來:“無憂乖,是娘親不對,娘親帶你去還不成嗎?”

無憂仍扭著小腦袋不搭理我,肩膀委屈地一聳一聳。我實在沒法,無奈下只得回頭看了看檸生,希望他能來哄哄無憂。這一眼瞥過去,我肚子裏的火噌噌噌地冒了出來。他此刻正曲肘撐著頭,一副看好戲的姿態朝我們這方望來,嘴角還噙著一抹不嫌事兒大的笑。

我忍不住翻過去一個白眼,沒好氣道:“你來。”

檸生立刻直起身子領了命,坐過來替無憂拭拭眼角,沈聲威脅道:“再鬧,我就真不帶你去了。”

無憂一聽,氣勢頓時萎了,趕忙擡臉拿一雙紅彤彤的小鹿眼睛望我們,猶帶著細微的鼻音道:“我……我要去。”他緊緊環住檸生後頸不肯放,怯生生耍賴的小模樣著實可愛,“哼,你們可別想丟下我。”

大將軍設凱旋宴邀眾人,排場自然不小,檀生忙於國政不能赴宴,卻也派人送了不少賞賜以示重視。我們剛一進門,就有不少人圍上前恭維檸生。檸生面色如常,倒是不鹹不淡地都平平和和應對自如。

徐子良與蕊蒽公主在我們之後到來,不過卻無暇來同我們敘舊。我們只好隔著人群相互眼神示意後,便各自入座了。我註意到,從進門那一刻,那雙狹長鳳眸就幾乎未離開過蕊蒽公主,目光中夾著熾熱,他顯然是愛極了眼前的可人。

阿爹和兩位兄長自然也在受邀行列。無憂粘著他祖父,亦是招人疼的乖巧模樣。二哥卻在一旁瞧著撇了撇嘴,不樂意道:“我小時候怎麽都沒這待遇。”

爹爹繃不住,笑出聲來,騰出一只手狠狠擰著二哥的耳朵,斥他:“你還有臉說?你小時候像話嗎,皮的跟猴兒似的,哪有無憂聽話。”

大哥也不由咧嘴一笑,笑歸笑,還是伸手去制止了爹爹的舉動:“爹,你這分明就是偏心。快別揪著二弟耳朵了,這麽多人看呢。”

無憂閑不住,宴會的吵鬧也沒吸引他的興趣。一會拉拉我的衣擺,一會又扯扯檸生的袖口,總之左右都叨擾了一遍,沒個消停。等過了半晌才發覺自己被忽視了,他扭扭身子嘴一撇,哀怨道:“別鬧了,無憂餓。”

這話一出,倒叫眾人紛紛回頭瞅他,均是被逗得笑出聲來。

瞧著眼前熱熱鬧鬧的一家人,我忽然間鼻酸不止,嘴角卻止不住上揚。此時此刻歲月靜好,是我一直以來的奢求。如今望在眼底,當真是又悲嘆又欣喜。

不多時,浮叔就出來親自招待客人。他身邊還跟著一名男子,眉眼彎彎似如新月,流轉間滿目溫柔。我猜想,這位大抵就是傳聞中的木兮了。

宴席過半酒勁上頭,諸人都是微醺,便有人出言調笑,說那木兮公子生的比女人還好看,難怪浮大將軍喜歡。浮叔聞言怒極,登時一捋袖管便要與那人動起手來,卻被一只手摁回原處,我見燭火下那張憤怒的臉怔住,緊擰的眉間一道舊痕,好似一扇陰影,狠狠劃開。

侯府的賓客亦慢慢圍攏過來。木兮握住浮叔的手,神色仍坦然,就像是一位耐性極佳的教書先生,溫溫道:“你答應過我的,不要隨便沖別人發火。”聲如叮咚泉水,讓人瞬間熄滅噪意。

“可是……”

“我既選了與你一起,便也不求一句良言。” 木兮只是笑著,心念鄭重而誠樸。

我不由被他那淡泊氣度所吸引,那神情、那眉眼,不知為何叫人覺得分外眼熟。萬事皆有前因,或許他就是太像梅釋了,所以浮叔才會那樣喜歡他吧。無從探究,那溫和笑容背後需要多少的勇氣才行。

宴席散去。夜裏回府,卻聽得謝悠然院中傳出鞭聲與呼叫,一聲接著一聲。偶或夾雜著樹頂的蟲鳴,紛亂不堪。是祈春的聲音,那麽痛苦,那麽嘶啞,如鈍刀擦過地面茲茲鉆進了耳朵裏,刺著耳根,連帶著心也扭成一團。

無憂捏著我衣角的手似乎緊了緊,有些不安地看向我。我伸手按在他腦袋上,揉搓著安撫道:“不怕,我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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