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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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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後來,我聽聞檀生當上新帝,更年號永睦,並且很快封後,皇後姓蔚。

還聽說蕊蒽公主與檸生和離,繼而又招了個駙馬,名叫徐子良。

對這些我都早有預料,只一點,令我心覺奇怪——檀生篡位後並未殺盡仲長氏,只是放任他們離開了都城。

仲長昔臨行前還悄悄爬墻來與我道別。

“方寸啊,小爺我終於要去游歷天下當大俠了,你可不要太想我。”好在他看來不算狼狽,好像只略略憔悴幾分——再憔悴也是正常,精神卻尚佳。

我慶幸他的笑容依舊,未被戰火染成頹敗的冷色。又甚感困惑不已:“你們怎麽做到全身而退的?”

他卻輕巧一笑,眨眨眼不願與我透露分毫:“秘密。”

我才知道原來不是所有的戰爭都是‘勝者為王,敗者為寇’,至少他和仲長安做到了全身而退。

他又笑著看了看我,似是有話要講,但終究只是說道:“我可真走了啊。”

我沖著他笑,淚意湧上心頭,卻是怎麽擦也擦不掉。看他將指間一盞薄酒一飲而盡,似是了無牽掛,而後毅然轉身、再不回頭看我一眼。

他走時淅淅瀝瀝地下起一點雨,雨末子在風裏翻飛,而後打在衣上。我並不在意衣服濕了沒,於原地良久佇立,回頭時才發現檸生就舉著傘立在我的身後,不聲不響,也不知站了多久。我說不清他眼中神色幾何,也許兼而有之。而我只倦怠地靠近他,他將我攬進溫熱懷抱裏,我也不躲,由著他輕輕地抱,像格外珍而重之。

我在他懷中小聲地問:“連你也要瞞著我嗎?為什麽我什麽也不能知道?”

他像是知道我會這般,輕輕嘆了口氣。他道:“徐子良和仲長安的棋局,早就分出勝負了。”

檸生將我安頓在了偏院。他稍稍得空便會來院裏看我,大多時候要呆上小半日,有時候也走得十分匆忙。而我總捧著書蜷縮在毯子裏,兀自發著呆,連與他目光交集片刻也無。他亦不勉強我,只是靜靜坐在桌旁翻看繁瑣文書,都是些本該由檀生批閱的奏折,他卻時常代勞。看得累了,便會揉一揉眉心,然後問我餓不餓。

夜裏一燈如豆,倒映在他的側臉上,長睫投下淡淡的影,他的半面臉頰被光影剪得精致非常。我便總要想起從前冬天時,他悄悄來未坤宮陪我下棋的場景。棋盤縱橫,同樣是用一盞燭火點亮,卻是全然不同兩種心境。

直到這日,窗外雲淡風輕、晴絲裊繞。

我如往常般用過午膳,坐在窗邊無聊,便覺困意襲來,半睡半醒間卻忽然被一陣啼哭聲驚醒。睜眼就見檸生抱進來個孩子,對我說:“這是你阿姐的孩子。”很顯然他並不太擅長哄孩子,以至於孩子在他的懷中哭聲越來越大。

我失語好半晌,這才傻不楞登地反應過來:“你……你說什麽?”

“他被發現的時候已經餓了許久,我讓乳娘好生照顧了兩日,才敢抱來見你。”檸生一面拍撫著孩子一面向我解釋說。

我連忙伸手將小團子撈入懷中。兩歲大的小孩熱乎乎的,一到我懷中便止住了哭。粉嫩小臉煞是可愛,卻因哭得太久而顯得有些狼狽了。心中不覺是激冷一疼——他如今已是無爹無娘的可憐孩兒。

檸生緩了緩道:“這孩子本名彌歌,我聽著不大順耳,替他換個名吧。”旋即,他坐到桌邊,扯過一張紙來,揮毫於紙上端端正正寫下兩字,遞給我瞧。

紙上書——無憂。

“仲長無憂,願他一世無憂。”

一滴眼淚,忽然就落在了他遞來的紙上,我便再也按捺不住,緊緊抱住懷裏的小人。胸腔裏那種無處宣洩的感覺,著實難受。

我的阿姐,她這一生都過得那樣不如意。從小爹娘的心就偏在了我這一頭,但凡碰上什麽稀奇玩意都會先送到我手上,只有我玩膩了才會輪得到阿姐。若是我犯錯,替我受罰的也是阿姐,由頭就是“當姐姐的沒管好妹妹”。後來即便她嫁給子桑當了側妃,也依舊不受重視,她的第一個孩子付念,就是在初冬極寒的雪夜裏沒的。沒有人知道,那夜付念明明病得極重,卻為何始終無人通報也無人求醫,或許只有阿姐她自己知道。

最後阿姐死在了我面前,和她肚裏的孩子一起,那一幕我永遠都無法忘掉,冰冷如利刃在記憶中生出實質,斜斜切割進肌膚……

驀地從舊事中收回神思,才驚覺自己又發了很久的呆。

眼前燭火愈發暗淡 ,逐漸失去生氣。

我瞧著它,終於是不甘地燃到了盡頭。

無憂便在我這裏留了下來,由我照顧。

我“初為人母”,除了餵奶這一件力所不及,凡事幾乎皆是親力親為,唯恐下人照顧不周以致分毫閃失。無憂也黏我,夜裏若沒我抱著哄他,他便啼哭不止。

時間長了,侍女們對我也會偶有議論,偏生我耳力極佳隔著門縫也能聽到。

“你們說說看,她連孩子都有了,怎麽也不見有個正經位份?”

“確實奇怪得緊,王爺平日裏來的那樣勤,倒也不像是不得寵的樣子。”

“或許是身份低賤,上不得臺面呢。”

不料驀地一道男聲響起,將她們的竊竊笑語瞬時打斷。是檸生冰冷的嗓音,“你們倒是好閑情,躲在這裏嚼主子舌根。”

話音方落,就聽得撲通跪地聲連連,個個口稱有罪。我心裏默默嘆了口氣,將熟睡的無憂輕輕放入搖籃,而後撩簾走出屋子,瞥見一排烏壓壓的腦袋,出言為她們求情道:“何必動怒,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見他不為所動,我又道:“那就罰她們兩月俸祿吧。”

檸生這才點頭:“從明日起,你們幾個都去外院幹活。”

“多謝王爺開恩。”侍女們各個如獲大赦,忙磕頭謝恩。

待她們低頭退出院門後,檸生方擡步向我步來,一雙眼此刻正註視著我,猶豫出聲:“你想有個名分嗎?”

那話裏似是帶了一線渴求的意味。我心頭突然就狠狠跳了一下,這麽久以來,我們都在心照不宣地回避這個話題,現下他為何主動提起?未及回答,屋裏的無憂就醒了,發出一陣啼哭。我搖搖頭,下意識想回屋去。才跨過門檻沒幾步,就覺眼前驟然昏黑。

我感覺自己倒入了一個溫熱的胸膛,而後執拗地想掙脫對方臂膀,卻猛然被他擁得更緊。

“檸生……”

“無妨,我可以等。”他說的緩慢而低沈,如一曲悲歌。

連自己都覺得自己心律異常,在他懷中縮成一團,心頭有酸澀的東西反覆翻湧。可我們之間,始終有層薄如窗紙的東西阻隔著。

不久後,我聽聞浮叔身邊多了個相扶相攜的男子,名喚木兮。此後,便常常能在浮叔的面上瞧見宛如再遇春風般的笑容。那個唱了一輩子木偶戲的浮叔怕是也沒料到,如今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喜歡的男子身側了。

我聽完默然怔忡良久,沒來由地悲從中來,疼得骨頭打顫。不曾想十數年間早已物是人非,曾經茶樓裏的那些人,一個一個在那場大變之後皆求得了自己心中的想要。

——可只有我的阿姐喪了命,如此我又怎能輕易放下?

短暫一月晃晃過去。

許久未見的太陽覆又升起,探出天際雲頭。晴朗白空下,忽而一只紫蝶蹁躚落在了我的窗欞之上。我詫異這個時節怎麽還會有蝴蝶,想伸手去抅,怎料身後一道小小跨門而入的聲響驚走了這只紫蝶。

我回身狐疑地望了一眼,小小端正的立在門扉處,似是有事通報。

——蔚皇後要召見我。

我與小小相顧片刻,從彼此的眼中都讀出了了然。

這蔚皇後,不是蔚久又是誰呢?

皇後召見,我自是無法回避。入宮的轎子就停在寧王府外,我將無憂交給乳娘,而後一掀簾子鉆入轎中,任由他們擡著我向那輝煌之處行去。轎內說不上來的一股子悶熱,我心中燥意不止,只得擡手掀開簾子,妄想驅逐一些心頭的火氣。

與我相向而行的宮人們來來往往皆是循規蹈矩,不拘言笑,宮道也依舊如我記憶中似的筆直寬敞,甚至幹凈到絲毫不見幾月前的腥風血雨之氣。

可我總隱隱能在那地面氤氳下聞出一線微微的腥味。

——那鮮血來自死於兵刃之下的無數亡魂,也來自我最愛的阿姐。

他們的鮮血混流直至誰也分不清誰,一同滲入這萬丈墻根,於是,再也不會有更多人得知眼前這斑駁卻紅艷的高聳宮墻下究竟埋了誰的血水。

我強忍住內心的痛苦閉上了雙眸,不願細想。出神半晌後方再擡首,發覺已然到了地方。面前布置的仍像是我記憶中熟悉的未坤宮,但擡頭一瞧,如今卻是換上了中凰宮的牌匾,華貴之勢讓人無法言說。而裏面坐著的人,更是由一個小小嬪妃躍升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後。

直至被殿外的宮娥催促,我才顫顫巍巍的挺直腰背獨自步入殿內,可幾步間已是心緒雜亂。我恭恭敬敬地行禮,唯有姿態謙下方能擡眼見主位上那雍容貴氣的女子。她著一身惹人矚目的大紅長裙,正居高臨下的望著我。熟悉的臉孔加持華麗的濃妝,再戴上鳳冠後顯得有那麽一絲陌生。

我們在這宮中許多年,幾乎是相依為命伴過來,我曾以為我們之間存在一股未道明的情誼,介於主仆與親情之間,不說分明也深刻無比,可是如今再一瞧,我恍然原來一切早就漸漸變了樣。

她依然是高高在上的主,我卻不再是她的心腹。

我眉目間不見故人重逢的喜色,只垂目恭順,直到她開口叫我平身,給我賜座。她眉眼端方,語氣不輕不重:“你可知我喚你來所為何事?”

我聞音擡眸——這是我再熟悉不過的蔚久的神情。本就不是什麽拐彎抹角之人,在我無聲的註視下,她扶了扶袖直白開了口,“確是有件事要告知你……聖上打算召回你的父兄。”

“什麽?”乍然聽聞,我有些聽不分明其中真意,可回過神來,又是滿心滿意的驚詫,“當真?”

“自然,我何時誆過你?”她緩了一會,解釋道,“你可要回去好好感謝檸生,若非他為此事不惜和殿下鬧僵,殿下斷不會同意。”

這句話傾然壓來,讓我頭腦一時混沌,在風浪中不斷沈浮。霎那,我心底宛如山風呼嘯,刮得心臟陣陣鈍痛,好似痙攣。

檸生啊檸生,你究竟做了多少我不知道的事?你又何至於為我做到如此?

蔚久見此不再多言。她遞來一道平靜的目光,揮手示意讓我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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