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26章

關燈
第26章

永睦二年,四月。

算著父兄自邊城趕回的日子將近,我便與檸生早早去城門處守候迎接。

旭日方升,天氣並不算溽熱,我卻已被焦急的心情攪得渾身薄汗涔涔。我在城門口翹首盼望了長久,只見得來來往往的百姓,卻沒有瞧見任何馬車的駛來的總計,這讓我越發的心慌。

檸生在我身側似乎感受到我內心的焦灼與不安,他悄悄向我靠攏,溫熱的手掌牽住了我的指節,兩手順勢輕握。我驚覺擡頭看去,望進了一雙能帶給我足夠安撫的雙眸。這雙眸子讓我十分熟悉,熟悉到當下我的內心便剎然平靜了下來。

我向檸生搖了搖頭,又重重握了下他的手掌以示無礙,隨後目光再次轉向城門口。好巧不巧,這次一眼就瞧見了遠處黑壓壓的一群人正緩緩步來,步履間皆蹣跚且疲倦。

我心中驀然間如擂鼓大作,瞪大了眼睛去瞧,淚水很快盈灌了眼眶,心底泛著酸也泛著甜。領頭的熟悉身影是我記憶中無論如何也無法忘卻的。我道阿爹蒼老了許多,他如今行走時有了趔趄,唇下髭須已現斑白之色,頰邊有三兩道舊傷痕,眼尾上亦積滿了紋路。

我再偏頭瞧去其他人,發現兩位哥哥如今都已是幾近中年,讓我相隔數年不敢辨認。他們麥黃的膚色想必是邊城氣候所致,唯有棱角分明的五官輪廓還能依稀分辨出舊時的影子。他們穿著破舊的長靴,上頭沾滿泥濘,昭示著從遙遠的地方徒步而歸。

略一晃眼,似乎就能見到光陰退減萬物逆流,自己身處丞相府門前,看著他們被流放的背影一點一點縮成虛無。撕裂的哭聲仿佛就在耳畔,如影隨形。如今見他們仆仆而歸,分明是兒時記憶中的那些面孔,卻在幾番打量下只覺半是熟悉半是陌生。

他們最終在與我咫尺處停步,乍然看去似是近鄉情怯,有些發怵而不敢再向前了。我與他們長久對視,可話聲皆如鯁在喉,半句也說不出。我奮力忍住眼中淚水,目光細細看去時心中只覺難過,思緒萬千壓在心頭,出聲卻只是鼻音沈悶的呼喚。

“阿爹,大哥,二哥……”

這一聲,像是被喚回到舊日光景,讓阿爹神情倏然一變。我見他眼裏頓時湧出淚水,眼中是難掩的相思之情,於是我快步上前抓住了父親斑駁的手掌。

他也拽著我痛哭流淚:“好孩子,這麽多年真是苦了你了……”

那雙眼裏飽經滄桑,此刻相顧之下,我竟疑心自己是不是身處夢中,因為曾經的日子裏我即便是做夢,也不敢奢望有一天能再與親人團圓。

本以為自己經歷這麽多好說已磨出副堅定心腸,可再見到他們時方才發現,我原來仍只願做個承歡他們膝下的孩童。

在一片重逢的悲喜交加的哭聲中,檸生上前小心扶住了我手臂,輕聲勸哄。這一勸,倒是把阿爹的目光給勸了過來。

“想來這位就是寧王殿下了吧。”阿爹說著就要忍淚作揖行禮,卻被檸生制止了。

他趕忙扶道:“蘇大人不必多禮。”

“蘇某如今不過是一介草民,這稱呼擔不得,擔不得啊。”阿爹大約是被貶官許久,不再樂意聽這些,於是他別扭似的擡手摸過鬢角,面上神情一言難盡又悲痛不已。

“大人不必客氣,招你回來就是要你官覆原職的。如今新皇登基,丞相之位空缺,蘇大人回來的正是時候。”

檸生這話令我霎那瞪大雙眼,驚異不已地看向了他——他竟是連這一步都打算好了嗎?

丞相府離寧王府不遠。安置好阿爹和兄長們後,檸生就以正妃之位向阿爹求娶我。

阿爹鄭重地握了握檸生的手,拍拍他的肩應了。於是婚期定在七月,一個宜嫁娶的好日子。

大婚前日,我孤身去往阿南寺,求見了住持伽無。

阿南寺內依舊熙來攘往,不斷有人在佛的腳下虔誠膜拜。而伽無助檀生稱帝有功,如今已是葭蒼國的大國師了。

他還與初見時一般模樣,披著絳紅色袈裟,長眉入鬢,鼻梁高挺。他那眼神照舊陰森森的,總給人一種道不明的感覺。見我踏入,只不聲不響地擡首瞧來一眼,喚道:“施主,可是來禮佛聽經的麽?”

我忖度了片刻,提氣半揖:“大師,我來解惑。”

“哦?”他唇角隨著語調一齊微揚,模樣倒是並無意外之感,那雙眸子映入我眼中時,反倒叫我心中不穩地顫了顫。

他探手請示:“施主請講。”

我又是啞音一瞬,糾結道:“我想知道……蔚皇後當年究竟為何會來阿南寺?”

他反答:“施主心中不是早有答案了?”

“我卻不知大師緣何幫助他們。佛祖向來以慈悲為懷,你此舉豈非是在助紂為虐?”

他不以為忤,笑了起來: “佛慈悲無邊,若是要罰,也只罰我一人便可。”這般道出來的神情語氣平靜如話家常,只是在話末頓了幾息,他垂眼合目,雙手合十,低聲念了句佛號。

我沈音,自知問不出什麽了,撂下一句話便是要提步向外走:“如此,便告辭了。”

然而伽無卻突然出言喚住了我:“施主請留步。”

我狐疑回望去,只見他嘆息道:“如不介煩,施主便坐下聽貧僧說些話吧。”

他盯著我拍拍身旁的位置。我踟躕片刻,終於還是走過去,學著他的樣子盤腿坐下。

伽無說起了他自己的故事——

他是孤兒,受盡世間白眼與欺辱,從不信佛法廣袤、慈悲無邊,卻沒想到會被廟中老僧人收養,於是從幼年之時起,他每一日都在讀參悟著煩瑣的佛法。日子就這樣寡淡無味地過了十數載,直到他十五歲那年遇見了一個人。

那是個梳著雙丫髻的少女,隨家中長輩來寺裏上香,求的是段美滿姻緣。他那時候正在樹下偷懶小憩,姑娘拋向桃樹的姻緣符好巧不巧,就砸在了他的臉上。

他被砸得一個激靈,瞬間清醒了。那不知何處飛來的姻緣符擾得他心中略略惱火,四下望去,卻見一個少女正歉意地沖著他笑。那扇滿臉稚童似的神情,像只在枝間躍動的紅嘴戴勝,讓他心中雲雨稍霽。

不久,少女就被她家人帶走了。直至分開,那姻緣符猶躺在他掌心,日日摩挲著生出了些道不明的枝枝蔓蔓來,猶如那張如明媚的臉孔讓他久久不能忘卻一般。

再見她已是兩年之後,屆時她已然成為亭亭玉立的妙齡女子,可卻也瘦得好似只有一層皮包著骨,清減得像一陣風都能令她消散。聽說那些年間她生母亡故,父親又娶了個繼室過門,而後娘顯然是待她不好。

她陪身孕不久的的後娘來上香,不知做了什麽事,叫那滿面富態的後娘如對待下人般不斷掐著她的胳膊肘以洩怒意。而她死死咬牙忍受,小臉皺成一團,面上隱約有了幾道淚痕。

那黑心的後母!當真可惡!

這是他瞧見這一幕,人生中頭一次生出這般稠如暗漿的想法,而腳下的步子真的就如心中所想般不由自主地動了起來,截住了他們的去路。他直立立的站在二人面前,雙手合十,雖姿態虔誠但眉下隱著的眼睛卻藏著冷意。他道:“阿彌陀佛,這位施主,此乃佛門凈地,禁止喧嘩。”

“哦哦,小和尚說的是。”那後母見狀立刻換上一副諂媚笑臉,轉頭看向少女時瞬時陰沈下去面色,上手狠狠的又是一掐,“聽到小師父怎麽說的?你且先待在這裏,我等會子就出來,你可千萬紮住腳根了,我若是一會兒沒見到你,小心你的腿!”

好一張善變的臉孔。他盯著那人的背影,心想。

後母走後,少女方放松了神情,舒一口氣後沖他道謝:“謝謝您方才替我解圍。”

他雙手合十,本已打算回她幾句正經又客套的話,忽而一轉念,竟生出了些許促狹心思:“施主此番而來,不求姻緣了?”

她驚了驚,定定看他,端詳半晌似憶起什麽一般,恍然道:“小和尚,原來是你啊,我以前見過你。”

她居然還記得自己。他吃了一驚,在認知到這一點時幾乎開始雀躍起來,強捺下興奮佯作面色如常。兩人又聊了些許時候,後母便出來要揪著小姑娘回家。往後,她不再常來此處,可他還是會時常想念女子那一線漂亮的笑弧。

哪怕他將自己的情緒藏匿得很好,他依舊騙不了自己,世俗的情欲與貪念,在遇見她之後就再沒斷過。時時刻刻念著她,腦子裏揮之不去的是她的笑顏,耳畔總回蕩著她的軟語。他自知這是他的命劫,渡無門,困無解。

直到有一日,小姑娘從家中偷跑出來,來寺廟中見了他一面。

那日,她怯怯地詢問:“你……願意為我還俗嗎?”

萬千繁華也不及她眼中一點琉璃色,他已經記不清自己在那時究竟給了什麽答覆,或許是十分失態的胡言,或是委婉又癡迷的應語,總歸在識海深處牢牢刻印的,唯剩那副終得解脫一般的笑靨。那種幾乎能夠灼燒內心的狂喜掀著浪濤,以至於他心湖同樣翻滾不停。他只覺自己像個盜竊的罪人,因為偷了不屬於他的東西,所以夜夜難寐。

那時候,他本已是下任主持的最佳人選,本應去紅塵之外,卻又為紅塵甘願還俗。老住持得知他心中所想,氣得要當場昏厥,可他依舊不管不顧地向往外界裏那位笑意晴朗的姑娘。

不久,他便收拾行禮準備離去,欲要去尋那位讓他魂牽夢繞的姑娘。也就恰就在這時,他聽到了小姑娘即將嫁人的消息。

他突然束手無措了起來,本端著一顆向往美好的心轟然坍塌,拎著包袱楞在原地,乃至墜掉在地都不自知。

他好一忽兒回不過神——她明明說要等自己還俗的……怎麽會要嫁人了呢?

他不信!

他回神一瞬拔腿就要往外跑,想去找自己的姑娘一問究竟,又後怕事實真是如此,便又想尋到她府邸前一探究竟。然而這些纏繞在心底的絲絲繞線終將被人剪斷,他一只腳將將踏出門檻,就被人一悶棍打暈了。

恍恍惚惚再醒來,已不知是幾天後,小姑娘早已嫁入了他府,做了他人的懷中妻。

他渾渾噩噩地度了半日,魂不守舍地坐在榻旁不吃不喝。晚間,一位陌生人卻闖入他屋中,然而隨之而來的一句話又重新給予了他希望。

那人道:“那小姑娘逃婚了,現在外面正有人貼懸賞告示抓捕她。”

他聞言登時急火攻心,像是抓住一根聊以扯住神智的稻草,不顧一切的要往外沖去。而那人的第二句話卻令他步伐一頓:“人我救下了,如今在我那。”

他驀地冷靜下來,用啞如撕扯的嗓音問對方:“你要如何?”

對方答:“我想你繼承主持之位,得此助我,如此我便給你們比翼雙飛的機會,如何?”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