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死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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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死27
【郭獻】
這些天民宿的客人走的七七八八，原本夜夜熱鬧，現如今寥若星辰。只有程鹿不時會過來，不過大部分是因為杜齊彥家裏沒人，她沒處去才會來我家歇腳。
每每這時我們倆總要相互譏諷對方幾句。偶爾我也會問問杜齊彥的情況，但她嘴上跟粘了膠水一樣，只要關於這件事就閉口不談。
穹洲那幾個人，來的莫名其妙，走的也莫名其妙。民宿沒了他們，冷清的突然讓人有些不適應。晚上我擡頭看星星發呆，白天看著我媽在院子裏重新翻土種花。
身邊的人來了走，走了又來。春夏秋冬四季變換，人也一茬兒換一茬兒，只有宋鏡仲從始至終都陪在我身邊。
他放好熱騰騰的水，雙腳脫了鞋放在木桶兩邊不敢放下去。小心翼翼試探，還是被水蒸氣燙的呲牙咧嘴。
我轉著輪椅出去想幫他接涼水，哪知弄巧成拙反倒撒了自己一身水。塑料盆在滾落在地上，連著轉了幾個圈聲音才算安穩下來。
宋鏡仲聽到聲音立馬赤腳竄了出來，我衣服濕透，他赤/裸著雙腳。兩個人沒有最尷尬，只有更尷尬。
宋鏡仲指了指地上的盆，問：“你幹什麽？”
我說：“太熱了，我洗個澡。”
宋鏡仲：“……”
他不管自己，先幫我換了幹凈衣服。又倒了熱洗腳水，接著蹲在地上幫我揉腳。因為雙腿不能動，不運動肌肉萎縮會加快，這些日子他沒事就會幫我按摩腿。
其實早上的時候我看見宋鏡仲他媽來了。當時他神神秘秘想盡辦法要把我支開，可還是被我聽到了她來這裏的目的。
她想讓他去看看自己的父親。
雖然我的腿是因為他而變成這個樣子。可是我對宋鏡仲完全沒有一絲一毫的恨意，甚至還有些許愧疚感。
他只是個和我一樣大的初中生，車不是他開的，人不是他撞得，到頭來卻把所有心思都花費在了不屬於自己的贖罪上。
我問宋鏡仲，“你想你爸嗎？”
他低著頭，哪怕看不清不五官，我也能猜到他的神情，可能是顧忌我的原因又不好把這種情緒顯露在臉上，宋鏡仲違心地搖了搖頭。
夜裏很安靜，只剩下嘩啦啦的撩水聲。我看著他：“你能坦誠點兒嗎？”
他一楞，擡頭露出一張委屈的臉。
“明天你去城裏看看他吧。”我知道他媽預約了明天去探監，那件事發生以後他的父親被判一年半，宋鏡仲從來沒有跟著去看過他。
宋鏡仲慌忙用手語說：“我得在家照顧你。”
洗腳水在他的胡亂比劃下差點飛進眼睛裏。宋鏡仲趕緊把我的雙腳擦幹凈穿上鞋子，然後放在輪椅的踏板上。
毫無怨言的像個受欺負的小媳婦兒。
每次他這麽大義凜然我就會很煩：“你是覺得我沒用到連上廁所都需要你？還是覺得自己偉大到我的任何事都可以橫插一腳？”
我繼續說：“宋鏡仲你真的很煩，我根本不想被區別對待，我只想當個正常人，不會被有色眼鏡觀看的正常人。”
他很委屈的用手語對我說：“我沒把你當不正常人。”
我撇過頭不想繼續對話，哪知宋鏡仲的大臉陰魂不散的跟著。我氣得肝兒疼，每次都這樣，這人好話歹話通通不聽，固執的跟個石頭一樣。“這麽久了你不想見見他？”
他慢騰騰把食指放在太陽穴處輕輕轉動。
那是肯定的意思。
“那不就結了。”我調整好狀態，把輪椅往後倒了半步，又趁機轉了個圈：“你看我現在能把輪椅玩出花來了，要不是你攔著，我用這個去耍雜技都不是沒可能。”
他噗呲一聲笑了起來，跟個二傻子似的，宋鏡仲總是這樣，無論我說什麽無趣的笑話，總能跟著捧場大笑。
我知道並不好笑。
可這次我也跟著笑了。
不是別的，只是覺得欣慰。
宋鏡仲走到我面前，手舞足蹈比劃，我從他的肢體動作看出想要表達的意思：“還有半年，半年後他就能出獄了。不急於這一時，到時候我和我媽一起去接他。”
“不一樣的，這些日子你沒去過，他一定很傷心失望。這種日子應該比坐牢更加難熬。”我把手放在腿上，“過年沒去，生日沒去。你總歸是去見見他。你不用對我愧疚，你對我愧疚，我就會對你愧疚。然後我們所有人都不開心。”
他張著嘴啊了半天，也沒發出個正常的音節。
我看著他：“鏡仲，你是想說，不想讓我愧疚？”
他點點頭。
我彎起嘴角，不知是苦澀還是什麽，“你看，你不說話我就知道你的想法，我們在一起相處這麽久，那你也應該了解我的想法。”
宋鏡仲怔了半晌。
我說：“我們倆是平等的，你不用覺得愧對我。我也不想覺得自己事事都依賴於你。從今往後你來當我的腿，我替你表達我的想法。我們不完美，可合在一起就很完美。”
他還是沒動靜。
雞湯都說了，矯情的話也溜出來了。當我發誓這人要是再幾巴掌也打不出一個屁的時候，他突然站起來彎腰緊緊抱著我。
我楞了一瞬，哪怕看不見他的臉，也能聽到宋鏡仲在吸鼻子。
我嫌棄地推開他，“行了，別哭了，有什麽可哭的，長這麽大個，怎麽這麽愛哭。鼻涕蹭上我媽還得洗衣服。”
他伸出雙手，各自的大拇指輕輕彎了彎。
那是謝謝的意思。
壓在我心頭的夢魘，也是他的夢魘，宋鏡仲是個合格的好朋友，但我不希望他因此而變成一個不合格的兒子。
我把他的手推開，故作矜持道：“別謝了，要是想謝我，明天你和你媽回來的時候別忘了給我帶一盒洛王記的糕點，你知道自從我這樣以後很少出門，昨兒晚上做夢還在吃蜜餞。”
第二天宋鏡仲起了個大早，在外面轉悠了半天，緊張的像是要去相親。我就知道這傻子心裏是渴望去的，否則也不會半夜輾轉反側到失眠，連帶著我也不能好好睡覺。
我提前幫他買了一個語音轉換器，把想說的話輸入進去，就會有機械的聲音可以同步傳出來。
阿姨在身邊其實也沒什麽大問題，可是我擔心萬一有什麽特殊情況，遇到棘手的事情他一個人不能說話解釋不清楚就糟糕了。
宋鏡仲樂此不疲的實驗，即使背著他，也能聽見身後源源不斷的女性ai聲音傳過來：“郭獻，你想吃什麽？”
“郭獻你回頭。”
“郭獻你上廁所嗎？”
重要的事沒說，多是取笑我的話。一字一頓，聽起來像是被迫的。我說：“你閉嘴。得寸進尺了還。 ”
身後果然沒動靜了，我以為自己說話太重，正準備看看他是不是生氣了，哪還沒回頭，又聽見機械女聲說：“為什麽是女人的聲音，請給我調一個低沈磁性的男聲。”
我說：“我現在給你調一個蘿莉的。”
他就不給我了。
鏡仲的媽媽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在外門等。我催促他，“快走吧，一會兒該晚了。”
他點點頭，然後飛快打字：“等我回來給你帶洛王記的糕點。”
我說：“趕緊的吧。”
宋鏡仲轉身，融進一片晨陽之中。他走的很快，可是在我眼裏又很慢。很奇怪，明明只是去市裏一趟而已，可我總覺得他像是要去很遠地方。
我忽然喊了他一句：“鏡仲！”
他回過頭，逆著光看不清楚臉。我不知道說什麽，又不知道為什麽叫他。就好像不再看一眼，這輩子都不能再見他一樣。
我說：“洛王記的糕點我要五盒。”
宋鏡仲欲言又止，最終又跑回來，用手語說：“甜，死，你。”
在院子裏獨自坐了一會兒，我媽出來說：“你坐這幹什麽？”
我說：“你出門幹什麽？”
她把車子推出來：“買點兒花兒回來，那些再種進去也是個死。我再買些重新栽種進去。院子裏沒你可以，沒花兒可不行。”
我說：“行行行，花兒是你兒子。”
她一走，院子裏就真剩下我一個人了。雖然臨走的時候交待要是沒人就關上門不營業，可我一個人無趣至極，要真是來了個客人，我在輪椅上依舊可以給他們辦入住手續。
百無聊賴轉了半天，看見之前送給鏡仲的語音轉換器還留在桌子上。平常做事毛糙也就算了，我特意給他的禮物居然也丟在這裏。
算了，愛拿不拿。
我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正播放著一部抗日劇，槍炮齊鳴，炸的土壤翻飛。我在這突突不停地聲音中突然覺得有些孤獨。
原來並不是聲音大才叫熱鬧，原來和朋友在一起才叫熱鬧，哪怕那個人不會說話，發不出悅耳動聽的響聲。
我關了電視，手機卻響起來。
是柴洛打過來的電話，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郭獻，麻煩你幫我把落在民宿的東西打包到付。”
我其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自從夏芒火的媽媽來過以後，或者說從她們兩個走了以後，他就變得很奇怪。
本來女朋友和媽媽一起走，自己卻還在這裏這件事讓我百思不得其解。誰承想半天以後他打了個電話匆匆而去，直到今天才有了消息。
我問他：“你去哪了？”
柴洛說：“回家了。”
我一楞，“這麽匆忙？東西沒帶就直接走了？”
他沒有多說，只是拜托我幫他把屋子裏的包還有其他一些東西一起郵寄過去。估計當時他離開時只帶了些有用的證件，包裏的其他東西沒有一同帶過去。
我答應下來，拿著備用鑰匙去開門，屋子裏窗簾緊閉，光線昏暗。我轉著輪椅走到窗戶旁邊，打開的棉麻窗簾，光線瞬間就傾瀉了進來。
我媽一般打掃的時候都會提前問一句，如果客人不希望自己在的時候有人進來，那打掃工作就會往後推遲。
柴洛不一樣，他自己打掃，根本就不需要服務人員。我本來還覺得奇怪，可是既然不用我媽操勞，那我也很樂意。
床上很幹凈，被褥平展，像是從來沒有人住過一樣。
我滿屋子亂轉也沒找到那個包，正準備打個電話問問，忽然意識自己好像走錯了……
這不是柴洛的房間，這是孫遮的。
孫遮除了第一天，從來沒有在民宿裏住過。當時好像也交待我媽媽，在他走之前不要進去打掃。兩個人的房間挨著，周邊的參照物也一樣，而且我也不經常往客房這邊來。
一系列的偶然想加，讓我居然跑錯了房間。
我一邊為自己闖入別人的房間感到不好意思，一方面又因為柴洛交待給我這麽小一件事都沒辦好而嫌棄自己。
我雙手扶著輪椅，猛的向門口跑去。忽然瞥見床頭枕頭旁邊好像放著一個東西。我沒有私自翻別人東西的習慣，只是剛剛看見的那個東西讓我尤其在意。
車輪在地板上發出木板擠壓的聲音，我過去拿來枕頭，床單上露出一個細長的金屬項鏈來。那項鏈不知道是什麽質地，只是上面掛著的吊墜讓我覺得格外眼熟。
流血的骷髏。
很小，卻很精致。
沒出車禍前，我見我爸手裏拿過這東西，不過沒有項鏈，只是一個白色的吊墜，也是這種白色的流著血的骷髏。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老覺得沒現在這個看著精致。
我記得好像後來找不到了，沒想到如今卻在這個屋子裏出現了。
天氣很熱，那個項鏈吊墜在我手裏有些涼。，我把它握在手裏，準備去隔壁幫柴洛打包東西。門剛被打開，我就覺得的頭上一悶，接著就暈了過去。
頭痛欲裂，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還在輪椅上坐著，身上卻多了一條麻繩，和輪椅細細密密的綁在一起。
我還在那間屋子裏，只不過卻多了一個人。
是孫遮。
天好像陰了，室內又回到了以往昏暗的樣子。他拿著那條流血骷髏的項鏈細細揣摩著，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歪頭看向我：“為什麽要翻我的東西？”
我掙紮了一下，“哥，我不是故意要翻的，不小心走錯了。”
他彎起嘴角輕笑，把項鏈墜在我眼前，那東西晃來晃去，差點把我晃暈。孫遮握拳收住項鏈，“走錯了還能把東西順走？”
我一楞：“這是你的啊？我還以為是我家的。哥你再怎麽說把我綁起來就過分了，我真的沒有偷你東西。而且我媽和我朋友一會兒回來了看你這麽對我，肯定會不樂意的。”
孫遮不屑地笑起來，眉宇間沒有陰鷙，竟然多是俊郎：“你媽出去買花了，你朋友去看他老爸了。”
他這話一出，我的心情瞬間跌到谷底。“你怎麽知道？”
孫遮喊了一聲：“進來吧小鬼！”
門被打開後，周小啟從後面閃進來。
我不知道他們兩個是怎麽聚到一起的，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明白過來，什麽偷東西私闖屋子，根本就是借口，他就是周小找過來報覆我的人。
我只是沒想到這個人會是我們的客人。
我垂頭看著被綁的不能動彈的自己，擡起頭對孫遮說：“你為什麽要幫周小啟，你一個有獨立思想的成年人為什麽要幫周小啟做這種綁架人的事？他用什麽把你收買了？”
孫遮眼睛轉了轉，過來摸著我的頭發道：“真是個傻孩子。”
明明是很暖心的動作，可我覺得恐怖至極。
孫遮直起腰，把項鏈帶在脖子上，“既然你不明白就算了，不過就算你現在不明白，將來有一天也會明白。我得防患於未然。”
他起身對著周小啟說：“這小子交給你了，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周小啟蹲在我面前，咬牙切齒道：“如果不是你，我也不用現在有家不能回。郭獻，你得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價！”
我盯著他，想抓住最後一線生機：“你這個蠢貨，你要是對我做了什麽，警察肯定會查出來，到時候你就是殺人犯。”
孫遮帶上手套，從裏面掏出一被膠帶拼湊出來的紙張，那張紙看起來支離破碎，卻每片不落的被粘在一起。
他看著我：“還記得這個嗎？”
等看清楚那張紙上的字，我心臟驟然一縮。
那是我之前想要跳河寫的遺書！
明明已經撕碎扔掉了，可如今卻落在他的手裏。又想起我媽之前說有人動了她屋子裏的東西，我懷疑過潘叔，懷疑過柴洛夏芒火卻獨獨沒有懷疑這個從來沒在民宿住的孫遮。
他先是裝作住進民宿，又裝作不在民宿，接著潛進我們家，在每個人睡眠的時候悄無聲息地進行著自己的目的。
我沒發覺自己聲音都顫抖了起來：“怎麽會在你這？”
孫遮沒有回答我，反而說：“遺書裏寫著不堪忍受生活的壓力，想要自盡在村裏那條河裏。你說我把你推進河裏，然後把遺書留下來，會有人懷疑嗎？”
會有人懷疑嗎？
我在心裏反問自己。
不會有人懷疑。
遺書是我寫的，筆跡也是我的。身上沒有外傷，村裏沒有監控，沒有目擊證人。更重要的是我和他之間沒有絲毫過節，查也不會查到他頭上。
如果我真的墜入河裏，這場謀殺就是完美犯罪。
他處心積慮謀劃這麽完美，肯定不是為了幫助周小啟報覆我。
如果我是正常人，或許還會掙紮一番奮力一搏。可是我雙腿是廢的，逃脫不了，更加反抗不了。我心已死，只想知道為什麽。
“為什麽要殺我？”
孫遮側身看了看窗外，卻說：“雨季來了，要變天了。”
周小啟推著我，躲開正門。順著小路來到了河邊。村子裏本就沒什麽人，這些年旅游行業不景氣，人人都出去打工，留下來的都是些老人和孩子。
我期盼著能碰到村子裏的人，可老天就像是故意想看我亡命一樣，沒有任何一個人出來幫我。一路上空空蕩蕩，寂靜的不像是晌午。
周小啟把繩子松開，我忽然抓住他：“周小啟，你被人利用了！那個人想借你的手殺了我！”
他踹了我一腳：“死到臨頭屁話還這麽多。不過小啞巴要是回來看見你死了會不會瘋了？郭獻，去死吧，你這種人活著也是在家拖累別人。”
雨忽然大了起來，我恍然間好像回到了一年前。好像也是在河邊，好像也是這麽大的雨，我在大雨中失去了雙腿。
而這次，我將會在大雨中失去一條命。
周小啟把我和輪椅一起推入水中，我伸開雙臂想要呼救，卻被源源不斷地嗆進水來。雨落在河裏墜成一圈圈漣漪，然後和我的慌亂無措一起形成更大的漣漪。
一幕幕走馬觀花不停閃現。我爸拿回來的吊墜，孫遮脖子裏的吊墜。兩個相似的東西重合又分離，我忽然明白怎麽回事了。
他殺我是因為那只吊墜。
我爸也有那個吊墜。
他們兩個人……認識。
我想起宋鏡仲還沒給我買回來的糕點，想起我媽興致沖沖的出去買花，想起柴洛的東西還沒有打包好。想起杜齊彥去了穹洲找他媽媽。想起夏芒火之前跳進河裏救我。
只是這次，再也沒有人救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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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獻】
這些天民宿的客人走的七七八八，原本夜夜熱鬧，現如今寥若星辰。只有程鹿不時會過來，不過大部分是因為杜齊彥家裏沒人，她沒處去才會來我家歇腳。
每每這時我們倆總要相互譏諷對方幾句。偶爾我也會問問杜齊彥的情況，但她嘴上跟粘了膠水一樣，只要關於這件事就閉口不談。
穹洲那幾個人，來的莫名其妙，走的也莫名其妙。民宿沒了他們，冷清的突然讓人有些不適應。晚上我擡頭看星星發呆，白天看著我媽在院子裏重新翻土種花。
身邊的人來了走，走了又來。春夏秋冬四季變換，人也一茬兒換一茬兒，只有宋鏡仲從始至終都陪在我身邊。
他放好熱騰騰的水，雙腳脫了鞋放在木桶兩邊不敢放下去。小心翼翼試探，還是被水蒸氣燙的呲牙咧嘴。
我轉著輪椅出去想幫他接涼水，哪知弄巧成拙反倒撒了自己一身水。塑料盆在滾落在地上，連著轉了幾個圈聲音才算安穩下來。
宋鏡仲聽到聲音立馬赤腳竄了出來，我衣服濕透，他赤/裸著雙腳。兩個人沒有最尷尬，只有更尷尬。
宋鏡仲指了指地上的盆，問：“你幹什麽？”
我說：“太熱了，我洗個澡。”
宋鏡仲：“……”
他不管自己，先幫我換了幹凈衣服。又倒了熱洗腳水，接著蹲在地上幫我揉腳。因為雙腿不能動，不運動肌肉萎縮會加快，這些日子他沒事就會幫我按摩腿。
其實早上的時候我看見宋鏡仲他媽來了。當時他神神秘秘想盡辦法要把我支開，可還是被我聽到了她來這裏的目的。
她想讓他去看看自己的父親。
雖然我的腿是因為他而變成這個樣子。可是我對宋鏡仲完全沒有一絲一毫的恨意，甚至還有些許愧疚感。
他只是個和我一樣大的初中生，車不是他開的，人不是他撞得，到頭來卻把所有心思都花費在了不屬於自己的贖罪上。
我問宋鏡仲，“你想你爸嗎？”
他低著頭，哪怕看不清不五官，我也能猜到他的神情，可能是顧忌我的原因又不好把這種情緒顯露在臉上，宋鏡仲違心地搖了搖頭。
夜裏很安靜，只剩下嘩啦啦的撩水聲。我看著他：“你能坦誠點兒嗎？”
他一楞，擡頭露出一張委屈的臉。
“明天你去城裏看看他吧。”我知道他媽預約了明天去探監，那件事發生以後他的父親被判一年半，宋鏡仲從來沒有跟著去看過他。
宋鏡仲慌忙用手語說：“我得在家照顧你。”
洗腳水在他的胡亂比劃下差點飛進眼睛裏。宋鏡仲趕緊把我的雙腳擦幹凈穿上鞋子，然後放在輪椅的踏板上。
毫無怨言的像個受欺負的小媳婦兒。
每次他這麽大義凜然我就會很煩：“你是覺得我沒用到連上廁所都需要你？還是覺得自己偉大到我的任何事都可以橫插一腳？”
我繼續說：“宋鏡仲你真的很煩，我根本不想被區別對待，我只想當個正常人，不會被有色眼鏡觀看的正常人。”
他很委屈的用手語對我說：“我沒把你當不正常人。”
我撇過頭不想繼續對話，哪知宋鏡仲的大臉陰魂不散的跟著。我氣得肝兒疼，每次都這樣，這人好話歹話通通不聽，固執的跟個石頭一樣。“這麽久了你不想見見他？”
他慢騰騰把食指放在太陽穴處輕輕轉動。
那是肯定的意思。
“那不就結了。”我調整好狀態，把輪椅往後倒了半步，又趁機轉了個圈：“你看我現在能把輪椅玩出花來了，要不是你攔著，我用這個去耍雜技都不是沒可能。”
他噗呲一聲笑了起來，跟個二傻子似的，宋鏡仲總是這樣，無論我說什麽無趣的笑話，總能跟著捧場大笑。
我知道並不好笑。
可這次我也跟著笑了。
不是別的，只是覺得欣慰。
宋鏡仲走到我面前，手舞足蹈比劃，我從他的肢體動作看出想要表達的意思：“還有半年，半年後他就能出獄了。不急於這一時，到時候我和我媽一起去接他。”
“不一樣的，這些日子你沒去過，他一定很傷心失望。這種日子應該比坐牢更加難熬。”我把手放在腿上，“過年沒去，生日沒去。你總歸是去見見他。你不用對我愧疚，你對我愧疚，我就會對你愧疚。然後我們所有人都不開心。”
他張著嘴啊了半天，也沒發出個正常的音節。
我看著他：“鏡仲，你是想說，不想讓我愧疚？”
他點點頭。
我彎起嘴角，不知是苦澀還是什麽，“你看，你不說話我就知道你的想法，我們在一起相處這麽久，那你也應該了解我的想法。”
宋鏡仲怔了半晌。
我說：“我們倆是平等的，你不用覺得愧對我。我也不想覺得自己事事都依賴於你。從今往後你來當我的腿，我替你表達我的想法。我們不完美，可合在一起就很完美。”
他還是沒動靜。
雞湯都說了，矯情的話也溜出來了。當我發誓這人要是再幾巴掌也打不出一個屁的時候，他突然站起來彎腰緊緊抱著我。
我楞了一瞬，哪怕看不見他的臉，也能聽到宋鏡仲在吸鼻子。
我嫌棄地推開他，“行了，別哭了，有什麽可哭的，長這麽大個，怎麽這麽愛哭。鼻涕蹭上我媽還得洗衣服。”
他伸出雙手，各自的大拇指輕輕彎了彎。
那是謝謝的意思。
壓在我心頭的夢魘，也是他的夢魘，宋鏡仲是個合格的好朋友，但我不希望他因此而變成一個不合格的兒子。
我把他的手推開，故作矜持道：“別謝了，要是想謝我，明天你和你媽回來的時候別忘了給我帶一盒洛王記的糕點，你知道自從我這樣以後很少出門，昨兒晚上做夢還在吃蜜餞。”
第二天宋鏡仲起了個大早，在外面轉悠了半天，緊張的像是要去相親。我就知道這傻子心裏是渴望去的，否則也不會半夜輾轉反側到失眠，連帶著我也不能好好睡覺。
我提前幫他買了一個語音轉換器，把想說的話輸入進去，就會有機械的聲音可以同步傳出來。
阿姨在身邊其實也沒什麽大問題，可是我擔心萬一有什麽特殊情況，遇到棘手的事情他一個人不能說話解釋不清楚就糟糕了。
宋鏡仲樂此不疲的實驗，即使背著他，也能聽見身後源源不斷的女性ai聲音傳過來：“郭獻，你想吃什麽？”
“郭獻你回頭。”
“郭獻你上廁所嗎？”
重要的事沒說，多是取笑我的話。一字一頓，聽起來像是被迫的。我說：“你閉嘴。得寸進尺了還。 ”
身後果然沒動靜了，我以為自己說話太重，正準備看看他是不是生氣了，哪還沒回頭，又聽見機械女聲說：“為什麽是女人的聲音，請給我調一個低沈磁性的男聲。”
我說：“我現在給你調一個蘿莉的。”
他就不給我了。
鏡仲的媽媽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在外門等。我催促他，“快走吧，一會兒該晚了。”
他點點頭，然後飛快打字：“等我回來給你帶洛王記的糕點。”
我說：“趕緊的吧。”
宋鏡仲轉身，融進一片晨陽之中。他走的很快，可是在我眼裏又很慢。很奇怪，明明只是去市裏一趟而已，可我總覺得他像是要去很遠地方。
我忽然喊了他一句：“鏡仲！”
他回過頭，逆著光看不清楚臉。我不知道說什麽，又不知道為什麽叫他。就好像不再看一眼，這輩子都不能再見他一樣。
我說：“洛王記的糕點我要五盒。”
宋鏡仲欲言又止，最終又跑回來，用手語說：“甜，死，你。”
在院子裏獨自坐了一會兒，我媽出來說：“你坐這幹什麽？”
我說：“你出門幹什麽？”
她把車子推出來：“買點兒花兒回來，那些再種進去也是個死。我再買些重新栽種進去。院子裏沒你可以，沒花兒可不行。”
我說：“行行行，花兒是你兒子。”
她一走，院子裏就真剩下我一個人了。雖然臨走的時候交待要是沒人就關上門不營業，可我一個人無趣至極，要真是來了個客人，我在輪椅上依舊可以給他們辦入住手續。
百無聊賴轉了半天，看見之前送給鏡仲的語音轉換器還留在桌子上。平常做事毛糙也就算了，我特意給他的禮物居然也丟在這裏。
算了，愛拿不拿。
我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正播放著一部抗日劇，槍炮齊鳴，炸的土壤翻飛。我在這突突不停地聲音中突然覺得有些孤獨。
原來並不是聲音大才叫熱鬧，原來和朋友在一起才叫熱鬧，哪怕那個人不會說話，發不出悅耳動聽的響聲。
我關了電視，手機卻響起來。
是柴洛打過來的電話，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郭獻，麻煩你幫我把落在民宿的東西打包到付。”
我其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自從夏芒火的媽媽來過以後，或者說從她們兩個走了以後，他就變得很奇怪。
本來女朋友和媽媽一起走，自己卻還在這裏這件事讓我百思不得其解。誰承想半天以後他打了個電話匆匆而去，直到今天才有了消息。
我問他：“你去哪了？”
柴洛說：“回家了。”
我一楞，“這麽匆忙？東西沒帶就直接走了？”
他沒有多說，只是拜托我幫他把屋子裏的包還有其他一些東西一起郵寄過去。估計當時他離開時只帶了些有用的證件，包裏的其他東西沒有一同帶過去。
我答應下來，拿著備用鑰匙去開門，屋子裏窗簾緊閉，光線昏暗。我轉著輪椅走到窗戶旁邊，打開的棉麻窗簾，光線瞬間就傾瀉了進來。
我媽一般打掃的時候都會提前問一句，如果客人不希望自己在的時候有人進來，那打掃工作就會往後推遲。
柴洛不一樣，他自己打掃，根本就不需要服務人員。我本來還覺得奇怪，可是既然不用我媽操勞，那我也很樂意。
床上很幹凈，被褥平展，像是從來沒有人住過一樣。
我滿屋子亂轉也沒找到那個包，正準備打個電話問問，忽然意識自己好像走錯了……
這不是柴洛的房間，這是孫遮的。
孫遮除了第一天，從來沒有在民宿裏住過。當時好像也交待我媽媽，在他走之前不要進去打掃。兩個人的房間挨著，周邊的參照物也一樣，而且我也不經常往客房這邊來。
一系列的偶然想加，讓我居然跑錯了房間。
我一邊為自己闖入別人的房間感到不好意思，一方面又因為柴洛交待給我這麽小一件事都沒辦好而嫌棄自己。
我雙手扶著輪椅，猛的向門口跑去。忽然瞥見床頭枕頭旁邊好像放著一個東西。我沒有私自翻別人東西的習慣，只是剛剛看見的那個東西讓我尤其在意。
車輪在地板上發出木板擠壓的聲音，我過去拿來枕頭，床單上露出一個細長的金屬項鏈來。那項鏈不知道是什麽質地，只是上面掛著的吊墜讓我覺得格外眼熟。
流血的骷髏。
很小，卻很精致。
沒出車禍前，我見我爸手裏拿過這東西，不過沒有項鏈，只是一個白色的吊墜，也是這種白色的流著血的骷髏。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老覺得沒現在這個看著精致。
我記得好像後來找不到了，沒想到如今卻在這個屋子裏出現了。
天氣很熱，那個項鏈吊墜在我手裏有些涼。，我把它握在手裏，準備去隔壁幫柴洛打包東西。門剛被打開，我就覺得的頭上一悶，接著就暈了過去。
頭痛欲裂，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還在輪椅上坐著，身上卻多了一條麻繩，和輪椅細細密密的綁在一起。
我還在那間屋子裏，只不過卻多了一個人。
是孫遮。
天好像陰了，室內又回到了以往昏暗的樣子。他拿著那條流血骷髏的項鏈細細揣摩著，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歪頭看向我：“為什麽要翻我的東西？”
我掙紮了一下，“哥，我不是故意要翻的，不小心走錯了。”
他彎起嘴角輕笑，把項鏈墜在我眼前，那東西晃來晃去，差點把我晃暈。孫遮握拳收住項鏈，“走錯了還能把東西順走？”
我一楞：“這是你的啊？我還以為是我家的。哥你再怎麽說把我綁起來就過分了，我真的沒有偷你東西。而且我媽和我朋友一會兒回來了看你這麽對我，肯定會不樂意的。”
孫遮不屑地笑起來，眉宇間沒有陰鷙，竟然多是俊郎：“你媽出去買花了，你朋友去看他老爸了。”
他這話一出，我的心情瞬間跌到谷底。“你怎麽知道？”
孫遮喊了一聲：“進來吧小鬼！”
門被打開後，周小啟從後面閃進來。
我不知道他們兩個是怎麽聚到一起的，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明白過來，什麽偷東西私闖屋子，根本就是借口，他就是周小找過來報覆我的人。
我只是沒想到這個人會是我們的客人。
我垂頭看著被綁的不能動彈的自己，擡起頭對孫遮說：“你為什麽要幫周小啟，你一個有獨立思想的成年人為什麽要幫周小啟做這種綁架人的事？他用什麽把你收買了？”
孫遮眼睛轉了轉，過來摸著我的頭發道：“真是個傻孩子。”
明明是很暖心的動作，可我覺得恐怖至極。
孫遮直起腰，把項鏈帶在脖子上，“既然你不明白就算了，不過就算你現在不明白，將來有一天也會明白。我得防患於未然。”
他起身對著周小啟說：“這小子交給你了，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周小啟蹲在我面前，咬牙切齒道：“如果不是你，我也不用現在有家不能回。郭獻，你得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價！”
我盯著他，想抓住最後一線生機：“你這個蠢貨，你要是對我做了什麽，警察肯定會查出來，到時候你就是殺人犯。”
孫遮帶上手套，從裏面掏出一被膠帶拼湊出來的紙張，那張紙看起來支離破碎，卻每片不落的被粘在一起。
他看著我：“還記得這個嗎？”
等看清楚那張紙上的字，我心臟驟然一縮。
那是我之前想要跳河寫的遺書！
明明已經撕碎扔掉了，可如今卻落在他的手裏。又想起我媽之前說有人動了她屋子裏的東西，我懷疑過潘叔，懷疑過柴洛夏芒火卻獨獨沒有懷疑這個從來沒在民宿住的孫遮。
他先是裝作住進民宿，又裝作不在民宿，接著潛進我們家，在每個人睡眠的時候悄無聲息地進行著自己的目的。
我沒發覺自己聲音都顫抖了起來：“怎麽會在你這？”
孫遮沒有回答我，反而說：“遺書裏寫著不堪忍受生活的壓力，想要自盡在村裏那條河裏。你說我把你推進河裏，然後把遺書留下來，會有人懷疑嗎？”
會有人懷疑嗎？
我在心裏反問自己。
不會有人懷疑。
遺書是我寫的，筆跡也是我的。身上沒有外傷，村裏沒有監控，沒有目擊證人。更重要的是我和他之間沒有絲毫過節，查也不會查到他頭上。
如果我真的墜入河裏，這場謀殺就是完美犯罪。
他處心積慮謀劃這麽完美，肯定不是為了幫助周小啟報覆我。
如果我是正常人，或許還會掙紮一番奮力一搏。可是我雙腿是廢的，逃脫不了，更加反抗不了。我心已死，只想知道為什麽。
“為什麽要殺我？”
孫遮側身看了看窗外，卻說：“雨季來了，要變天了。”
周小啟推著我，躲開正門。順著小路來到了河邊。村子裏本就沒什麽人，這些年旅游行業不景氣，人人都出去打工，留下來的都是些老人和孩子。
我期盼著能碰到村子裏的人，可老天就像是故意想看我亡命一樣，沒有任何一個人出來幫我。一路上空空蕩蕩，寂靜的不像是晌午。
周小啟把繩子松開，我忽然抓住他：“周小啟，你被人利用了！那個人想借你的手殺了我！”
他踹了我一腳：“死到臨頭屁話還這麽多。不過小啞巴要是回來看見你死了會不會瘋了？郭獻，去死吧，你這種人活著也是在家拖累別人。”
雨忽然大了起來，我恍然間好像回到了一年前。好像也是在河邊，好像也是這麽大的雨，我在大雨中失去了雙腿。
而這次，我將會在大雨中失去一條命。
周小啟把我和輪椅一起推入水中，我伸開雙臂想要呼救，卻被源源不斷地嗆進水來。雨落在河裏墜成一圈圈漣漪，然後和我的慌亂無措一起形成更大的漣漪。
一幕幕走馬觀花不停閃現。我爸拿回來的吊墜，孫遮脖子裏的吊墜。兩個相似的東西重合又分離，我忽然明白怎麽回事了。
他殺我是因為那只吊墜。
我爸也有那個吊墜。
他們兩個人……認識。
我想起宋鏡仲還沒給我買回來的糕點，想起我媽興致沖沖的出去買花，想起柴洛的東西還沒有打包好。想起杜齊彥去了穹洲找他媽媽。想起夏芒火之前跳進河裏救我。
只是這次，再也沒有人救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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