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茵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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茵茵

悠揚的竹葉聲響起,仿佛勾魂一般,陶蘇合便要出去。

人家都說新婚夫婦如膠似漆,她與岑時這還沒成親呢,就這麽片刻離不得?又來陶府找她作甚,待她出去,定要好好打趣師兄一番。

陶奚聽到竹葉聲,也是一怔,這旋律好生熟悉,卻不是中原常見的曲調,似乎夾雜著些異域的特殊節奏。

陶蘇合循著竹葉聲走去,岑時定是又坐在哪處的高墻上,等著她。陶蘇合走到自家了望亭前,便停住了,沒有繼續再向前。

接著,她轉回身,往反方向走去。

了望亭上的人拿開竹葉,對她道:“沒看見你的好師兄,便要走?”

那人面容沈靜,左眼角下一顆朱砂痣,竟是裴琰。他跟陶蘇合說著話,著了魔般往前走,走到了欄桿旁邊也還不覺。

有詩雲: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裴琰往前探直了身子,竟仿佛真的要把天幕中明明滅滅的星子摘下來。陶蘇合恍然想起,以前她寫給兄長報平安的信裏,似乎是胡說八道過若是自己想要天上的星星,裴琰也會給她摘下來的。

她自己都挺佩服自己的想象力的,如今憶及,只覺得臉疼。

寬大的披風被夜風吹得震震作響,裴琰越發瘦削得如同紙片一般,他仍舊沒有停止向前的步伐。

“餵,不要再走了,好危險。”陶蘇合仰頭大喊道。

裴琰置若罔聞,身體靠在了欄桿上,仿佛隨時能飛入月宮,離她而去。

眼前突然一片花白,大雪封山的時節,師兄也是從高處墜落,離她而去。

“不要!”陶蘇合心驚膽戰,三步並作兩步,急急忙忙跑上了望亭。

裴琰這才緩緩轉身望她一眼:“你擔心?”

陶蘇合咽了咽口水,緩過一口氣。

“你怕我會掉下去?”裴琰僵硬地牽起一邊嘴角,“怎麽可能?一大堆國家大事等著我去處理,你欠我的債還沒討回來,我怎會便宜你?”

陶蘇合不知第幾百次覺得自己傻極了,枉她還巴巴地跑上來,灌了一肚子涼風。

她尷尬開口:“你,是怎麽會吹那只曲子的?”

從前,只有岑時和師兄會吹,而如今,他們是一個人。

裴琰道:“去了趟昭南,就學會了。這是昭南的一首民謠,不難吹。”

昭南,又是昭南……

陶蘇合又道:“可是,你從前不是最討厭器樂曲藝,覺得不入流,難登大雅之堂嗎?”

便是連笛子都不願學,更何況是吹樹葉。從前裴府常來往的那班大臣夫人告訴她,每逢宮宴,裴琰最是不耐煩。好在陛下倚仗他,早早放他回家。

裴琰頷首:“是,最不願學的也學了,最愛幹凈也曾雙手和泥,最怕疼也自曾傷手臂。你要的兔子燈,兔子窩,海棠花,都在府中,你還要跟那個人走嗎?”

陶蘇合脹得滿臉通紅:“啊哈哈,那個,裴大人,你竟然看過我寫給我哥的信,那什麽,我突然有一天發現自己很有編故事的才華,就瞎寫的,裴大人你千萬別當真啊。”

裴琰神情卻更加認真:“以前是瞎寫的,但你寫過的事我們也真的做過了。你說要兔子燈,我已經親手紮了好些掛在你房中窗前;你說我親手給你壘過兔子窩,我也照做了,那四只兔子肥了不少,你要不要去看看?那座廢棄的戲園,你若是喜歡,我便著人去重新修葺,請最好的戲班子去做演……”

陶蘇合聽著,更加尷尬,夜風裹身,陶蘇合卻出了一身的汗。

陶奚領著人,匆匆趕來,看見在高樓上掙紮的兩個人,心裏面突突直跳:“小妹,裴大人,你們在做什麽?太危險了,趕緊下來。”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他發現裴琰是個比陶蘇合還瘋的人,真怕那人像樹葉一般飄落而下。

一看來了救星,陶蘇合拔腿便要走,裴琰上前捏住她的小臂:“告訴我,你真的要嫁給你師兄?”

陶蘇合擡頭倔強地看他:“為何不可?橫豎我們已經和離了不是嗎?再嫁人又不犯法,就算裴大人重新制定一套新的國法,只怕也來不及了吧。而且……”她心裏面始終有個結,“裴大人不還一直將茵茵留在府上嗎?”

就算上次她爭風吃醋將她攆走,可謝婉又將人帶了回來。這一點她是佩服謝婉的,為了討自己喜歡的男人的歡心,心甘情願把別的女人送進他的懷抱。

裴琰眼神黯了黯:“你說‘她’?”

他側身避開,轉角後走出一個人來,一身黑衣,兜帽遮住大半面容,走到陶蘇合面前福了福身子:“姐姐?”

不等陶蘇合說話,裴琰一把揪住茵茵的頭發,直視陶蘇合道:“去告訴岑公子,他是願意娶你,還是願意救出他的好幫手,茵茵姑娘?”

陶蘇合大為驚詫:“茵茵你也認識岑時?”

茵茵被裴琰攥著頭發,不自然地昂首,陶蘇合這才看清,她臉上竟長出些許青斑。她陰陽怪氣道:“我自然認識岑時的,我的好主子啊。”

裴琰一松手,茵茵脫力,跪倒在一旁。裴琰連看都不看一眼,下擺拂過她的指尖,走到陶蘇合面前:“將她留在府裏,只不過是為了調查出她的幕後主使,也為了……看牢她。你,信我!”

陶奚在下面大喊:“我說幾位爺,咱們有什麽話能不能下來說?圖那地方涼快還是圖那地方風景好啊?”

手下人已經找來了各種軟墊,撐起大網,時刻關註形勢。

裴琰朝下瞥了一眼,頗為不屑:“陶蘇合,你哥比你還笨。”

陶蘇合道:“是呢,全天下就屬裴大人絕頂聰明。”

陶蘇合也向下看了一眼,突然攀著欄桿躍到了二層,然後又熟練地踏在後園那些樹枝上,如同從前一樣從墻上翻了出去。陶奚看得心驚膽戰,裴琰沒有她那般好的腳力,追尋不到,將茵茵拽起來,一齊步下樓梯。

裴琰看著侍衛們長舒一口氣地把網子、軟墊收起來,對陶奚道:“鎮北侯府中的墻,看來是需要圬得高一些了。”

在一旁幫忙的覺夫心道:自從夫人爬墻出去找過岑公子幾次,府中的墻是圬得越來越高,顏色越來越花。看來這鎮北侯府的墻,也難逃此等命運。

三日後,丞相府的地牢內,陰暗潮濕。

陶蘇合在府中住了三年,竟從不知還有比祠堂更恐怖的所在。茵茵果然是被鐵索綁在墻壁之上,身上卻並沒有傷痕,顯然還是給了她足夠的尊嚴,好吃好喝,照待不誤。

茵茵的頭向下垂著,顯然已經陷入昏迷。陶蘇合繞到她後方,撥開她的烏發,只見她脖頸處有一個極細小的針孔,大約這便是裴琰能夠用銀針控制她行為的原因。

陶蘇合望著她的臉,心中一股莫名的情緒。如果三年前入府的是茵茵,裴琰今朝還會不會想要殺了她?舉起手中的長劍,對準茵茵,正要劈下去,突然從身後射出三枚玉珠,叮鈴當啷砸在她的長劍上。

長劍堪堪偏了一寸,驚醒了茵茵,身後那人也從陰影處走了出來。

陶蘇合收起長劍,兩手抱著雙臂,感到陣陣寒意:“師兄,我沒料錯,果然是你。”

岑時也是一臉歉意:“對不起,師妹,我向你隱瞞了我的身份。”

陶蘇合眼中是難以泯滅的失望,這世間,似乎沒有一個人是真心實意地愛著她的,每當她下定決心要接受或者忘記一個人的時候,就會發現,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與他們相比,自己似乎活得太輕松了,一些朝局大事不需她煩惱,油鹽醬醋之事,也不用她攪擾。

陶蘇合淒冷地笑了笑:“倒也不算是隱瞞,我之前大概也猜出了幾分,你對昭南局勢那麽熟稔,不單單是在那兒生活過幾年的緣故吧。”她深吸一口氣,仍保留了些最終的希冀,“只是你為什麽要救她?”

岑時的目光隱沒在黑夜中,聲音倒還是那般清雅脫塵:“茵茵從前救過我的性命。”

“她也是昭南人?”

岑時點點頭。

陶蘇合看著兩個人,想笑也笑不出來,只能很不合時宜地半開玩笑般誇讚一句:“官話倒說得好。”

自從那年南山上,陶蘇合無意中救了裴琰,師兄便動了心思,為茵茵畫上與陶蘇合一樣的海棠刺青,故意讓裴琰在小竹林中看見。

而他們新婚前夜,茵茵也是故意消失的。

岑時警惕地覷著四周,只有厚重隔音的墻壁,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你們先跟我走。師妹,事情不完全是你想的那樣,我會一件一件解釋給你。”

岑時用劍劈開茵茵的手銬腳鏈,拉著她欲走,茵茵卻忽然大力甩開他的手,嘔出一口汙血來。

一盞油燈下,她臉上的青斑比幾日前更加明顯。陶蘇合見她發髻散亂,皮膚枯幹,心想裴琰不知用了什麽法子,使她從內裏開始耗損元氣。

茵茵猩紅著眼望著岑時:“公子還來救我作什麽?我不早就是一著廢棋了嗎?”

岑時對著她,難得露出一派威嚴,壓低聲音道:“茵茵,這不是鬧的時候。”

茵茵又吐出一口血,胸肺憋得難受,用手攥著心口的衣料:“帶我回去幹什麽?娶我嗎?公子難道不是已將玉指環給了這個姓陶的?”

茵茵指向陶蘇合,指尖如新刃。

陶蘇合卻只是看著岑時,覺得從小所受的那些教育似乎都說不通了。她自幼親人緣淺,行知忠仁都是師父和師兄教的。此刻,卻分辨不出來這世界上到底什麽才是對的,什麽才是錯的,所謂的忠臣奸臣,真的是那麽一清二白嗎?

陶蘇合開口道:“師兄,你雖然是我的師兄,可我從小學的是忠君愛國,兄長也決不會允許我做出幫著昭南的事情。你要我為你所用,這樣的事我是做不出來的,頂多我當沒有看見過你和茵茵,從今以後不要再出現在我的面前。只是若是真有本事,便在戰場上真刀實槍地拼殺一場,比玩這些陰謀詭計要光明正大得多。”

岑時道:“我既是你師兄,便少不得要教你一些法子,有的時候用這些陰謀詭計將主帥一擊斃命,是一件更劃得來的事情。”

“那樣不是很卑鄙嗎?”

“兵不厭詐。”

玉指環的夜光更加閃亮,映照進三人的心中,折射出不同的光芒。

蘭草,多麽美好的承諾。與君為新婚,菟絲附女蘿。可是那蘭草過時而不采,早就在心中枯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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