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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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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章(一)

兩年後。

白偀望了正氣盟的城門一會,然後又轉身走進營帳。

他們已經在正氣盟外駐紮有幾日了。來的人不止碧濤山莊,還有各門各派的弟子們。

大家為同一個目標而來:清剿正氣盟。

這兩年來,正氣盟得到了藥人之血後,終於揭下了往日假裝良善的“正派”面皮,開始肆無忌憚地為非作歹。

他們肆意擴張地盤,放任弟子在各處強取豪奪,搞垮了無數小門小派。仗著擁有能解百毒的藥人之血,他們毫無顧忌地使用各種毒藥,但凡有小門派試圖反抗他們,就會得到一個被滅門的下場。

這些改變,一部分是因為正氣盟擁有了能制成神藥的藥人之血;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正氣盟的前任掌門出山。

這位正氣盟的前任掌門,叫作段明。論手腕論武功,都更在正氣盟的現任掌門之上。只是之前因為受了重傷,所以不得不閉關修養。現在有了藥人之血治愈身體,段明便立刻出關。雖然掌門之位沒有改變,段明只是做長老,但正氣盟的實際權力卻被段明一人牢牢掌控。

段明從閉關之地重回人世後,手段殘忍更勝從前。在他的帶領下,正氣盟擴張地極快,但也做下了罄竹難書的罪行。

在正氣盟永無止境的貪心下,整個江湖終於燃起了眾怒。

尚且保有實力、沒有被正氣盟擊垮的各門派聯合起來,決定清剿正氣盟。

他們一路打下了正氣盟擴張占領的數個地盤。眼前這座城池,是正氣盟最後的大本營,也是其防守最嚴密之地,聚集著正氣盟大多數的人馬,以及其最精銳的高手。

明日就是最後攻城的決戰之時。所以今晚,明夙最後一次找來白偀和段楚己,和兩人共同商議、確定明日的進軍路線。

從水鏡閣大殿的那次慘烈戰鬥,到今日,已經過去了將近兩年。

兩年前,白偀從昏迷中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身處碧濤山莊。

她得知在她人事不省時,左夜自己刺中心口成為藥人、並最終被正氣盟帶走的事後,只是沈默不言。

齊嬋和郁蕪等人想了很多話,笨拙地試圖安慰她。

白偀當時好像聽進去了。

但是第二天,齊嬋再來找她時,卻發現她不見了蹤影。床上放了一封白偀留下的簡短書信,說不必尋她,等她辦完事後自會回來。

齊嬋環視四周。整個房間裏,白偀只隨身帶走了很少一部分東西,因此屋子沒怎麽見空。

只有床頭的一個櫃子,櫃門敞開,裏面空蕩蕩的,顯然裏面的東西剛被主人全部打包帶走。

齊嬋蹲下來,聞到櫃子中飄出一股有些熟悉的蓮花清香。

那是原來白偀擺放著左夜送她的蓮花露的地方。

白偀獨自離開碧濤山莊後,消失了整整一年。

後來,齊嬋才知道,在這一年裏,白偀自己去了黃泉谷。

她用自己的武功和本事,替黃泉谷做了很多事,最終換來黃泉谷的承諾——他們會試著幫忙尋找讓左夜能從藥人狀態下恢覆的方法。

雖然黃泉谷最擅長的是制毒,但是醫毒不分家。在如今醫術雕零的武林,黃泉谷已經算是最精通醫術的門派。

在得到黃泉谷的承諾後,白偀便回到了碧濤山莊。

接下來的一年裏,前半年她每天都在練武,將這具身體的素質提到最高;後半年,江湖各派對正氣盟的圍剿開始,她隨之南征北戰。

在攻打正氣盟的過程中,白偀不怕受傷、不留情面、很少休息。她像一個戰鬥機器,鮮少有情緒上的波動,只有在和齊嬋、郁蕪等好友相處時,才會難得地露出一點笑顏。

與此同時,黃泉谷的人也給白偀帶來了好消息:他們似乎找到了讓左夜從藥人身份恢覆成普通人的方法。雖然不能保證百分百有效,但是畢竟有了希望。

現在,一切只等攻打下正氣盟就可以了。

白偀不允許自己失敗。

這半年來,由於白偀不要命般的出色表現,加上她本就出群的高超武藝,她和段楚己共同成為了明夙手下兩名最得力、最重要的幹將。他們各有分工:段楚己主要負責運籌帷幄,而白偀則負責打架。

在這個過程裏,白偀更多地了解了段楚己。既是作為同門戰友、並肩作戰的夥伴,也是作為他戀人的好友這個身份。

過去的兩年裏,白偀能記住的周遭之事不多。為數不多的幾件閑事中,其中一件是齊嬋和段楚己的相戀。

白偀為好友感到高興。在她尋求一個可以接受的圓滿結局時,她也希望身邊的人都能得到圓滿。

明日大戰在即。今晚,從明夙的營帳出來後,白偀再次和段楚己重新確認了一遍明日攻城的細節,確保沒有任何一個環節可能出紕漏。

齊嬋給他們煮了茶,然後貼心地給兩名主力留下商討的空間。

白偀和段楚己確認完最後一個攻城環節後,兩人沈默下來。

他們此時坐在營帳前的草地上,頭頂是明鏡般的月亮。

段楚己突然開口道:“抱歉,白偀。”他感到愧疚和羞恥,“是段明做的事害了你和左夜。”

白偀明白段楚己說這話的意思,也清楚他為何而愧疚。

在過去半年中,她知曉了段楚己的身世與部分過往。

段楚己的親生父親,是段明。

就是那個現在正氣盟中的實際掌權人。

年少時,段楚己就很討厭他父親的所作所為。因此,他想盡一切辦法脫離正氣盟,來到和正氣盟完全相反的碧濤山莊。

他是少年天才,剛入江湖,武藝便驚艷四座。

但是後來,段明受了重傷,不得不閉關修養。

一切就是從此時開始變化的。

在有心之人的運作下,段楚己在江湖中的輿論風向很快轉變。名門正派指責他背叛父親、棄重傷的父親於不顧;正氣盟又時刻派人聯系他、希望他回到正氣盟。

在種種逼迫下,段楚己不得不隱居在碧濤山莊中,從此不再出入江湖,而是在山莊中輔佐明夙運籌山莊諸事。

好在,段明受傷後一直沒能求得神藥以恢覆痊愈。段明不能重新出山,段楚己便輕松一些。

誰知,正氣盟運作了數年,最終還是煉成了藥人之血。段明治好傷病、重新出關,並再次派人來找段楚己。

段楚己當然不會回去。他深恨段明的所作所為,但一方面,他也感到羞愧。

正氣盟修煉藥人的動機裏,有一部分是為了治好段明。而在整個藥人計劃中,又處處可見段明手筆的影子。

也就是說,是段明害了左夜,也害白偀差點死去。

即便段楚己早已脫離段明的掌控,但是,他有時耳邊又響起那些名門正派一次次對他重覆的話。

——你身上留著和你父親一樣的血。他做的事,你也有份。

“和你沒關系。”

白偀淺淡的語氣將段楚己從回憶中拉回到現實。

“血緣什麽的都是扯淡。在我心裏,你是你、段明是段明,你們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他的所作所為和你沒有半點關系。”白偀平淡地轉過眼,“師兄,你幫過我很多,我很感激。”

段楚己怔楞片刻,隨即有些釋然和輕松地笑了笑。

他道:“明天過後,一切都會結束。”

草地上擺著小案盤,上面放著齊嬋幫他們泡的茶,此時溫度剛好。白偀端起茶盞,將那苦澀的茶水一口飲盡。

她看向天空。明亮的月色下,不見一絲雲影。

第二日果然是一個好天氣。

晴空萬丈的秋日,就像兩年前在水鏡閣、白偀最後一次見到左夜的那日一樣。

當日傍晚,白偀、段楚己和齊嬋等人攻進了正氣盟的秘密囚牢。

令人意外的是,這座建築的風格並非如眾人想象中那般陰森。四周點著明亮的燈火,紅褐色檀木地板上豎著一根根朱紅漆的立柱。乍一看去不像幽囚之所,倒像是供人享樂的宴飲之地。

白偀很快看見了在空蕩的堂中,那個披著白發的瘦削身影。

她心中一松,卻又升起些緊張,上前喚他:“左夜?”

白偀走到他面前,突然察覺到一絲微妙的不對。她瞇起眼,極快地跳離原地。

下一秒,無數支箭矢從暗處射來,直直落在白偀剛剛站的位置上。如果她剛才晚走一秒,現在她已經被萬箭穿心了。

與此同時,一支箭矢如流星般射來,射進那個白發男子的胸口中。

白偀頓了頓,驀然又重新向那白發男子的方向躍去。

齊嬋急道:“白偀,你清醒一點!”

齊嬋想攔她,然而已經來不及,只能眼睜睜看著白偀頂著不時射來的暗箭朝那白發男子而去。

齊嬋咬牙,亦舉劍上前,幫白偀打掉那些飛來的箭矢。

這為白偀爭取來幾秒的時間。白偀擡起那名白發男子的下巴,想要看清他的面容。

這張面容不是她熟悉的那張臉。不是左夜。

顯然,這是一個專門針對他們而設下的圈套。

白偀在發現自己中計了同時,心中那根緊繃到快要斷掉的弦,又重新松下來。

無論如何,這個死在她面前的人並非左夜。

這時,她身後傳來一道沈穩有力的聲音:“你們來了。”

白偀轉過頭,看到一張和她熟悉的某人有幾分相似的臉。

她道:“段明?”

段明頷首,看向旁邊的段楚己:“楚己,你最終還是回到了正氣盟。是想為父我了嗎?”

段楚己丟下剛被他擊倒的敵人,冷聲道:“你外面的人馬已經潰敗了,所以廢話少說。左夜在哪裏?”

段明聞言毫不慌張,一副勝券在握的神情:“就算把整個正氣盟都葬送又如何?你們是盜不走藥人的。只要藥人還在,我假以時日定能東山再起......”話音未落,他突然神色一僵。

白偀敏銳地聽到某一個方向傳來劇烈的水聲,像是有人在引他們去。她和段楚己對視一眼,

段楚己點頭道:“你去找他罷。這裏交給我。”

白偀便放心地循著那水聲的方向找過去。

段明不覆之前那氣定神閑的樣子,眉目間帶著幾分慌亂。他自言自語道:“不可能,她救不出藥人的。竇陌不會讓她把藥人帶走的。”

段楚己和齊嬋等人已經和段明手下的人交鬥在一起。最後,這場打鬥以段楚己直接挾持了段明本人而告終。

擒賊先擒王。在段楚己捉住段明後,段明手下的人也很快因人心渙散而潰敗。

齊嬋上前問道:“師兄,是否需要我們幫忙?”

段楚己冷靜地用劍逼著段明的心口,道:“你和其他人先離開這裏。”

齊嬋猶豫道:“可是......”

“齊嬋。”段楚己打斷她道,“把他留給我自己來處理,拜托。”

齊嬋聞言,便不再遲疑地和其他弟子先行離開,把堂中留給這對名存實亡的父子。

段明輕笑道:“楚己,現在你是想用我曾經教給你的武功來殺為父嗎?你別忘了,無論你現在有怎樣的造詣,你最初的武學基礎都是我教你打下的。你身上有我的影子,你就是我的延續。無論如何,你永遠也無法擺脫我。”

段楚己不說話。段明見狀又繼續耐心道:“我知道,你是在為那些死去的賤民感到不平。可是要成就大業,就必須要有犧牲。因此而死一些人也是難以避免的事。為父不是很早就教過你這個道理嗎?你為什麽就是學不會呢?”

段楚己感到有些陌生地看著他。這個在他記憶中面目可憎到甚至有些可怕的父親,其實也不過是普通人而已,眼裏寫著無法掩飾的貪婪和欲望,就和其他人一樣。

段明是段楚己的心魔。

但是心魔,往往是在想象中最可怕。當你真正鼓起勇氣去直面他,你會發現,心魔不過是只紙老虎。

因為鼓起勇氣去面對恐懼的你,已足夠強大。

段楚己淡漠地擡起眼,釋然又鄭重地舉起劍。

“有人告訴我,你和我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他道,“我想她說的話是對的。”

段明終於因段楚己的神情而感到恐懼。他連忙溫聲開口道:“楚己,你聽我說——”

下一秒,段明的話驟然斷在喉嚨中。

他緩緩低頭,看見一把青色的劍,插進了自己的胸膛中。

段明不可置信地倒下了。

生命的最後時刻,他看見段楚己翻轉手掌,在他面前,一寸寸自斷經脈。

自斷經脈是極為痛苦的事情。段楚己做完後,蒼白的額上冒出涔涔冷汗。他禁不住跌下來,單膝跪在段明面前。

段楚己輕聲道:“這武功,還給你。”

父親。

段楚己親眼看著段明的氣息一寸寸消散。

他想,那些無辜的亡靈,到此刻終於可以安歇。

與此同時。

白偀尋到了那陣水聲的位置。

她越過無數道險象叢生的機關。其中任何一道,如果不是她身負絕世武功,都會命喪當場。

最後,她順著一道昏暗的石隧道一直走,終於看見了亮著光的半圓形出口。

白偀從出口出去,看見了一個鶴發蒼顏的老者,還有一個白發男子。

這是一處寬敞的冷泉。在冷泉四周,豎著直入雲霄的山崖。

無疑是一處完美的天然囚牢,將裏面的人困住,讓其插翅也難逃。

有了前車之鑒,白偀不確定這人是真的左夜,還是正氣盟設下的另一個幌子。她握緊凝碧匕首,正要想辦法查驗,卻見那老者突然動了。

老者以不符合他年齡的迅猛動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捏住昏迷中的白發男子的下巴,將他的臉往上一擡。

老者冷哼一聲道:“看清楚了,這是不是你要找的人?可別救錯了。”

是左夜。

白偀的心口倏然舒暢,情不自禁向前走了兩步,卻被老者擡手止住。

明明只是位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的老者,可是左夜在他手中,白偀果真就不敢妄動,立刻停下腳步。

左夜尚處於昏迷狀態,剛才這裏卻響起了故意引白偀來的水聲。那道水聲,一定是這位老者發出的,目的就是引她來此。

白偀無法確定老者的身份,只能警惕地望著他。

老者哈哈笑道:“這小子的臉還真是好用啊。長本事了左夜,能把這樣的絕頂高手迷得七葷八素,讓她冒死前來救你。”

他語氣中對左夜的熟稔,讓白偀感到有些詫異。她問:“你是誰?左夜他怎麽了?”

老者將一把藥草放在左夜鼻尖前,讓他嗅了一會後,又把那藥草放到一旁,道:“放心,他再過一會就會醒。至於我麽,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是左夜的師父。你見識過他的醫術吧?這小子的醫術可都是我教的。”

白偀從記憶中翻找出幾個字,瞇眼道:“神醫谷?”

老者驚詫地看了她一眼:“小姑娘還蠻聰明的嘛。沒錯,我就是從前神醫谷的谷主。”

白偀:“神醫谷曾經名揚天下,幾年前卻無聲無息地消失。是因為你這個谷主?”

老者渾不在意道:“神醫谷不過是老夫做下許多事業中的其中一樁。做成之後覺得太容易了、沒意思,就放棄了。”他笑道,“就算名揚天下又如何?人生並不會因此而變得更有趣。我要嘗試其他更有趣、更具挑戰的事業,就不得不放棄神醫谷。”

白偀蹙眉道:“你所說‘更有趣’的事業,就是修煉藥人?所以,左夜因為是你的徒弟,才會被修煉成藥人?”

老者坦蕩點頭道:“沒錯,近水樓臺先得月嘛。而且我發現左夜這小子體質特殊。相比於常人,他對各種毒藥更耐受,怎麽被折騰也很難死掉。”

白偀冷聲道:“左夜他是你的徒弟,你作為師父卻如此害他。段明給了你什麽好處,能讓你如此為他賣命?”

老者悠哉道:“小姑娘,我勸你別和我講道理。像我們這樣的老人家,觀念是很腐朽固執、難以改變的。而且我修煉藥人,可不是為了什麽段明的命令。我只是借段明那蠢貨的財力和人力一用。我的目的,是要完成我未竟的事業。為了在我有生之年,看到只存在於古書上的藥人真正存在。現在,藥人被證明果真存在,我心願已了。”他用下巴點點左夜的方向,“我可以讓你帶他走——當然,你會為此付出一點代價。”

老者話音方落,身旁傳來一道沙啞的聲音:“師父,你別為難她。”

白偀聽到那道聲音後,渾身一僵。

那是她熟悉的聲音。

她心中劃過驚雷般的亮光,卻又寂然無聲,如春天含苞的花骨朵驟然炸開,雖悄然無聲卻天翻地覆。

她轉過眼,看向那個與她久別重逢的男子。

過去兩年,白偀很少在白日刻意回想左夜。

可是左夜卻總是出現在她夢裏。

左夜擡起頭望著她,露出一點虛弱而柔和的笑意,啞聲喚她:“白偀。”

白偀張了張嘴,卻又說不出話,總疑心他是泡影,會轉瞬消散。

她踏進冷泉中。泉水冰冷刺骨,卻沒能將她靠近左夜的腳步拖緩半分。

左夜看著白偀走到他面前。他主動伸出左手牽住她的指尖。

他纖細修長的手指,現在也如寒冰般冰冷得不似真人。感受到白偀的體溫,他的手指在她掌心中輕微地一顫,久違地明白了溫熱是什麽滋味。

他面色蒼白、身體寒涼,狀況顯然極差,然而卻還有心笑著安慰她道:“我沒事,別擔心。”

白偀握著他的手,看見他手上無數道細小的傷口,顯然是被取血時留下的痕跡。

這兩年,藥人之血被制成神藥販往江湖各處。而這些血,都出自於左夜一個人體內。

白偀每次想起這些,就會感到有無數把刀子在劃過她的靈魂。

她轉頭問老者:“你說罷。要什麽,才肯讓我帶他走?”

左夜的右手手腕上有一道鐵環,和他的手腕嚴密地契合在一起。鐵環之上延伸出一道鎖鏈,鎖鏈的盡頭則緊緊和旁邊的山石砌在一起。若想帶左夜離開,就必須解開這道鎖鏈。

顯然,這裏只有老者才知道鎖鏈被解開的方法。

老者笑吟吟道:“我早說了,這是要付出代價的。你真得想好了嗎?這代價可不小哦。趁早想清楚,免得一會聽我說完後又反悔,在你家小情郎面前丟了面子。”

白偀:“你只管說。”

老者從袖中取出一顆藥丸,端詳了白偀片刻後道:“瞧你年紀輕輕、身體也康健,再活個四十年,活到六十來歲應該不成問題吧?”

白偀不解,卻淡定道:“有話直說。”

左夜卻從老者的話中敏銳地察覺到什麽。

他之前面對各種刑罰都面不改色,現在卻感到恐懼。

左夜立刻拽了拽白偀的指尖,搖頭道:“白偀,不要聽他說。”

白偀朝他安撫地笑了笑,卻沒有理會他的勸阻。她繼續對老者道:“這藥丸有什麽用?”

老者道:“這是一種慢性毒藥。服下去以後,你不會有任何感覺,體質和武功也不會有任何變化。它會在你體內安靜地待上二十年,二十年一到,就讓你當場斃命。至於解藥麽,無藥可解。”他把那顆藥丸遞給白偀,“凡事不能毫無代價,對不對?你既然還有四十年壽命可活,那我就拿走一半,當作你救左夜那小子的代價。”

左夜瞳孔微微擴大,驚懼著啞聲道:“白偀,不要吃。”

作為徒弟,左夜很清楚老者制作毒藥的技術。老者說無藥可解,那就是真的無藥可解;老者說二十年之後就會毒性發作,那就真的一刻都不會多留。

左夜拉著白偀的手連連搖頭,懇求她別吃那藥丸。他甚至違背著本心胡言亂語,說他不走也沒關系,說當藥人在這裏挺好的,又轉過頭,懇請老者收回那藥丸。

白偀和老者都沒理他。

白偀接過那藥丸,問老者:“有沒有水?”這藥丸有點大,看著似乎難以下咽。

老者漫不經心地指了指下面的冷泉:“喏,這不是水?”

白偀:“...”算了,她就這麽吃吧。

她沒有看左夜的神情,微微垂首把那顆藥丸含進嘴裏,咀嚼後咽下去。

好在,老者制毒藥的水平果然不差。這藥丸看著雖大,吃進嘴裏卻不算太難以下咽。

白偀順利吞下藥丸,清了清嗓子後,對老者道:“該你履行承諾了。”

老者笑道:“這女娃,爽快!我喜歡。”他走到左夜身邊,一邊處理左夜手腕上的鐵環,一邊誇獎他道,“好小子,你選人托付終生的眼光還真不錯。”

左夜沒有在意自己手腕上束著的鐵環,而是懇求老者道:“師父,求你賜她解藥。白偀她什麽都沒有做錯。我願意繼續做你的藥人,繼續供你試藥,任憑你怎樣都可以。只要你給她解藥,可以嗎?”

老者遺憾搖頭道:“抱歉,左夜。藥人已經試煉成功,我心願已了,你對我已經沒有用。”他安慰左夜道,“人生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你和她還能相守二十年,已經很不錯了。”

左夜卻並沒有被安慰到。他搖頭,輕聲道:“師父,你不明白。”

但是,左夜了解老者,知道老者無論如何都不會給白偀解藥了。

左夜面色慘白地低下頭,心裏比這方他身處的冷泉更加寒冷。

他拉著白偀,把額頭輕輕抵在她身上,喃喃道:“你為什麽這麽傻呢。”

白偀摸了摸他的頭發,應聲道:“嗯。”

她雖然服下了致命的毒藥,心裏卻很快活。付出什麽代價都無所謂,重要的是她終於找到了他。

他是她失而覆得的珍寶。

隨著哢的一聲,左夜手腕上的鐵環被解開了。左夜將手腕從鐵環裏拿出來。

與此同時,他們身後傳來一聲巨響。

白偀還沒有來得及回頭查看情況,卻見老者迅速地將他自己的手腕放進了鐵環,代替了左夜的位置。

巨響聲戛然而止,四周重新恢覆安靜。

老者把自己的手腕伸進鐵環後,把一個藥葫蘆丟給白偀:“這個你拿著,之後會用得上。”

白偀接住藥葫蘆,心中猜測這莫非是能讓左夜從藥人狀態中恢覆的關鍵。她正要開口確認,老者卻催促她道:“快走。要不然就永遠別走了。”

白偀只好先把那個藥葫蘆收進懷中。

她扶起左夜。兩人走到半圓形石隧道的入口處。

在他們背後,老者突然道:“左夜,你恨不恨我?”

左夜停下步伐。

他懇求地拽了拽白偀的衣袖。白偀沈默片刻,放開手任他行動,只把手臂借給他。

左夜借她的力轉過身,看向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老者。

那是他的師父,竇陌。

竇陌有很多個身份。年少時,竇陌是四處行醫卻不要診金,被百姓們奉為神明的神醫;後來,竇陌是江湖中名噪一時的神醫谷谷主;再後來,他成了正氣盟的座上賓。

不過,對左夜來說,竇陌只有兩個身份。

一個身份,是將年幼失去雙親的左夜撫養長大、傳授左夜醫術的良師益友;

另一個身份,是因為想修煉只存在於古書上的藥人,所以用尚未成年的左夜來試藥、一次次將不堪折磨而逃走的左夜抓回來,同時害無數無辜之人喪命的瘋狂醫者。

竇陌問左夜,恨不恨他。

左夜年少時,心中有過很多覆雜的情緒。不解、憤怒、悲傷,甚至愧疚。曾經,那些情緒快要將他吞沒。

然而此刻。

他最後看了看竇陌,只是輕聲道:“我恨你。”

竇陌聽到這個在他意料之中的答案,不以為意地笑笑。

然而左夜看著他,眼神平靜地接著道:“但我也敬愛你。”

我恨你,因為你給予我的無數痛苦;然而同時我也敬愛你,為你曾經庇護我度過的那段哪怕短暫卻無憂無慮的安穩童年,以及你教給我的那些醫術。

那些歲月,既有痛苦不堪的回憶,但也有彌足珍貴的部分。我不會否認其中任何一部分的存在。

因為那些歲月組成了現在的我。我無法否認回憶,就像我無法否認我自己。

竇陌聞言,怔住。

他最後一次仔細端詳著左夜,他此生唯一的弟子、唯一的後輩。

竇陌想起很久之前,左夜小時候,不顧他的勸阻半夜偷偷跑去園子裏摘花,只為了在清晨放進竇陌窗前的花瓶中,讓竇陌第一眼看到綻放的鮮花。

然而那“花”其實是一種有毒的藥草。左夜摘完後,手上染了藥草的汁液。即便竇陌及時幫他醫治,小左夜的雙手還是又紅又腫疼了半個月。

那時,竇陌真覺得哭笑不得。他責怪小左夜不聽話,罰小左夜把藥草全集抄寫十遍。

然而後來,竇陌還是把那朵有毒的“花”留在了窗前。等到它風幹枯萎後,又把它收進木匣子裏保存。

從那時到現在,過了多久呢。

竇陌回想起那些過去的事,才驚訝地發現,他這一生,反而是那些年少時四處行醫、以及後來在神醫谷和小左夜度過的那段時間,記憶最為清晰。

後來,他投靠正氣盟,為了試煉藥人不顧一切。這些時光,反而如被快進般模糊不清。

或許他的確做錯了。但是此生已經沒有彌補的機會。如果世間真有地府,那他應該會在地府償還完他的罪孽。又或許下輩子,他會償還左夜。或許下一世,左夜來當師父,他來當徒弟?

竇陌想著想著,自顧自樂了兩聲。

他重新看向左夜和他身邊的白偀。

左夜身邊的女子,既武功高強,又將左夜視作珍寶。竇陌想,左夜應當能度過很好的下半生。

想到這,竇陌發自內心地笑道:“左夜,你一定會有順遂的餘生。”他說完忽然想到什麽,又有幾分怪老頭的樣子皺眉道,“雖然我確實對不起你,不過之後你可不能為了報覆我,行醫時胡亂診斷,砸了我的招牌啊。”

左夜:“放心,我一定認真行醫,不會壞了你名聲。”

他說完後,跪下身去。

白偀沒有攔左夜,也沒有打擾他,只是立於一旁靜靜看著。

左夜跪在地上,朝竇陌三叩首。

最後一次叩首後,他擡起頭,卻沒有立刻起身,而是沈默地望著竇陌。

竇陌微微笑道:“左夜,你說你恨我、也敬愛我。我聽了心中很歡喜。不過,之後還是恨我罷。”

左夜此時,突然發現竇陌真得老了。那個在左夜兒時對左夜來說不可戰勝的大人,現在卻鶴發蒼顏、背微微佝僂著,垂垂老矣。

他喃喃重覆竇陌的話道:“恨?”

竇陌點頭道:“畢竟恨比愛容易,對不對?”

恨比愛容易。

左夜從地上站起身。他起來的時候沒站穩,白偀趕緊扶住他。

“我們離開這裏罷。”她對左夜道。

左夜隨著白偀走到半圓形石隧道入口處,最後望了竇陌一眼。

竇陌朝他揮了揮手:“快走。哪這麽磨蹭,是還想被我用來試藥?”

左夜其實已經意識到什麽。

他視線最後掃過竇陌的面容,溫和的藍眸中閃過一點笑意,然後轉過身,頭也不回地隨白偀離開。

兩人踏進半圓形石隧道後,竇陌解開了自己手腕上的鐵環,拿起了旁邊的酒葫蘆,痛灌了兩口酒。

白偀和左夜走著走著,突然聽到身後石隧道入口處轟然作響。

那裏瞬間落下一道厚重的石門,將那座天然的囚牢、和竇陌一起永遠地關在門後。

左夜回頭看了一眼。隔著石門,什麽也看不見。

白偀輕輕握住左夜的手腕,將體溫隔著皮膚傳到他身體中。

“我們走罷。”她道。

左夜轉回頭看向她。他再次朝她笑起來,笑靨蒼白卻輕松,像是把沈重的記憶永遠地丟在了那道石門後。

雖然想起白偀吃下了那顆毒藥時,他心中就會傳來如刀割般的鈍痛。

但是,左夜想,或許這二十年的期限裏,他會找到解藥。

就算他找不到解藥,他到時還可以和白偀一起死。

想到這,左夜反手拉住白偀的手,眷戀地感受著她掌心的溫度。

“我們走。”他道。

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笑起來。

人生總是有遺憾。

在遺憾之中,若能生同衾死同穴,或許也已足夠圓滿。

註:

1、“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

——《莊子·外篇·知北游》

2、有一句我很喜歡的游戲人物臺詞,雖然本章中並未引用,但我覺得貼在這裏,用來形容本章中兩對父子師徒間的關系很合適:

“世界既不黑也不白,而是一道精致的灰。”

——英雄聯盟 青鋼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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