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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三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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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三回(上)

【但長憑曲闌夢回處】

次日午後,蔣銘和陸青從東華門進入內廷,跟著一個小黃門官,曲曲折折,穿繞層層殿閣,亦步亦趨,來在一間偏殿,轉過一扇朱紅槅子,只見桌椅陳設,布置得整潔文雅,不像是議事的地方,倒像一間書房。真宗在上首正坐,趙元佐旁側陪坐,後面圍站著幾個使女太監,鴉雀無聲。

陸青初來汴京時大殿參見過真宗,相隔的遠,又不敢擡頭細瞧,沒看清皇帝長什麽模樣。此時見是一個中年男子,身穿紫繡羅袍,頭戴軟紗唐巾,面目端正,意態平和,氣象上亦無甚威嚴之處,知道的是皇帝,不知道還以為是某個士大夫休閑在家。

陸青先時還有些緊張,這會兒已完全放松下來,心想:“原來做皇帝的也是人,兩個眼睛,一只鼻子,並不見稀奇。”

隨著蔣銘向上見禮,自報名號。真宗和藹點頭,吩咐賜座,倆人就在底下挨肩坐了。

卻是元佐先開口,說道:“前日承影說的事,我已經稟告聖上。兗州竇從義是什麽來歷,還有鳳棲山上具體情形,承影,你再說一說。”

蔣銘恭敬欠身:“是”,就將當年一眾少年人去了鳳棲山,偏巧李孟起也去了,眾人如何會面,前前後後——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他早都想好了,流水說了一回,道:“李孚當年時任廬州團練使,尚未升職。李孚的正房夫人來自蕪湖雲氏,妻舅雲珔的早逝原配妻子姓周,與竇從義的妻子是嫡親姐妹,故此兩家算是有些姻親關系。李孟起去鳳棲山那次,實是二人初次見面,臣等都在場的,在此之前,竇從義和李孚委實沒有來往。”

趙元佐向真宗道:“李孚圖謀不軌多年,必定四處結交雄傑人物以擴充勢力。竇從義早年做過宮中侍衛,後來又是山莊主人,必定在江湖上有些名氣,李孚想方設法結交他也屬正常。”

真宗面色和悅,心情似乎很好,微微點頭:“王兄說的是,”轉向蔣銘問:“既然李孟起第一次去鳳棲山,怎麽竇從義就由他相送蕭崇敬回遼國,使得他借機殺人?”

蔣銘回道:“當年蕭使官被匪賊擄掠,朝廷嚴命剿匪救人,蓮花寨官軍頭領楊瓊到莊上求助,正巧臣等也在,還有竇從義之子竇憲,加上楊瓊,我們幾個連夜去賊巢救人……”怎麽來怎麽去,將四人如何夜探石臼山,如何雪地殺虎,救出蕭崇敬的事講了一遍。

說道:“後來王紹英到莊上接人,便向竇莊主求助,請莊主尋覓高手,相幫護送蕭使官到戰馬驛,說,只要到大名府管轄地界,交接就成了。當時竇從義說自己年紀大了,許久不曾征戰,莊子上也都是鄉民,怕誤了官家大事,就沒答應。王知寨為此甚是不悅,趕上李孟起在旁,主動提出護送遼使,因他是官軍的人,王知寨和竇莊主都十分歡喜,順理成章就讓他去了。當時我們都在,清清楚楚看在眼裏,竇從義也和臣等一樣,都是蒙在鼓裏的。”

真宗聞言詫異。趙元佐之前也沒聽蔣銘說的這麽詳細,都問:“是你們四個雪夜上山救出了蕭崇敬?怎麽恁大膽,”又都打量陸青:“是你打死了老虎麽?怎麽打死的,詳細說說!”

陸青回道:“臣是一時僥幸,也是無法了,只得冒險。虎雖然是陸青殺的,卻是四人合力之功。”

真宗又問些山上救人的細節,嘆道:“果然後生可畏,”笑道:“那時你們都多大年紀?”陸青道:“臣等都在二十歲上下,最小的竇連生只十八歲。”

蔣銘立身道:“還有件事要稟告,那劫持遼使蕭崇敬的山賊,名叫秦仲懷,並不是草莽土匪,其實是李孚次子。臣和陸指揮使辭別下山時,竇連生相送,路上正趕王知寨剿匪,卻被山匪圍困住了,形勢危急,是我們幾人助他殺了匪首秦仲懷二人,王知寨才得脫身。臣等當時忙於趕路,不願牽涉過多,將此功勞讓給了王知寨。不想反害了他,以至於後來,王知寨被李孟起報覆殺害了。”

又道:“請聖上明鑒,那竇從義如果和李孚有瓜葛,怎麽會使兒子冒生命危險參與救人剿匪?後來李孚謀逆,竇連生也參戰了,此事陸指揮使盡知。楊瓊也是朝廷命官,只須詢問他,處處都對得上。臣等願以性命擔保竇從義清白,絕無謀逆之事!”

陸青起身附和,把竇連生曾在廬州參戰的事說了,道:“竇連生直到拿下壽州才離開大軍,此事孫沔孫大人全部知曉,只因竇連生無心仕途,才沒上報給他表功。”

那皇帝不出深宮,難得有人將江湖上的事惟妙惟肖說與他,如聽話本一般,津津有味滿心歡喜,一邊聽一邊問了許多別話,各處細節。又問:“你兩個和他家什麽關系?為什麽給他分辯?”

蔣銘頓了頓,起身施禮道:“臣有罪,臣與竇從義並無瓜葛,只因那年母親生病,請了周氏女醫來家診治……”就此說了雲貞的事,如此這般,因為她一行人才去了鳳棲山。說了雲貞乃是已故罪臣雲珔的女兒,因自小喪母過繼給舅舅家撫養……說道:“臣與她兩情相悅,兩家父母長親也都同意了。只因她生身父親是罪臣,受秦助案連累,至今身份不明,所以一直未能成親。”

真宗聽著他說,似乎並不意外,只是笑了。又問陸青:“你呢?你和竇從義有什麽關系?”

陸青回道:“臣和竇從義沒有任何故交,也無親緣關系,只與他家兒子女兒是朋友知交。聖上明察,這次李孚作亂,不僅竇連生參戰,竇從義的女兒因為救護鄉民遇難,遇難之時,只有十七歲……雖說保家衛國人人有責,可是,因為與陸青交往,他們兄妹才會牽扯到戰事中……”

說到竇靈兒,難免心情激蕩,向上施禮道:“臣與竇氏兄妹是性命之交,竇家倘若有什麽錯,陸青願意以身相代,寧可辭去官職,回歸鄉裏,平淡度日。”

真宗聽說他打虎這些事,心中正自喜歡,忽然又聽這麽說,怫然不悅道:“這是什麽話?難道在你眼裏,國家官職還比不得私交?你就看的這麽輕麽?”

陸青聽這話似是觸怒了皇帝,一時不敢則聲。默然片刻方說:“臣不敢!臣是愚昧之人,出身鄉間僻壤之地,如何敢將國家官職輕看。只是臣讀書少,不懂如何取悅聖上,只會實話實說。陸青自幼得親長教誨,立志保家衛國。平生心願,就是在沙場上為國效命,為君盡忠。如今邊境太平,陸青在此其實無用,願意回家務農,若有戰事召喚,自當即刻回來,以身為國,在所不惜!”

真宗聽罷沈吟不語,過會兒道:“我聽孫沔說過你,你是代兄受過從家出來,才當了軍。古語說,求忠臣當於孝子之家,所以很是喜歡你……”說到此又停住了,面上平靜,看不出在想什麽,元佐在旁亦是含笑不語,一時屋裏靜了下來。

忽然真宗問:“我聽說,你娶了一個遼國人為妻子,有這事麽?”

陸青心裏一緊,答道:“臣的妻子蕭氏,確是來自遼地,但她母親是太原人,是早年被遼人擄奪去的,臣的妻子雖屬遼人,後來卻在舅家過活。臣早年與她相識,戍邊時重逢,她對陸青多有幫助,還曾在戰場上救過陸青,所以臣奉母命娶了她。”

真宗不語,和元佐互看了看,笑了。元佐道:“陸樸臣,要是仍派你去戍邊,但卻要你休妻,你願不願意?”

陸青略一怔,心裏砰砰跳了幾跳,答道:“王爺恕罪!蕭氏已是臣的妻子,陸青與她不僅有情愛,還有恩義。臣以為,為人在世,情愛可以舍棄,恩義卻不能舍。蕭氏沒有過錯,所以,所以臣不能休妻!”

他一邊說著,上面真宗看看元佐,已然相對笑了起來。真宗笑說道:“這陸樸臣,果然是個直性子,此是一句戲言,卻難為你答的這麽好!”

接下來談話氣氛輕松許多,皇帝和王爺又問了一些往事,兩個人的經歷。落後真宗道:“你兩個都做過武職,曾在邊關職守,樸臣又平叛立功,對如今內外戰事怎麽看的?”

陸青答道:“臣在西北時,邊境總有匪賊搶掠百姓,黨項和契丹也有小股軍兵常來騷擾。臣以為,遼人不來入侵,固然是收納歲貢,也因咱們大宋軍兵威武。黨項更是覬覦中原錦繡世界,蠢蠢欲動,如果咱們大宋不派強兵守邊,他們必然還要打過來,強敵狼子野心,不可不防。

蔣銘道:“臣守邊時間短,沒有樸臣這樣深見。只是臣在書中讀到,‘強不可久,弱不可守’,凡事當秉承中庸之道。臣以為,如今國家承平日久,李孚所以失敗,主要是因朝政澄明,民生安定,所以如今內亂倒是不必擔憂的,要緊的是邊境,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戍邊軍備萬萬不可松懈……”

其後蔣陸告退,仍從東華門出來。陸青道:“看不出皇帝什麽心思,也不知怕不怕,是不是該讓竇莊主他們躲一躲?”

蔣銘搖頭道:“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哪裏去躲?難不成也像李季隆出家麽?”又道:“看今日情形,應該沒大事,就算此事不了,接下來也要找楊瓊核實,暫時不要緊。”

少頃又道:“還是得準備一下後手,這李勁去宋州還沒回來,要是他回來,好去做些事情。”

陸青道:“哥要做什麽?不行我去!”

蔣銘笑道:“要去鳳棲山,你走得開麽?”

陸青無奈笑笑,打發小廝來祿回家知會燕萍,自己和蔣銘一起回住處。此時已是黃昏時分,走到寓所跟前,只見門口車馬喧嚷。寶勝迎面報道:“稟二爺,三爺來了!”

就見李勁和允中走來,允中撲上抱住蔣銘,叫道:“二哥!樸臣哥,你倆在一起呢!”

蔣銘看他臉上一團喜興,比在家時瘦了些,似乎又長高了。笑道:“你怎麽來了?”

允中:“我怎麽不能來?只許你在京城繁華地方待著,我就不能來看看?”

蔣銘笑罵:“你來必是有事,沒事你一個人跑來閑逛麽?還跟我耍笑!”

允中就笑了,原來他是送大嫂陸蘭芝回家省親的,先將蘭芝和禥兒送到了宋州真源縣,然後來京城看哥哥。說道:“到宋州見著太公,才知道雲姐姐帶著孩子去鳳棲山了。後來遇見李勁哥,就跟他一起來了。”

又向陸青道:“大嫂現在真源縣家裏,我見到了伯母、陸大哥,還有陸叔,嬸嬸,他們都好著呢!”

蔣銘聞言皺眉,問李勁:“怎麽回事,她們怎麽沒和你一起回來?桂枝呢?”

李勁這才顧上說話,告訴情由。原來雲貞回去,小紅和奶娘帶孩子已去了鳳棲山莊。又得知湯麗娘將及臨盆,因是雙胞,胎像不穩,於是雲貞和桂枝也去了,要照料麗娘一陣子再回汴京。李勁無奈只得自己回來覆命,路上遇見了允中。

允中道:“對了,我還說請雲姐姐,看能去金陵一趟不,母親身體不好,想請她去瞧瞧呢,不巧又沒在,只好先來看看哥。”

蔣銘聞言先吃一驚:“母親怎麽了?”

允中笑道:“哥別擔心,醫生已經看過,母親無大礙。請雲姐姐去,是因為上次你寫信說有小侄兒了,母親說,雲姐姐要是能去金陵,一定帶上孩子,”低聲笑說:“這話是母親說的,其實是父親的意思。父親說,讓你和雲姐姐成禮,不須張揚,便宜行事即可,以後有機會再一起回。”

蔣銘這才明白,是蔣毅想看孫兒了,心中十分歡喜,卻因雲貞沒回來,又不開心,無可奈何。

接下來給允中接風,和陸青三人吃酒聊天。允中說起金陵的事:馬懷德和武繼明都是老樣子,蕭純上匆匆回去一趟又走了。方景容去年來京科考未中,在金陵倪大尹府上做了吏丞。

允中道:“方景容知道我來,托我向哥哥表感謝之情,下次開場他還要來,我看他將來一定要做官的。”

蔣銘笑笑:“他是名利場上人,你與他結交,分寸要把握好。”

允中一笑:“我知道。他這個人,因我們是有用的,才趕著來往,要是沒用處,也就不來往了。不過這人確實有些才華,說話辦事也不討厭。”

蔣銘嗯了一聲:“水至清無魚,人至察無友,你心裏清楚就好。”

陸青在旁聽著,不覺嘆了口氣:“你倆想的真周全,我卻是個直腸子,根本想不了這麽多,所以沒法兒在官場上待下去,但願還是讓我辭了官,哪怕做個邊寨小卒,強似這樣不鹹不淡過日子。”

蔣銘道:“你別這麽說,其實都是些沒用的事,又累人。你不知我多羨慕你,該怎麽就怎麽,心裏輕松。”允中連連稱是:“哥說的對,我也羨慕樸臣哥。”

蔣銘問允中:“聽說你也當爹了?怎麽,都好不?”允中:“都好”,伸舌頭訕訕笑了。原來蘿月去年冬天生了一個女兒,闔家歡喜,允中更是心疼的不得了,愛如珍寶一般。

當夜蔣銘寫了封信給蓮花寨知寨楊瓊,如此這般,囑咐李勁一番話,李勁便又啟程往兗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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