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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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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回(下)

【一樣傷嗟別有懷抱】

且說蔣銘和允中從前面角門進院裏來,老婦人和女子抱孩子進屋去了。金老頭兒迎上來,臉上不知是哭還是笑,招呼道:“客官從哪裏來?”

看允中似曾相識,片刻認出來,臉上就變了顏色,囁嚅道:“小官人,”口裏說著,腿已軟了,當地跪下道:“小老兒有罪,求小官人寬恕則個…”

允中連忙上前扶起來,笑說道:“老爹別怕,我今兒來是向您老道謝來的,那時老爹給我送菜送飯,好言安撫,別的原不幹老爹的事。”

老頭兒驚魂稍定,苦著臉道:“小老兒無能,不能搭救小官人,請小官人恕罪。”心中驚怕忐忑,流下淚來,抹了抹眼睛,忙又往屋裏讓。

蔣銘見那邊擺著一張小矮桌並幾個小杌子,便道:“不進去了,就在這裏坐一會,說幾句話。”老兒忙招呼老婦人送茶。

彼此相見過,蔣銘問道:“挾制我兄弟的賊人,怎麽會住在這裏的,老爹可認識他們麽?”金老兒不敢說,身子略微發抖。蔣銘看過方才一幕,心裏已有答案了,便又道:“你照實說,知道你也是身不由己,不怪你的。”

允中問:“剛才來這個人是誰,看他不肯善罷甘休的樣子。有什麽為難處,老爹說了,或許我們能給老爹想想辦法,排憂解困。”

老頭尚未開言,先落下淚來。說道:“小老兒慚愧,屋裏這個孩兒是小老兒的外孫,他的媽媽是小老兒的獨生女兒,他父親原在城裏軍中的,雖不是什麽官,卻有一身的武藝。我這花園子侍弄的好,有不少人眼紅,方才來的那個姓賈的,便是這城西賈員外的公子,家裏甚是有錢,他父親與地方官府也有交情。喜歡我這花園,不是一日兩日了,前幾年讓人捎話要買,這園子是老漢的命,如何舍得賣?因我有這個女婿,他們也不敢用強。誰知去年春天李孚造反,城破時候,我那女婿戰死了,所以這個姓賈的來,要與我女兒結親,說這孩子爹……是叛賊裏頭的,要是不與他,就要告發我們是叛賊家眷。”

“開始的時候,他把些好言來說,說他正頭娘子歿了,我女兒去了就做正房,又許重聘,小老兒因女婿死了,一家失了依靠,又因最近米糧價飛漲,實在窘迫。不得已應了。不想我女兒嫁過去,才知他家不但有大娘,還另有兩房小妾,去了被大娘日夜打罵,我女挨不過,跑了回來。賈少爺今日追來要她回去,女兒不回,他就要搶孩子,還要把花園子給他還他的聘禮。老天在上,當初訂立嫁娶文書,他許了一百兩銀子聘禮,何曾見一個錢來?如今,雖是客官把他趕走了,日後必定又要來逼迫,小老兒一家無人依靠,不知是生是死……”

一邊說一邊掉淚,旁邊老婦人端茶點來,也是悲悲戚戚,不停擦眼淚。

原來這園公就是那時竇憲見過的,他家的女婿是李孚身邊隨從常發。如今常發死了,剩下孤兒寡母棲棲遑遑,受人欺負。

允中聽得心中惻然,便道:“老爹不用憂心,且把那人名姓住址告訴我,這廬州城裏的大尹淩公我熟識,明日我與他見面說個情,讓賈家還了你婚書,不許他再來生事,必定不叫你受氣。”又給他留下十兩銀子,相謝當初關照之情。

這金老頭曾見過常發挾制允中,又看蔣銘氣度,知道不是尋常人,說話是準的了。忙起身行禮,稱謝不盡,又招呼女兒和外孫出來磕頭……如此這般,全家眼巴巴望著送出門來。

三人原路穿花園出來,允中道:“那時二哥怎麽不說話?是覺得我答應金老爹的事不妥麽?”

蔣銘一邊走,一邊冷笑道:“要我說,隨他去也罷了,當初常發在時,他也享受過常發的好處,過的悠閑日子,現在為此受些磨難,也是他們該當的果報。按理說,叛賊家眷本是有罪的,不然你看他那等怕呢!”

允中不語,過會兒嘆了口氣說:“哥說的也是,我是看他老人家可憐,不是那得勢張狂的人。我跟淩大尹說一說,能管則管,不管隨他罷了。”

蔣銘道:“反正你心軟,不管也放心不下,隨你吧。”

說話間到了普化寺。因先時寄放馬匹通報過名號,一個瘸腿僧人滿臉堆笑來開了門。這僧正是那日因為私自留下竇憲,被常興抓了的,後來竇憲說情,孟起把他放了,卻被軍兵狠狠打了一頓,躺了三個多月方才將養好,卻把一條腿打瘸了。

開門看見允中,一眼就認出來,合十打躬,笑嘻嘻說道:“公子大駕光臨,且請稍待,小僧這就去通報住持法師。”一個小沙彌如飛般去了,不多時住持乾澄法師親自迎了出來,將兄弟二人接到方丈中待茶。

一邊吃茶,一邊說話,不免提起去年的事,感喟一番。那乾澄法師雖然年近古稀,須發皓然,見了他二人卻極為謙遜。說道:“阿彌陀佛。令兄壯舉我們都知道了,真是人人感佩。”

說話間,允中聞到一陣若有若無的淡淡香氣,凝神細品了一會兒,卻是那日在錢豐花園吃酒時,爐裏點著同樣的熏香,便道:“大師這裏檀香倒是與別處不同,很是清雅。”

乾澄笑道:“這裏有的是各方施主拿來敬佛的香,小僧也分辨不出。”允中就再不問了。

吃了一盞茶,乾澄親自陪著兄弟兩個,連同李勁,出來游覽觀看寺內各處殿閣。不一時,來在當初蔣鈺和孟起在一處吃飯的房間,屋內空無一人,陳設依舊。允中向哥哥講述當時情景。又是一陣悲感悵然。

眾人正走著,蔣銘一擡眼,看見那邊經過兩個熟悉的背影,一徑往寺後面去了。便問:“這寺後面是什麽?”彼時瘸腿僧人也在身旁,快嘴答道:“這後面乃是寮房,寮房後面是一處靜修禪堂,再往後就是墓地了。”

蔣銘疑道:“墓地?”忽想起雲貞說過在這裏遇見覺空,後來覺空死後歸於普化寺的事。便問:“東嶺山寶華寺的覺空大師父,是否也葬在這裏?”瘸腳僧一頭霧水,看看乾澄沒做聲。

乾澄法師默然片刻,答道:“二公子既知道覺空大師父,貧僧也不瞞您了。這普化寺原是從前守備帥府李孚的家廟,往年多承李家施舍銀兩維持,不單是覺空師父死後骨灰安放在此,就是李孚…因他兵敗身死,不能遷回原籍安葬,就把他和他原配夫人,並幾個有名姓與他一起的罪人,由孫沔孫大人做主,也都葬在這裏了”。

蔣銘心中一動:“那煩請大師領我們去瞧一眼,如何?”說畢也不管乾澄,擡腳向後面走去,允中和李勁跟著,乾澄不為人知地嘆了一聲,只得一起走來。

行至寺後,只見荒野坡地,生著松柏以及槭樹白楊等各種雜樹,林間零星散落著一些墳墓。那邊一棵古松下有兩個高大的墳頭,旁邊樹下還有幾個小些的,都沒立碑,不知墳裏是誰。墳塋上已生出青青野草,點綴著幾朵野花,日影透過枝葉斑斑駁駁灑下來,間雜著鳥鳴啁啾,說不出的落寞淒涼。

那一邊,一株枯了的白楊樹下立著一座墳塋,方才在花園見過的那兩個客人,正在墳前半跪著燃香燒紙。

眾人遙望著,只見他二人祭奠完了,又跪下磕了幾個頭,都站起身來。中年男子回頭看見蔣銘諸人,轉過去與年輕人說了些什麽。

兩人一前一後走過來,先是給乾澄作了揖:“大師父”,又向蔣銘拱手,中年男子道:“請問兩位,可是金陵蔣承影、蔣允中賢昆仲麽?”

蔣銘一怔,抱拳還禮道:“正是在下。不知兄臺哪位,怎麽會認識?”

那人笑說道:“我們二人是從濠州來的,在下姓李名瑞霖,忝居濠州守禦營都監之職。這是我兄弟李瑞霆,我們和陸樸臣是好友。方才聽寺僧說來了金陵蔣府兩位公子,所以猜著是您二位。”

蔣銘聽陸青說過李瑞霖,前不久陸玄來家也提到過他,不由露出笑容,忙又拱手道:“原來是李兄!我聽樸臣說過,當日滁州平叛全賴兄長之力。”

李瑞霖道:“這是樸臣謬讚了,平定叛亂乃是諸多長官和三軍將士合力而為,李某微薄之力,算得什麽。”

當下都相見了,乾澄法師見如此也是歡喜,眾人一起來至方丈中坐下。

蔣銘道:“我們倆來,是想看看當日家兄經過的地方,不知李兄來此有何貴幹,是踏春閑游,信步而至麽?”說畢笑了。

李瑞霖停了一剎,淡淡一笑說:“方才蔣兄也看見了。不瞞蔣兄,我們來,是因有個故人埋骨在此。此人原在叛軍中做首腦,可是從前曾有恩於我兄弟,所以特來祭奠,表我二人不能忘恩之意。”

蔣銘讚道:“大丈夫光輝磊落,恩怨分明。李兄這麽做是應當的,小弟實是佩服!”又問:“兄長如今官身,怎麽出來也沒帶親隨?”

瑞霖笑答道:“是帶了幾個兵土一同來的,只是我想,我是私人身份來祭拜,祭的又是朝廷反叛罪人,所以讓他們都留在客棧裏了。”

……卻說四人相談甚歡,允中和李瑞霖也甚是說的著。乾澄法師便命人準備素齋,要留大夥吃飯。李瑞霖笑道:“大師父不必費心準備我倆的份了,我這次因私出行,不能久待,就要告辭,多謝大師父盛情,容後報答。”

又對蔣銘允中說:“今日相會不勝榮幸,以後見著陸樸臣請代我問候。山高水長,咱們後會有期吧。”說畢起身,同著他兄弟告辭去了。

待二人走了,乾澄不在身邊,蔣銘悄悄吩咐李勁:“去問問,他們倆祭拜的是哪個?”

李勁去了,片時回來,告訴說:“那松樹下兩個高大墳塋是李孚和他夫人的,枯楊樹下李瑞霖祭拜的是李存忠。”

蔣銘和允中相互看了看,沈吟無語。三人吃過齋飯,看天色已晚,就在寺裏歇下了,一宿無話。

次日一早吃畢飯,辭了乾澄法師,乘馬往廬州城而來。在城外看了多時,聽允中告訴當日孫沔軍在哪裏布防,如何攻城……落後進到城裏,一徑來到李孚家門前,只見大門緊閉。正不知如何,忽來了兩個軍士詢問,看三人氣象不凡,言語不敢不敬,卻說這裏是官府管制重地,沒有府尹鈞旨誰也不能進去。

李勁還要分說,被蔣銘叫住。向允中道:“去找淩克讓吧!”一行撥馬往州府衙門而來。那淩克讓剛剛歇了早衙,正在後堂吃飯,聞聽通報,忙不疊放下碗筷,整衣迎將出來。請進廳上相見了,極盡禮敬,又要張羅設宴。

允中說明來意。蔣銘道:“大人公事冗雜,我等私事不該相擾,本想悄悄去看看也罷了。只是這幾處地方,必都有人看管,不讓閑人隨意出入。所以不得不來打攪,請一道鈞旨,就好便宜行事了,相助之情,感激不盡。”

淩克讓不由欠了欠身,笑說道:“哪裏哪裏,二公子說這話,真教下官無地自容了。大公子救了這一城官員百姓,我等受恩深重,公子有事但憑吩咐,下官求之不得,豈敢心存絲毫怠慢,況且舉手微勞,何足掛齒。”

就要親自陪著過來,蔣銘又忙推辭,說不想讓太多人知道。淩克讓聽他言語意思,如果自己跟著恐怕還不方便。就叫了一個主簿來,再三叮囑,那人聽說如此這般,不敢怠慢,陪著兄弟倆走來。

眾人去了李宅院子轉了一圈,又去遜齋看了看。李孚家中早已抄檢幹凈,金銀寶器,值錢的古玩字畫都拿走了,只剩下四壁空空的房舍而已。二人特意在上房停了一停,只見院中高大的木蘭樹開滿一樹雪白爛漫的花朵,晶瑩如玉,那邊架上藤蔓遍布花蕾,淡淡花香飄滿了小院。遜齋還是老樣子,墻上那兩幅畫像卻還留著原樣未動。從李宅出來,一行又往城頭走了一遭,見了蔣鈺墜城的地方,都不由得雙目盈淚。

轉了半日,回到府衙。淩克讓提出要叫幾個同僚,設宴款待蔣銘和允中。蔣銘推辭道:“再過不久就是兄長的忌日,今日我們來也是緬懷兄長的意思,如何用的下宴席,還請大人體諒,盡都免了吧!”淩克讓於是備了一席素酒,自己和主簿兩個相陪吃了飯。

次日清晨時分,天剛剛放亮,淩府尹陪著兄弟倆悄悄出了城,就在城下蔣銘墜落的地方,燒奠香燭紙馬,祭奠了一番,痛灑一場熱淚。之後兄弟二人告辭,帶著李勁,上馬往金陵回家去了。

卻說頭一天吃飯時,允中與淩克讓說了普化寺旁邊花園子老園公的事,淩克讓一口應承。當即派人去賈家告誡,說花園子是金老頭私產,外人不得強占,老頭的女兒由她自行聘嫁,並索要女子典身文書。

回來人報說,那姓賈的昨晚不知被哪裏來的軍兵拉出去暴打了一頓,如今渾身傷痛,躺在床上起不來,文書已經派人還給金老兒,給老頭賠了不是,還另賠了二十兩銀子,聲言再也不敢來聒噪了。蔣銘和允中聽說,知道必是李瑞霖帶的人幹的,一笑罷了。

預知後事,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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