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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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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回(下)

【慰後輩語重心長】

兩人笑鬧著走來,忽見陸青和曾建坐在那裏,都住了口。小廝蹦蹦跳跳,一直盯著兩人看。那男子裝束的少女也放慢了腳步,看看他倆,又看了看馬匹,走過去了,卻又回頭望了望。

這一望,被曾建看見半張面孔,雖有日曬風吹的勞動之色,卻也生得眉眼生動,俏麗可親。

曾建眼睛跟著,口裏說:“這鄉下地方,竟也有恁標致的女娘,只可惜風沙粗糲,給埋沒了。”又道:“二哥,你看這邊塞地方,民風果然剽悍,這人明明是個女的,倒是能幹,背了那麽大一捆柴,也恁大膽,盯著男人瞧。”

陸青壓根沒在意,沒應聲。想起三年前也是這個季節,在夜市遇見了靈兒兄妹,接著去了金陵,眾人臨江賞月,吟詩舞劍,再後來到鳳棲山,柿林踏雪。再後來,和靈兒在石洞山探險,星光之下兩心相許……

想到這裏,胸口一陣劇痛翻湧,不敢再想下去。方回過神來,看當下山林野徑,斜陽秋草,蔣鈺和靈兒都不在了,時光流逝,任是誰也無力回天。又想到沒了靈兒,自己就像個孤魂野鬼,寂寞淒涼……

他從前是個沒心事的,從來不知悵惘憂煩為何物,如今經歷了這麽大變故,滿懷傷痛難以排解,不免感嘆命運之前人力何等微弱,身不由主,渺如塵埃…不知不覺中已是淚流滿面。

曾建知他心裏難受,解勸的話早不知說了多少,就只陪默默坐著。過不多時,看紅日西墜,天色向晚,秋風蕭索掠過,愈發悲淒難禁。曾建道:“二哥回吧,再晚怕城門要關了。”

陸青抹去臉上淚水,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回!”

上馬往城裏馳去,到了城門口,見方才砍柴的姐弟倆慢悠悠在前面路上走著,那女子似乎聽見了馬蹄聲,回頭望了一眼,閃過路邊,加快腳步飛走。

小廝小跑著從後追她,扯脖抱怨:“你慢點兒!剛才磨磨蹭蹭,這會兒又這麽快幹嘛?”

陸曾二人打馬入城,一徑來到府衙,見孫沔覆命。孫沔看陸青氣色似乎好了些,臉上不像以前那麽僵著了,便松了一口氣。接過蔣銘的信,打開看過,又問了問他們在石州情形,就讓他倆去歇著了。

又過幾日,把陸青叫來跟前,說道:“我向朝廷呈報你的戰功,本來是想推介你在禁軍裏任個職位,你又說不能勝任,不得不把你帶到邊陲來。男子丈夫,還是得量才使用,憑你的武藝才智,在府衙當個散差,豈不是屈了?況且你年紀輕輕,前程遠大,將來功名分上盡有的。在京時我與王太尉報備過,來此是為了要你做個兵馬統領。下月過了中秋就教你去軍中,先在莫老將軍帳下做個偏將,等莫將軍回京,你就頂他的缺做主將吧,統領太原城軍馬。”

原來太原石州一帶乃是大宋西北邊境,再往過去就是黨項地界了。孫沔現任河東路都制置使,兼任太原府尹,文武職都歸他統轄。太原城裏州府事務,自有一眾文職官吏處理,軍中兵馬卻是一位姓莫名叫莫連荀的主將統管。這位莫將軍守邊多年,上了年紀,特別這兩年身體不好了,早在開春時就向朝廷上呈,申請退役回鄉。孫沔打算他走後讓陸青代替他的職位。

陸青才來太原不到半個月,只在府衙做些閑散雜事,忽然聽說要讓他帶兵,心裏沒底,拱手道:“大人有命,末將豈敢有違。只是陸青是牢城營配軍出身,雖然會些武藝,只知道戰陣沖殺,不懂帶兵,更不知如何管理軍隊,這樣重任怎麽擔得起?”

孫沔道:“這也無妨。只是讓你學著統兵,如果有戰事,還有我調度呢!莫將軍一時也走不了,你先在旁,看他平日如何操演軍馬、處置軍務,多學多問。我想好了,等莫將軍走了,還把石州城的陳智勇調來,給你做幫手,此外還有曾建,他也在軍裏待過的,你還愁什麽?”

頓了一頓,又道:“將在謀而不在勇。這裏地處邊關,說不定什麽時候就要行軍打仗。你今後要統兵作戰,光是個人武藝高強不夠,還要多讀些書才行。我這裏有兵書,你拿去細細研讀,看不懂的地方和我說,大家一起商討。”

陸青心下陡然一寬,下拜領命。孫沔命他在一旁坐下。說道:“樸臣,你的事我都聽說了。好男兒志在四方,不管遇到什麽挫折,萬不可灰心喪志。一世路還長,遇到再難境況,日子都得過下去,難不成不活了?總要向前看,豈能一時受挫,就頹廢不起,自暴自棄!難處只是一時,等你到我這個年紀,回頭再看,便都是小事了。何況你還有父母兄長在家,親朋摯友在外,都盼你好。必要振作起來,做一番事業,方不辜負摯愛親朋,不辜負活了這一世。”

這番話說得語重心長,陸青怎不知是為他好?心裏感動,不由得眼圈就紅了,起身叉手施禮:“陸青雖是愚鈍的人,也知道好歹。大人待我如自家子侄,費盡深心,百般寬宥愛護,陸青豈有不明白的,知感在心,今後一定謹遵大人教誨,奮發上進,以求不負大人的厚愛。”

說畢流下淚來,拜倒在地。孫沔忙上前扶起,又勉勵一番,又把曾建叫來也囑咐了些話。

卻說二人辭了孫沔出來。只見天高雲淡,秋光悅目。曾建道:“今日沒事,咱們城裏逛逛去,大人不是也說,讓咱們這幾日,熟悉城裏城外環境麽。”

陸青此刻心情闊朗了許多,點頭道:“也行,哥說去哪裏走走?”

曾建四周看了看,忽見側角門處站著一個老軍,正與一個鄉人說話。那鄉人頭上戴著鬥笠,看側影,正是那天路上遇見的砍柴女子。

這時老軍也看見了陸曾,不知跟女子說了什麽,女子扭頭往這邊望了一眼,就告辭走了。

曾建認出老軍是府衙裏管後廚事務的,走過來問他:“方才說話的這人,可是個女的麽?哪裏來的?”

老軍笑應道:“這位小娘子,是東城門裏張記鐵匠鋪子的外甥女,今日是來送柴的。”

曾建疑道:“送柴不是從後門去麽,卻找你做什麽?”

老軍陪笑道:“也是怪了,往常不見她送柴,不知怎麽今天卻是她來。方才找我問幾句話,問的正是您和陸將軍,這小娘子說,您兩位,像是她從前內地相熟的人,問是從哪裏來的,有沒有家眷。我說,是跟著大人從汴京來的,是平叛的大將軍,別的就不知道了。她剛看見二位,說認錯了人,就走了。”

曾建覺得奇怪:“從前相熟的人?這小娘子不是太原城裏的?”

老軍笑道:“小娘子不是這裏人,是去年開春時才來的,說是父母都亡故了,來投奔她舅舅。我本來也不認識,只因去年秋天,有人和她打官司,打到府衙廳上來了。那人是城裏有錢人家的少爺,看這小娘子生的美貌,當街攔住,說了幾句調戲的話,不想這丫頭氣性大,又會拳腳功夫,便拿木棒打起來,把那小子脛骨也打斷了。他家裏不依不饒,與張鐵匠廝鬧,告到咱們大人這裏。大人斷了小娘子無罪,卻也說,打的過了,罰張鐵匠出了二兩銀子將息錢,從那以後,半城人都知道這小娘子厲害,再沒人敢惹她了。”

曾建聽的好笑,問:“這小娘子從哪裏來的,可知姓甚名誰麽?”

老軍搖了搖頭:“不知姓什麽,她舅舅姓張,人們就只當是張小娘子,也不知哪裏來的,有人說是從中原來,也有說,是從遼國來的。”

曾建更覺詫異:“遼國來的?”問老軍:“那張鐵匠家鋪子在哪,離這遠麽?”

老軍道:“也不太遠,就在東城門裏,一問張鐵匠,人人知道。”

陸青這時站在那邊心不在焉,以為曾建問老軍逛街的事,沒跟過來。等曾建走來,問他:“去哪裏逛去?”

曾建想著那女子,笑道:“擇日不如撞日,不如咱倆去鐵匠鋪子看看吧”。

陸青:“鐵匠鋪子有什麽逛的?”忽想起在牢城營時打鐵的時光,便道:“也行,那就去吧。”

兩個往東城門方向走來,到了跟前打問,果然望見一個人家,院子前面搭著一間泥棚子,門旁邊掛了一個鐵鐮頭。

還沒走到跟前,就聽呼呼啦啦,風風火火跑過三四個小孩子,每人手裏抓著一根鐵條,推著一個黑鐵環在地上滾,叮鈴咣當呼嘯而過,其中一個正是那日砍柴人的弟弟。

二人進了棚裏,只見一個身材魁梧,面孔憨直的漢子,料想就是張鐵匠,抱著雙臂站著,看兩個小工幹活。迎問道:“兩位軍爺,可是要打做兵器麽?”曾建道:“我們先來瞧瞧,改日要打做兵器,現在還沒想好。”鐵匠就不問了,任他倆坐在杌子上觀看。

陸青看見洪爐,鐵砧,和四處亂放著的鐵料農具、桿棒皮鞘等物,又看張鐵匠樣貌樸拙,便想起閆大慶來,倍感親切,心裏似乎也平靜了許多。坐了一會兒,起身觀看小工幹活,又問些打做兵器的事,用哪裏的鐵砂好,如何鍛造,力氣火候等等,鐵匠聽他說話頗是內行,就與他交談起來。

正講的熱鬧,忽聽外面傳來一個婦人聲音,由遠及近,說道:“這個死丫頭!可真氣死老娘!郝萬龍今日去劉家下聘了,說光銀子就給了五十兩,都說老劉四丫長的俊,我在門邊覷了一眼,哪趕上萍丫頭一半!這個死丫頭,就是不肯嫁,要找個什麽樣的才罷?不成真要做老姑娘,賴在俺們家養她一輩子不成?”

張鐵匠沖門口喝道:“這不曉事的婆娘,客人在呢!只管胡說什麽!”

就見一個三十來歲婦人走進門來,看見陸青和曾建,楞了一下,滿臉陪笑道:“不知兩位軍爺在此,快,快請坐,我去倒茶來。”回身要走,身後那小廝忽然撞入來,滿頭滿臉汗津津的,叫道:“娘!我姐砍柴不是賣錢了麽?她說整日沒閑著,不是咱家養著她!”

婦人罵道:“臭小子,她給你什麽好處,幫她說話,看一會兒我不揍你!”

小廝高聲叫道:“娘別指望我姐嫁人了,我姐說,她喜歡的是上山打虎的英雄,別人給金山銀山她也不稀罕!她一輩子不嫁人,以後我長大了養著她,不用爹娘操心!”

婦人咬牙切齒笑罵:“你個小奴才知道什麽,滿嘴胡咧咧!”一邊說一邊走,作勢要去打他,那小廝撒腿一溜煙跑了。婦人也走到後面去了。

曾建想問那砍柴少女的事,卻又不好開口。正猶豫間,又聽那婦人聲音喊道:“萍丫頭!你站那兒做什麽,柴錢拿回來了?”

眾人一瞧,只見門口一個身影一閃不見了。

不多時,進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一手提著壺,一手端著茶盤。曾建認出來就是那砍柴女子,已經換了女裝,穿著半新不舊一件紅綾衫,軟黃裙子,頭上巾帕包著烏雲,沒有簪環首飾,臉上也沒有一絲脂粉氣。五官卻生得頗為端正秀麗,鴨蛋臉,柳葉眉,鼻梁秀挺,一雙杏眼黑多白少,明澈又深邃,宛如看不見底的湖水。神態裏透著幾絲女孩少見的堅毅倔強。

女子進入來,把茶盤放桌上,擺開茶碗,一一倒滿了茶,看了陸青和曾建一眼,沒說話,就出去了。

眾人也正渴了,都坐下喝茶。忽見那小廝從門口探進半個身子來,笑嘻嘻看看陸曾兩個,問道:“你們倆,可有哪個是打虎的英雄麽?”

他爹立起眼睛斥道:“胡說什麽,還不滾出去!”小廝吐個舌頭,跑了。

三人又聊了會兒。陸青說了半日話,胸口處似乎松快了很多。那張鐵匠是個耿直的漢子,卻比閆大慶和氣很多,與陸曾兩個說得著,倆人告辭時,出門一直送到路邊,望著走遠,方才回去。

路上曾建問陸青:“那個小娘子你認識不?我看她好像認識你。”陸青搖頭:“不認識。”

曾建想了想,又問:“那時她兄弟說,她喜歡的人是打虎的英雄,不是說你麽?我記得你講過,曾經在山上打過老虎的。”陸青道:“我那是殺虎,又不是打虎。”

曾建看他心不在焉,便道:“你好好想想,有沒有見過,我真覺得她好像認識你,倒茶時候她瞅你,臉都紅了。”

陸青壓根沒仔細看,又聽提到打虎,就想起那年在鳳棲山的事,想到靈兒,胸口又是一陣疼痛,皺眉道:“我說了沒見過,就是沒見過,總問什麽?”曾建看臉色,知道觸著他痛處,就不敢再問了。

預知後事,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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