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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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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回(上)

【蕭燕萍趁月還繡囊】

次日,孫沔使人來叫陸青,給了他兩部兵書,一是《孫子兵法》,一是《六韜》,命他拿回去好生研讀,說道:“你先讀著,想想其中的意思,隔兩日來與我談談心得。”

陸青最怕念書的,卻是違拗不得,只得接過書來,到晚讀上兩頁。開始是硬著頭皮看,後來見講的都是行軍打仗的事,就覺得有些意思,琢磨起來,因讀書轉移了註意力,緩解了心中傷痛,就看進去了。

過兩天來向孫沔回報心得,那孫沔雖是文職官,卻也曾帶兵打仗,博學多才,古今戰事知道的頗多,對照兵書向陸青一一講解。陸青聽得津津有味,越發感興趣,一發不可收,開始還是孫沔查問功課一樣叫他去,後來就是他主動找孫沔問這問那,孫沔十分歡喜,又將別的書給他讀……如此這般,不在話下。

卻說曾建一直惦記鐵匠鋪子裏那少女,倒不是對她打什麽主意——這小夥也是念舊,心裏仍戀著潘嬌兒,有些後悔與婦人吵翻了。然事已至此,沒後悔藥尋去,只得放下——他自那日見砍柴女子向老軍打聽他和陸青來歷,總覺她和陸青有事,陸青卻又一口咬定沒見過,所以奇怪。

於是又拉陸青去鐵匠鋪,坐了半日沒見女子來,臨出門,才見從外面回來了。少女看見他倆,遠遠停住腳步。眼睛只望著陸青,神情關切。回來路上,曾建禁不住又問陸青,到底認識不認識,把陸青問的有些煩了,不理他。

這一日,孫沔帶著陸青去軍中會莫連荀,曾建獨自溜達到鐵匠鋪子來。張鐵匠請他坐,自己只顧去幹活。曾建坐了一會兒,有一搭無一搭說話,正自無聊,忽見那黑小廝在門口探頭,看見他在,兩眼陡然一亮,飛也似去了。

不一會兒,只見那小娘子走了進來,還是穿著那身衫裙,臉上卻淡淡施了脂粉,愈發增顯秀麗。仍舊端著茶盤水壺,進門看見屋裏只坐著曾建一個,略怔了一下。

曾建想問她話,卻因鐵匠在旁不好問的。女子倒了茶去了,少頃小廝又來,在門口探出半個臉,沖著曾建招手,擠眉弄眼。曾建會意,便辭了鐵匠出來。小廝引他來至院墻拐角處,見那少女站在那裏。

小廝笑嘻嘻,沖著女子一揚眉:“姐!人我叫來了!”磨磨蹭蹭,只在旁邊轉悠不走,女子使個厲害眼色,小廝方才笑著跑了。

少女道了個萬福:“曾將軍。”

曾建忙還禮:“娘子有何見教?”

女子往打鐵棚望了一望,問:“陸將軍今天怎麽沒來?”

曾建沒想到她問的如此直接,就笑了:“他有事去軍營了。小娘子要見他麽?”

少女“哦”了一聲,咬了咬唇,忽然問道:“竇姑娘沒跟你們一起來麽?”

曾建一怔,繼而大吃一驚:“哪個竇姑娘?”女子道:“就是兗州的竇姑娘啊。”

曾建疑惑道:“你認識竇姑娘?”

女子點了點頭:“她怎麽沒與陸將軍在一起,是回鳳棲山了,還是……留在應天了?”

曾建搖了搖頭,好奇道:“娘子既然認識竇姑娘,怎麽陸二哥卻說沒見過你?”

女子不答,臉色轉瞬暗淡下來:“他,他沒認出我來,可能,他從來也沒看見我。”

又問:“竇姑娘和陸將軍,他們倆是不是已經成親了?”

曾建搖頭:“沒有,竇姑娘…”嘆口氣道:“竇姑娘不在了。”

女子吃了一驚,變臉色道:“不在了?怎麽會不在了?”

曾建猶豫道:“請教小娘子貴姓高名?是怎麽認識竇姑娘的?”

女子道:“我姓蕭,我和陸將軍、竇姑娘很早以前認識的,也可算是朋友。請曾將軍告訴我,竇姑娘,她怎麽會不在了?”

曾建這時雖是滿腹狐疑,卻覺得這女子對陸青並無惡意。便說:“春天時,陸二哥往廬州平叛,竇姑娘去尋他,路上遇到亂兵,竇姑娘為了救護百姓,遇難了。”又問:“請教小娘子芳名?陸二哥知道麽?”

那女子聽說了,默然良久,臉上現出憂愁神態,喃喃說道:“怪不得他…”忽然眼底泛出淚光來。想說什麽,卻又收住了,斂衽向曾建行個禮:“多謝曾將軍告訴實情,其實,我和曾將軍也見過的,你不記得了。今天的事你不要對陸將軍說,免得他想起以前的事,又要傷心。”說畢轉身,自顧自走了。

又過幾日,便是八月十五中秋節。孫沔把陸青,曾建,韓佐幾個年輕的將領叫在一處,吃了一頓團圓飯。到晚間,月亮升起來,又大又圓,照得四處如同白晝。曾建和韓佐,拉著幾個親衛在屋裏玩牌。陸青不開心,一個人走出大門,在路邊石凳上坐著。

望著月亮,想起許多往事,又想起從前在真源縣,一家人團聚,歡聲笑語……如今只有自己一個孤孤單單,心裏難受起來,默默流淚,過會兒又搖搖頭,自笑道:“我想這些做什麽,還不如和他們混鬧一會兒去。”

便站起身來,忽見墻角那邊有個影子一晃,像是有人。警覺喝道:“誰在那裏?”

靜了一忽兒,暗處走出一個苗條身影,輕聲應道:“是我。”

陸青借著月光辨認,認出是在鐵匠鋪見過的女子,問道:“你在這裏做什麽?”

他說這話冷冰冰的,臉上也沒一絲笑容,好像帶著責備。女子站在那裏,一聲不吭。

陸青見她不說話,心中不由得笑自己:“人家在這裏,關我什麽事,我管的也忒寬!”擡腳便往院裏走去。

卻聽後面喚了一聲:“陸將軍!”

陸青停住:“嗯?你有事麽?”

女子道:“我……我們以前認識的,你還曾救過我,你不記得了麽”

陸青想起曾建的話,上上下下打量她,說道:“你認錯人了!”

擡腳又走。女子又叫道:“陸將軍!”

陸青心裏有些不耐,皺眉道:“我不記得見過你,也沒救過什麽人,你認錯人了!”

女子啞了片刻,道:“我沒認錯。是你忘了,我來,是給你還一樣東西的。”

說著,從身上取出一個物件遞了過來。

陸青趁著月光一看,似乎是個裝東西用的布口袋。面露詫異:“這是什麽?”

女子:“這是你的東西,還給你!”

陸青接了過來,只見是個繡花綢緞做的順袋,上面繡著青色竹枝花樣,時間長了,大概經常摩挲,已經起了毛。倒像有些眼熟,疑惑道:“這是我的?”

女子點了點頭,盈盈一笑:“你不記得了,這是那天,我在客棧裏拿走的。”

陸青把順袋拿眼前仔細瞧了瞧,驀地想起,這袋子的確是自己的,三年前刺配濠州牢城,從縣裏出來時,葉媽給他的,裏頭裝著叔父給的五兩銀子。後來一直帶在身上使用。去東嶺山查餉銀案子時,在喬家集客棧裏被那個叫燕平的小廝拿走了。

擰著眉,仔細端詳那少女:“你是?”

那少女看他想起來了,展顏而笑,一雙眼睛閃閃發亮,點頭道:“是我!我叫蕭燕萍,就是……”想說就是你從虎口之下救出的那個人,卻見陸青盯著她出神,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住口不說了。

原來此人正是當年陸青從虎口下救起的,遼使蕭崇敬身邊的小廝燕平,原本就是個女孩,本名叫做蕭燕萍。

這蕭燕萍的母親是太原人,當年被黨項兵擄掠出城,中途又遇到契丹人奪了去,輾轉流落,嫁給了蕭燕萍的父親。蕭父是遼國後族中人,身份雖算不上十分顯赫,卻也不是平民,本來就不止一個老婆。燕萍生下來後,不得父親看重,只在母親照護下,隱忍小心長大。

燕萍將及十歲時,趕上北地鬧瘟疫,父母都沒躲過,雙雙亡故了。她叔父蕭崇敬沒有兒女,看丫頭生得伶俐討喜,收養在身邊,走哪帶哪,十分喜愛。小燕萍慣常打扮成男孩模樣,跟著叔父走南闖北,也練了一身的武藝,尤其弓馬甚是嫻熟。這女孩從小聰明機變,因為環境困苦覆雜,見識多了人心險惡,越發生得玲瓏心竅,主意甚多。就連蕭崇敬遇到什麽事也常常和她商量著辦。

那年蕭崇敬出使宋庭,燕萍不過十四歲,她發育的遲,扮成小廝,沒人認出是個女孩。後來蕭崇敬歸國途中遇害,燕萍南下找到李孟起,想讓李幫她找兇手,遭到孟起推拒。燕萍也覺事情蹊蹺,看覆仇無望,準備回國。恰巧這時遇見了陸青,本來就從虎口底下救過她的,少女之心萌動,就把陸青愛上了。所以非要跟著一塊兒走不可。

卻見陸青身邊早已有了竇靈兒,生的美麗,家世又好,和陸青一看就是兩心相悅。小丫頭不免自慚形穢,委屈難過。又因陸青對她態度不好,呼來喝去,知道不會喜歡她的,就死了心。因她這時長高了,一日比一日出落得姑娘模樣,雖然極力掩飾,也怕被陸青等人看出來,豈不尷尬?於是索性走了,到底心不甘,臨走偷拿了陸青的順袋,留著做個念想。

燕萍回到遼國,求告國主,要求給宋庭施壓,查明叔父死因,好給叔父報仇,卻因這一年遼國朝廷上有人作亂,王三皮也被殃及死了,國主自顧不暇,沒有功夫理會蕭崇敬的事,就擱置下了。

燕萍當年十五歲,發身長大,出落的越來越美麗,沒了叔父的保護,便有人生出非分之想,想強取她為妻,國主為了平衡各方勢力,也要安排她嫁人。燕萍見事不妙,便收拾了細軟東西,避開耳目,一走了之。到太原來尋她舅舅張鐵匠,從此跟著舅舅一家過活。

這蕭燕萍生就的固執樸重的性格,自打從中原回來,心裏認定陸青,做了一輩子不嫁人的打算。那日山坡道上,忽然看到陸曾兩個坐在那裏,剎那間疑心自己做夢,看清楚後,禁不住芳心亂顫,又驚又喜……

及至後來,聽曾建說竇靈兒沒了,很是為陸青難過。心裏卻隱約生出一絲希望來,盼著陸青有一天能認出她。這天晚上,各家各戶團聚過節,一來心裏有事,二來想起父母家人,自嘆身世,出了門,知道陸青住在府衙旁邊小跨院,不知不覺就走了來……如此這般,正想心事,忽見陸青出來在路旁坐著,就住了腳悄悄望他。

卻說陸青瞧了半晌,難以把當年那個灰頭土臉的小廝和面前凝眸淺笑的女子聯系在一處。口裏“哦”了一聲:“原來是你”,臉上不覺現出一絲笑意,轉瞬即逝。

蕭燕萍見他笑了,心生歡喜,眼睛愈發明亮起來,忽然卻有些難為情,垂下眉眼,看著陸青手上的順袋,踧踖說道:“這裏面本來,本來還有一兩一錢的碎銀子,被我用了,等明日……我還給你!”

陸青還在出神,想起那日自己和曾建上山,讓靈兒和竇憲與小廝在客棧裏等著,結果燕萍偷偷走了,竇憲和靈兒還怕自己不高興,四處尋找她……

一想到靈兒,心頭又是一陣無法抗拒的痛楚翻湧而過。也不問蕭燕萍為何在這兒,把順袋遞了回來,燕萍不明所以,順手接了。

陸青道:“銀子不用還了,這袋子我也不要了,你不用,就扔了吧。”說畢,不等蕭燕萍答言,轉身走入院裏去了。

次日,陸青和曾建去了軍中,莫連荀安排倆人做了副將。陸青仍在府衙這邊居住,每天起早點卯,白日操演軍馬,輪值熟悉諸般軍務。閑時仍與孫沔研討兵法,商議事情。此情暫且按下不提。

卻說蔣銘和雲貞回應天,一路上淒楚悲涼。尤其是蔣銘,一時還不能接受蔣鈺過世的事實,每每想起往日兄弟們一處歡顏笑語,手足情深,就是心如刀割,悲慟不已。向雲貞說道:“那時大哥到石州來,住了三日回去,不想竟是永訣了……”他本來習慣把感情隱藏,不形於色,到此時卻也不由得淚流不幹。

雲貞這邊,靈兒好比親妹妹一樣,心中亦是悲痛,但比起蔣銘,還覺略能撐住些,盡心寬慰,無人處兩人不止一回相擁而泣。

如此走了一個月餘,到了汴京,往樞密院遞交了呈報,王四春領一隊親兵仍歸兵部去了。蔣銘到王府見了太傅趙元佐。說起蔣鈺,元佐甚是傷感,讓蔣銘不要在京耽擱,含淚道:“誰料想出了這等事,真乃冤孽糾纏,你父親不知多傷心,你快些回去安慰…”

於是蔣銘帶著李勁,雲貞帶著桂枝,四人啟程,不日先到了宋州城。

到家這天,正是中秋剛過,天氣涼爽,草木蕭颯,樹葉金黃,秋光大好。一行人雖然仍是心內傷痛,也覺精神舒緩了許多。來到無名巷,敲門。天福兒開門,玉竹迎了出來,見他們也都穿著素服,默然行了個禮:“姑娘回來了。”桂枝上前,倆人抱了抱,禁不住眼睛都濕了。

雲貞往裏望了望,問:“太公沒在家麽?”

玉竹回道:“那時知道靈姐兒的消息,太公就去鳳棲山了。舅老爺去檀雲觀了,前幾天剛走,走時說姑娘快回來了,讓我們好生接著。”

眾人拿行李進院,打發車子走了。雲貞和蔣銘並肩走入裏來,忽見門廊處轉出一個人,望著雲貞拜倒在地,卻是常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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