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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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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回(上)

【聞噩耗風悲日曛】

卻說自從靈兒遇難之後,陸青就像變了一個人,整日黑著臉,苶呆呆面無表情,也不說話,像塊啞巴木頭一樣。曾建看著幹著急。

待到竇憲和韓世峻趕到濠州,竇連生看見妹妹遺體,晴空一個霹靂,捶胸頓足痛不欲生,沖上來三拳兩腳亂打陸青,眾人忙都拉勸,陸青木著臉只沒反應,忽然走開去,把一旁兵卒的佩刀抽了出來,遞給竇憲,怔怔地道:“連生,你殺了我吧!”

竇憲一楞,接過刀來,“當啷”扔在地下,含著淚又把陸青當胸捶了一拳,上前抱著他痛哭失聲。旁邊諸人無不落淚……

後來一行北上,都沒走應天,韓世峻和竇憲徑自往兗州方向去了。孫沔則帶著陸青到汴京而來。路上,孫沔說了想薦陸青到禁軍入職的事。那陸青只是呆怔怔聽著,一聲不響,就跟沒聽見一樣,問的急了,便說:“陸二不想做官,只做個一般士兵殺賊就夠了,若是大人嫌棄小人身份低微,就請準許小人卸下甲胄,回家做個農人,侍奉母親,小人感激不盡。”

孫沔早聽曾建說了竇靈兒的事,知道他一時緩不過來,無計可施,也只好嘆一口氣。

到汴京繳了差事,各種事情料理完畢,孫沔看陸青還是一副癡癡呆呆模樣,不能面見同僚上司,便將他帶在身邊,一塊兒往太原而來。

卻說此次平叛大事,參與的兵將都有犒賞升遷。李瑞霖更是立下了大功,孫沔先是做主讓他留在濠州,暫領守禦營兵馬都監之職,後來到京裏呈報,盡述其功績,朝廷下旨就讓他代替了楊能的位子。楊能遞解京中論罪不提。

曾建也因守衛濠州有功,赦免罪人身份,依舊覆了軍職。孫沔問他志向,是跟著去汴京還是留在濠州做都頭。曾建猶豫不決,想跟陸青在一塊,一面卻又戀著潘嬌兒。

沒法和陸青商量,就去同潘嬌兒說了,那潘姐心花怒放,雙手摟抱情郎,懷裏依偎,含情脈脈:“好曾郎,要是你留在這兒,我就嫁了你,咱兩個一心一計過日子。你要怕名聲不好,我就做妾也行……”

說著,臉對著臉兒,撒嬌嗔道:“做妾是做妾,你可得答應我,往後不能再娶大娘了!從前為了生計,受男人的氣,我也認了,再讓我為了男人受別個女人的氣,我卻受不得!”

曾建笑道:“行,都依你。”口裏應承,心下主意不定,回牢城營問他舅舅的意思。

老管營聽說他可以去汴京,十分歡喜,道:“你不是一直煩惱做了囚徒沒個出頭日,如今覆了軍職,年紀輕輕的,正該去繁華處見識見識!圖個出身,守在這蝸角地方,一輩子做個小都頭,有什麽出息?回頭找個高明的大夫,把臉上刺印也去了,你看陸二,等閑都看不出了!你雖是沒去平叛,他卻立了大功,往常咱們多照應過他,他知恩圖報的人,到京做了官,還能不帶攜你的?”

曾建吞吞吐吐,就把留下來想跟潘姐在一起的話說了。管營一聽,由喜轉怒,劈頭蓋臉把他臭罵了一頓。

道:“我還當你看我年紀大了,要留下孝順我。不料卻是為個娼婦!你是正經官身,找個幹恁營生的當老婆,不怕人恥笑?況且她在碼頭趁生意好幾年,你的相識,不少做過她的孤老,擡頭不見低頭見,何等尷尬!連我都臉上沒光,對人說不出口,要是你娶她,以後別到我這裏來了,也別喊我舅舅了!”

左一個沒志氣,右一個沒出息,把個曾建罵得摸門不著,忙不疊退了出來。

回住處想了一個晚上,又去見潘嬌兒,說:“如今舅舅一定要我去京裏,我又丟不下你。要不這樣,我給你留下兩年生活用度,你且歇了這個營生,耐心等我兩年,兩年後我回來與你相聚,或是來人接你去京裏。要是過了兩年我還不回來,由你怎麽著也罷了。”

嬌兒大失所望,冷笑一聲:“你走了,京師那等繁華,哪裏找不著個相好的,要是你不回來,我到哪裏尋你去?如今我都二十三歲了,還有幾年嬌嫩?卻在這裏巴巴兒等你兩年,我怕不是個呆子!再者說,明人不講暗話,我過慣了自在快活日子,憑你留下多少銀子,我是守不住孤寂的,少不得要與人快活,真個你兩年後回來,不是更裝你的幌子?”

曾建跑來跑去,兩頭吃癟,聽這番話不由也生了氣:“三條腿的蛤蟆沒有,兩條腿的人哪裏尋不見,我一個好男子,不成非得找你不行?”如此這般,兩人賭氣,一拍兩散。曾建也跟著一塊兒到太原來了。

他們剛離開濠州的時候,天氣才熱起來,到太原城時已經轉涼。在府衙安頓下,沒兩天,孫沔把陸青和曾建叫來跟前,說道:“蔣家二郎蔣銘,現在石州任職,還不知道家裏這些事。現在京裏書劄和金陵家信都到了,明日就著人給他送去,你們倆也一起去吧。”

陸青聽見,胸口免不了又是一陣絞痛,沒吭聲。曾建道:“大人這是好意,蔣二哥接著消息,不知得多難過,該有個熟人去照應一下,他心裏也好過些。”

孫沔點了點頭,看陸青道:“我正是這個意思。你兩個,也不必跟送信的一路走,往山上去走走,打打獵,也好散心。”

陸青心裏很是感動,卻說不出感謝的話,拱手領命。如此,今日與曾建來到山上,恰恰看見了食人一族,那陸青滿心的傷痛憤怒無處發洩,正趕上這個機會,豈不要斬盡殺絕?就在這裏遇見了蔣銘他們。

卻說蔣銘認出了陸青,自然高興,笑道:“樸臣!你怎麽到這裏來了?”

這時李勁在山裏聽見了動靜,跑了過來,雲貞在山石後也出來了,這倆都見過曾建的,一時都有些激動,笑著問候,曾建抱拳拱手,滿腹心事難言。

只見陸青一個個確認賊人都死了,方才走過來。蔣銘看他面色憔悴,臉上一絲笑容也沒有,心裏就是一沈。李勁喊了聲:“舅少爺!”

陸青擡眼看了看蔣銘李勁,又看雲貞,一聲不應,臉色越發難看。

蔣銘見他這樣,心裏莫名恐懼,也收了笑容,問:“樸臣,你怎麽了?”

陸青立了多時,嘴角抽動了一下,哽咽叫了聲“二哥!”撲上去一把抱住蔣銘,又喊:“二哥!”

蔣銘也抱住他,情知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心裏已是慌的不了。少頃分開,只見陸青嘴一癟,想說什麽沒說出聲,眼淚卻流了下來。

——自從發現靈兒遇難,陸青一直都哭不出來,現在看見至親之人,忽然悲傷發作,淚水便如決了堤,唰唰直流,一邊喊著“哥”,一邊放聲痛哭。

蔣銘已是面如土色,兩手搖晃陸青,追問:“怎麽了,到底什麽事?你哭什麽!”

陸青哽住答不出,蔣銘轉臉又問曾建:“到底出什麽事了?”

曾建看著眾人,欲言又止。李勁和雲貞在旁站著,都料到發生了大事,心中忐忑,面面相覷。曾建看看四周道:“這裏說話不便,還是換個地方說吧。”

蔣銘略作鎮定,一把拉上陸青,眾人往山谷裏拴馬的地方走去。走了百十步遠,蔣銘忽然停住腳步,把住陸青臂膊,面色鐵青,盯著他道:“你說,到底出什麽事了?是誰,誰出事了?”

陸青踉踉蹌蹌停住,一邊還在流淚,哽咽了半晌,幾番張嘴說不出,忽然“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哭著道:“哥!是,是姊夫……”擡起淚眼,又看了看雲貞:“還有……還有靈兒!”說著伏在那裏,一手撐地,一手拍打著亂草,放聲大哭。

蔣銘只覺腦袋裏“轟”的一響,卻楞怔住了,看曾建問:“是誰?是大哥?大哥怎麽了?”

曾建此刻沒奈何,只得說道:“陸二哥春天隨軍平叛,那日在廬州,大公子,大公子也在城裏,把匪首李孚拉下城頭,兩個人……同歸於盡了。”

又向雲貞道:“還有鳳棲山竇姑娘,在路上遇著亂軍,也……遇難了。”

突聞噩耗,三人都懵了。蔣銘楞怔了半晌,才明白說的是什麽,一陣昏眩,眼前發黑,身子搖晃了兩下,李勁上前一把抱住,扶著坐在山石上。

一時雲貞和李勁都哭了,獨蔣銘呆呆坐在那裏,魂魄不收,兩眼無神,好像渾身力氣都抽走了,欲哭無淚……

當日傍晚,五人五騎進了石州城。到府衙收到兩封信劄:一封書是公文,說蔣鈺為國捐軀,蔣銘可即日啟程回金陵奔喪,石州這邊未完公務交由孫沔處置,改日朝廷另派人前來主理。內附有趙元佐手書,囑咐蔣銘速回金陵,到家好生安慰高堂二老;

另一封是家信,封皮逆封著,允中寫來的。信中備悉告訴了自己和大哥如何被李孟起挾制到了廬州,蔣鈺不肯從賊寫書,後來墜城捐軀的事,又講了自己扶靈回家,父親母親十分悲痛,身體都不大好,大嫂也因悲傷過度病倒,闔家哀慟,盼望哥哥早日歸來,雲雲。

當晚眾人就在廳上待了一夜,陸青訴說前事,從濠州奪下楊能兵權,南下平叛,直說到最後李孟起自盡,壽州城破,回濠州途中得到靈兒消息……說及蔣鈺墜城和靈兒遇難情形,語不成句,泣不成聲,眾人無不下淚。

蔣銘神思恍亂,只不做聲,聽說哥哥從城上跌下來壯烈犧牲一節時,痛徹心腑,一時昏厥了過去,雲貞搓著胸口半日,方才蘇醒,這時才得哭了出來,大放悲聲……

第二天,汪殿成、董新民諸人都聽聞了消息,紛紛前來府衙慰問。接下來眾人便做回程準備,收拾行李,雇下車馬。這一日清晨,帶著來時一隊親兵,騎馬的騎馬,乘車的乘車,汪殿成率諸將以及董新民、任清源等人送出城外十餘裏。陸青和曾建隨同銘貞走了三天,到太原城附近時兩下分手,灑淚而別。

卻說陸青和曾建望著蔣銘一行去了,撥轉馬頭,慢慢往太原城而來。臨近城門不遠,下馬在路邊山坡上歇坐。

此時已是傍晚時分,秋陽斜照,金風颯爽。陸青幾個月以來一直頭悶心塞,如同行屍走肉。這次和蔣銘等人在一塊兒,哭了三四天,方才松懈下來,神魂歸位,只覺得渾身虛軟,飄飄忽忽,整個人好像被掏空了。

兩個坐著,都不說話,望著遠處山地連綿,空曠寂寥,只有風吹草木簌簌作響,恍如夢中。

陸青忽然想起:“那時離應天不遠,也沒找人往家裏說一聲。不知我往這邊來了,大哥回頭再去濠州找我,不是要撲了空?”

曾建聽見終於說了幾句正常話,忙安慰:“沒事的,以後送信回去就行了,再說,蔣二哥他們回應天,也能通個消息。”

陸青“嗯”了一聲。又想到蔣鈺沒了,蔣府一定早通知了家裏,大哥二叔他們必是都知道了。不由得心痛如潮水般翻湧而過,無奈嘆息了一聲。

正這時,忽聽身後山道上有人說話。興沖沖小孩子聲音道:“姐!下回再來,你把弓箭帶上,要是今天依我,帶上弓箭,就能打兩只兔子回去了。哪怕柴少些,娘也一定高興!”

緊接著一個清脆的聲音斥道:“你管帶不帶呢!下回不許你跟來,告訴你,以後都少跟著我!”

小廝叫道:“哈!你又翻臉不認人,昨兒我還給你說好話,叫娘少罵你幾句,轉頭就忘了我好處。下回要是不帶我,我就跟娘說,讓早點把你嫁出去,讓那個郝萬龍再來提親!”

話猶未了,就聽“啊呀”叫了一聲,小廝一邊跑,一邊挑釁:“來啊來啊,看你能追上我?”

曾陸二人扭頭一看,只見一個十二三歲的鄉下小子,背上背了一小捆柴草,沿著羊腸小路跑了來,他身後不遠又來一個年輕人,身上穿著粗布衫褲,腳上卻是獸皮靴子,頭戴了一頂細竹篾編的寬邊鬥笠,背上扛著一大捆木柴,腰間掛著柴刀、水袋等物。看樣子要追那個小廝,因背的木柴太重,跑不快,便在後面罵道:“你個死小子,你要再敢多嘴多舌,看我不掐死你!”

陸青見是砍柴的鄉人,就把頭轉了回去,不理會了。曾建仔細打量來人,見那小孩子嘻嘻笑著,面色黑紅,皮膚粗糙,一雙眼睛黑溜溜精光明亮。後面那人被木柴壓得略弓著背,卻看得出腰身纖細,雖是鬥笠遮住了眉眼,肩項之處形態柔宛,顯見是個年輕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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