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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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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回(上)

【閑絮語攀枝嘗初夏】

石州地處西北邊陲,雖過了立夏,天氣仍十分涼爽,到了晚間還有寒涼之意。

平日蔣銘在衙門理事,雲貞在藥鋪接診,各自忙碌。蔣銘每日都來任記看望雲貞,實在忙得脫不開身,也讓李勁來致問候。雲貞隔些時日也去府衙,卻不常去。倆人有個心照不宣的約定,總在蔣銘這邊才得親熱。那蔣承影年輕小夥,正是情如烈火的年紀,好容易得了,恨不能時刻在一處卿卿我我,耳鬢廝磨,幾次三番纏磨央告,想讓雲貞搬去府衙居住,然雲貞不肯,也只好由她。

這一日,蔣銘同李勁走來任記藥鋪。望見門前榆樹都結了榆莢,滿樹黃翠悅目,欣欣向榮,傅家小廝正在樹上采榆錢,桂枝提著籃子仰面觀望。一眼看見倆人來,笑了,向著蔣銘福了一福,笑說:“姑娘在屋裏,有人來瞧病了!”

李勁對著桂枝一笑:“我也上去玩玩!”卷起衣襟,三下兩下攀爬到樹上,折了幾枝榆莢扔下來:“接著!”桂枝接在手裏。

蔣銘站在樹下看了一會兒,舉步進屋。見一個老婦人坐在那裏,旁邊站個半大小子。雲貞正給老婦診脈。蔣銘與傅夥計打個招呼,就走入後面去了。

這邊雲貞看診多時,開方拿藥,那祖孫倆去了。雲貞洗了手走來廳上,卻見無人,往藥房尋找,蔣銘正在那裏檢看藥材。笑道:“你怎麽在這兒,不去廳上吃茶?”

蔣銘向她身後瞥了一眼,笑說:“不吃茶了,我來學著認一認藥。剛才正尋思呢,有個現成的大師在旁邊,何不就跟你學學醫!學成了,也是一門衣飯本事,以後也好給你做幫手。”

雲貞抿嘴笑了:“你這麽大身份給我做幫手,我可受不起!”

蔣銘收了笑,認真地說:“我說真的呢!上次大哥來,說兵法醫術同出一源,都是出自道家,讓我有空多讀一讀道家的法典。那天我聽你說,醫家講究病宜速治、遲則生變,回想,這與兵法裏兵貴神速、機不可失正相合,醫家說開門逐盜、給邪出路,和兵法裏圍師遺闕也是一個道理,果然處處相通,所以想跟你學學,藝不壓身,閑著也是閑著。”

自從驚蟄那晚過後,但凡只有倆人時,蔣銘總要不失時機過來親近,這等正經八百倒是難得的。雲貞笑說:“這有什麽難的?千舉萬變,其道一也。世間萬物都是萬變不離其宗,無非天人罷了。俗話說,秀才學醫籠中捉雞。你讀過內經,首先醫理容易明白,回頭再讀一讀傷寒、本草,可知用藥就像用兵一樣,難得你知兵法,學醫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

蔣銘道:“既是老師都這麽說了,我今日就行了拜師之禮吧。”一邊說著,一邊雙手來扶雲貞坐在椅上,作勢就要行禮。

雲貞忙起身閃開,笑嗔道:“你又來!師道尊嚴,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你可想好了,要真拜師,我這個老師可是十分嚴厲的!”

蔣銘頓住一會兒,赧笑道:“那還是算了吧,你說的我有點兒怕。還是跟在你旁邊,偷學幾招就好了。”

一邊笑著,順勢過來摟抱住了…雲貞有些難為情,低聲道:“咱們出去說話吧,在這裏待著,熏得你一身藥氣。”

蔣銘不肯:“那怕什麽,草藥之香,其實比花香還要雅呢。”低聲道:“還是在這裏好,就咱們兩個,說說話。”

雲貞含笑不語,掙脫開了,道:“你要不嫌藥氣,就幫我幹點活兒,昨日收了一大包柴胡,不知怎麽,底下夾雜了許多白術和知母,要仔細挑揀出來。”

蔣銘面上帶笑,想了想:“好吧,剛才還說拜師,我今天就乖一點,聽老師一回。”

於是倆人坐在桌子旁撿藥材。蔣銘問:“最近太公可有信來麽?”雲貞應道:“有。送到了太原,前日任掌櫃拿回來的,信裏說一切如常,都好。”又問:“金陵那邊呢,還沒來信麽?”

蔣銘“嗯”了一聲,卻說:“來信了,也沒什麽要緊事。”

低著頭幹活,轉話題道:“這些細致活兒,還得是三弟在行。你不知道,他在家慣常會琢磨這些事,從春到秋,整日同著那些丫頭們,興頭頭的,采花摘葉,蒸蒸曬曬,做花露,淘澄胭脂膏子,還把果殼烤幹了,加香料研磨,做鎏金小篆香。怕我爹知道了說他,就悄悄兒的……那些丫頭們,樂得跟他一起淘氣,行動說話沒上沒下,不成個體統!”

雲貞微笑道:“允中心細,動手能力又強,他這性子倒是合我外公的喜歡。你也不要看低了做香篆花露,這些細巧事坐起來很不容易,也都是格物的道理。”

蔣銘哼笑了一聲,拿起一塊藥材說:“你這個才是格物,他那算什麽格物?我看,是玩物喪志還差不多!”

雲貞含嗔看了他一眼:“深究物理,物格而後知至,怎麽就不是格物了?你就是看低他,怪不得伯母說你做哥哥欺負他,說的一點沒錯…”

蔣銘望著她,忽然語塞。雲貞奇道:“你今天怎麽了?”蔣銘訕訕笑道:“沒什麽。”放下手上的藥材,過來坐在雲貞身旁,拉過她手來相扣。往她額上親吻一下,輕聲道:“貞兒”。

雲貞怕他情動上來,又要生事,便道:“咱們還是出去坐吧,你吃杯茶。”被蔣銘拉住:“別,我有正經話說呢!”雲貞笑道:“既是正經話,咱們就規規矩矩坐著,你說吧。”

蔣銘道:“我是想…你一個女孩子,那麽小就出來行走,獨自應對世事,太不容易了。以後咱們在一處,我一定好好待你,讓你過安穩快活的日子。”

雲貞笑了:“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有祖父舅舅,還有姨母一家,都是親人,世上像我有這麽多人疼愛的也不多。要說出來行走,你不知,我倒是願意出來做事的。每常給人醫好了病,我心裏也歡喜。要是讓我整天在家閑著,反倒還不習慣了。”將手回握蔣銘,輕聲道:“你不要擔心,我很好的。”

卻見他面色沈吟,愈發疑惑:“你今兒是怎麽了,奇奇怪怪的,是不是家裏來信說什麽了?”

蔣銘故作輕松:“也沒說什麽,就是有個消息,你看了不要著急。”一邊說著,從身上取出兩封書劄來。一封家信,一封是京報邸抄。

邸抄上是李孚起兵叛亂的消息,朝廷為安全起見,內地叛亂的消息通常要隱瞞邊關,這會兒傳過來,還是少數人知道。

家信是允中寫的,告訴湯都監的守禦軍參與了叛亂,欲占金陵不成,往滁州去了。目前金陵城防甚嚴,一切平安,讓哥哥放心,雲雲。

雲貞把兩頁書字都看了,心沈了下來。蔣銘道:“寫信日期是二月初,過去快兩個月了,也不知現在情形怎樣。兩個月,該發生的想必都發生了。你不要擔心,人各有志,旁人又有什麽法子。”

雲貞:“我知道。只是,”咬了咬唇:“姑丈和表哥,他們男人總有自己的想法,我只是心痛姑母和表嫂,她們只想好生過日子,必定不願這樣,可是她們做不了主,又有什麽辦法……”

蔣銘伸手臂擁住她,安慰說:“是啊,攔不住的事,就是命,誰也管不了。各人都有各人的緣法,咱們就別多想了,等消息吧。”

雲貞默然半晌,嗯了一聲:“無能為力,也只能如此,”想起姑母,兩眼濕潤:“怪不得聽老人說,一旦戰亂,就是泥沙俱下,玉石皆焚。強勢的人爭搶權力,怎麽樣也罷了,最難過是許多無辜不相幹的人遭連累,任是多好的人,多珍稀的物件,裹挾其中,不免隨之灰飛煙滅,豈不令人嘆息?姑母與世無爭,可是如今,竟然存亡未蔔……當年我父親又何嘗不是?平白就被一紙書字連累,繼母和小弟至今還在嶺南,也不知怎麽樣了,雲家何其無辜,竟到這個地步……”心裏一酸,竟落下淚來。

蔣銘極少見她如此,暗自嘆息,拿出帕子給她拭淚。雲貞平靜下來,忽問:“承影,你還記不記得,那年咱們路過東嶺山,在寶華寺後院遇見的那位大師父?”

蔣銘凝神回想:“是那位法號叫做覺空的老師父麽?我記得,那天還遇見一個叫李存忠的,陸青的朋友,他說老和尚是他的長輩。”

雲貞:“就是他。上次我去廬州,在姑丈家又見到他了。原來他和我雲家的祖父,都是南唐時同殿為臣的,兩個人是相知好友。姑丈引見,老人家聽說了我的出身,專和我說了半日的話,回憶從前舊事。現在想起,這位大師父應該知道姑丈他們所謀之事,但不知什麽緣故,他與姑丈之間似乎又有爭執。老人家後來……過世了,我答應過表哥不跟別人說起這件事,如今到此地步,告訴你也無妨了。”

就把那時在廬州陪伴姑母,在普化寺遇見李季隆找覺空,後來受命給覺空診病,覺空都說了什麽什麽,以及姜蒙方在藥裏做手腳,被自己發覺,到最後覺空坐化等情形都一一告訴了蔣銘。

蔣銘一邊聽著,忽然心裏隱隱不安。待她說完,又問了一些細節。道:“他和你講了這麽多往事,其間有沒有提到秦助這個人?”

雲貞仔細回想,少頃搖頭:“秦助我知道的。我家就是牽連他的案子,但覺空師父不曾說過他,也沒提到這個名字。”

蔣銘“哦”了一聲,又把允中的信展開瞧了瞧,思忖著說:“那天咱們在東嶺山寶華寺,好像是覺空勸李存忠不要做什麽事,李存忠不肯,現在想來,就是反叛這件事了。李存忠又是和李季隆一起去的,這信裏說,叛亂是從滁州開始,然後是廬州壽州,與金陵湯秉煥也有關聯。可見涉及人非常之多,想必這些都是同夥,謀劃了好久了……”

越想越是忐忑,問雲貞:“你還記得不,咱們在鳳棲山那次,李孟起…李大哥是主動要送遼使蕭崇敬回去的?”

雲貞想了想:“是,我記得,那個王知寨,本來是想請姨丈派人去護送遼使,被姨丈拒絕了,趕上表哥要往北去會朋友,就答應他順路護送遼使。這,難道有什麽問題麽?”

她從未在這些事上用心,也不知道遼使蕭崇敬遇害了,上次聽竇憲說王紹英被殺,過耳也就罷了,沒放在心上,更沒把這些事情聯系在一起。

蔣銘卻是事中人,聞言一陣心驚肉跳,嘴上卻說:“沒什麽,就是忽然想起來,那時咱們和李大哥一起,圍爐飲酒,踏雪落柿,述說個人志趣,何等快活,怎麽也想不到今日……”把話題岔過去了。

二人又說了會話,出來到廳上,就到吃飯時候了。傅嫂子煮了榆莢黍米粥,氣味清香,十分可口。吃完飯,蔣銘又盤桓一會兒,與李勁回住處。

才進門,王四春報說,陳智勇剛來過,送了幾尾魚來。

李勁笑道:“前日軍中休沐,他說去釣魚,喊我一塊去,我沒去。看這是回來了,收獲不小。”又道:“這人不錯,誠懇和氣,慮事周全,倒是個可交的。”

蔣銘隨口道:“嗯,你倆性情倒是相似,他比你還謹慎些……”看李勁要走,叫住:“你來一下,我有事說。”

進屋未及開言,兵士又報說董新民來了。蔣銘忙命請進來。原來董新民是來還書的。並送了兩屜榆莢糕餅,兩尾糖醋蒸魚。

笑說道:“家裏做的,不是什麽好東西,一年一次,嘗個鮮,不知大人口味習慣不。”

蔣銘笑道:“就看您先生會過日子,別的不說,吃食物最齊全,蒸酥、果餡餅,都是南邊的,難為家裏嫂子這等手巧,什麽都會做。”

新民不好意思道:“我岳父一家是從常州過來的,所以房下會做很多南邊的吃食…”說了一會話,末了借了一冊《漢書》走了。

蔣銘這才和李勁坐下來,說起那年鳳棲山上發生的事。蔣銘道:“李孟起原來是南唐的後人,怪不得酒席上說那些陰陽怪氣的話。那時他主動送蕭崇敬往北回遼,說是到大名府分手,結果蕭崇敬一過大名府就被人殺了,誰殺的?現在看來,倒是李孟起的嫌疑最大!後來王紹英也被殺了,兇手在墻壁上留字,說是給秦仲懷報仇,這麽一捋,這些人和事都是一條線上的!”

李勁道:“別的我不知道,聽說王紹英是死在武藝高強人手裏,難不成也是李孟起派人做的?”

蔣銘道:“極可能是。那時他跟著蕭崇敬一行走了,所以不知秦仲懷其實是……”話說到此頓住,想到當時李孟起就在身邊,對自己眾人行蹤了然在目,頓覺一陣不寒而栗。

李勁也覺後怕。卻安慰蔣銘:“都過去這麽長時間了,既然殺的是王紹英,一定認準是他殺了秦仲懷。要是王紹英死前說出是……”

不自覺住口,看了一眼蔣銘。接著道:“要是李孟起知道秦仲懷的死跟咱們有關,也有許多時間到金陵尋仇,一點動靜都沒有,可見是不知道,都到這時候了,不用管他!”

蔣銘點頭道:“你說的是。我倒不是擔心這個,就是不知怎麽,心裏不踏實。從寫信到現在又過去兩個月了,李孚是倉促起事,必然要敗,很可能現在已經敗了。我別的不怕,只怕廬州離金陵太近,節外生枝,有事波及到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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