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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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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回(上)

【七裏亭灑淚離鄉】

上回說到景茂來到宋州城無名巷找周堅白,央他去給陸廷璽和陸玄診病。正趕上周通序要帶雲貞桂枝出遠門,太公把三人叫來跟前,囑咐了些話,隨後就和景茂連夜動身,前往真源縣。

到陸家時,已是三更時分。眾人折騰了一天,都歇下了,主人家卻一個也沒睡著。門房小廝一通報,兩院老太太都忙不疊起來,穿衣迎接。

周堅白茶也顧不上吃一口,忙著給廷璽和陸玄診脈施針,直到天快亮了才歇。次日繼續診治,開方調藥。幾天之後,廷璽面孔回正,能講幾句簡單的話了,四肢漸能動作。陸玄的病好了,只是經過一番大折騰,身子仍然虛弱。

堅白看二人已無大礙,留下方藥醫囑,回應天去了。陸家感激不盡,打點財帛謝禮,車馬相送,自不消說。

又過將近一月,陸青案子判下來。因陸家使了銀子,縣尹將案宗改為婦人與家主動手爭執,陸青一時氣憤失手誤殺,呈報上去,核準為過失殺人,免於死罪,脊杖二十,刺配濠州牢城營。

陸家使銀央人,瞞上不瞞下,暗地將杖刑免了,流配卻不準納贖的,少不得臉上刺了兩行金印,家中收拾行裝,準備啟程。

瑩兒著陸家人領回,誰去領她?陸玄叫景茂出面,告由官媒發賣了事。卻讓丫頭回了一趟北街住處,把盼盼兩套衣服和幾件首飾給了她,也算丫頭服侍一場。瑩兒灑淚而去。趙氏屍身送城外地藏寺火化,衣裳首飾並器物一件沒留,盡數變賣。

將小廝來福逐門離戶,來福哭哭啼啼不肯去,求告道:“小的實知道錯了,憑大爺責罰,就讓小的留下服侍吧,小人沒地方投奔,離了這裏,叫何處存身呢?”

那陸玄多少悔恨無處發洩,哪有好氣待他,斥道:“出這麽大事,有你多少幹系!還想留下?要是依我吩咐,見事不對,稟報老太太,防患未然,豈有今日之禍?”

陸母也道:“本該狠狠打一頓板子再趕出去,上次二郎打過了,才饒了你的。家裏走了兩個哥兒,留著你晃來晃去,戳人的心麽?”

到底被小廝哭的心軟,給他拿了一兩銀子。來福把兩件衣裳和攢的幾兩體己拿上,啼哭著去了。

卻說自陸青入監以來,陸家在衙門上下使足了錢,加上盧九、蔡小六照應,衙役獄卒都把他另眼看待。監裏待了近一個月,稱兄道弟,都混熟了。來慶每天送飯,景茂也時常來看望,所以家裏發生這些事,陸青全都知道了。

他本來思慮就少。現下一心只要大哥脫幹系,每常有什麽委屈不便之處,就想:“這要不是我,就是大哥在這裏受罪,如今我替了,哥就不用受這個罪了……”這麽一想,不但不覺得苦惱,反而十分坦然。雖在獄中,卻吃得香睡得著,比在家裏的還踏實些。

這一日啟程解送濠州。隨行兩個押解的差役,一人名喚張千,另一個便是蔡小六。景茂前兩天就和張蔡二人商量了,走時讓陸青回家一趟。蔡小六滿口應承,張千以前也認識陸青,是個有眼色的,知道必有好處,怎的不願意?

回頭跟陸青說,他卻搖頭。道:“我又不是去幹甚好差事,回去一家人見了,免不得哭哭啼啼,沒的叫人心煩!再說叔父的病還沒好,見了我,再想起文權,心裏不煩惱麽?要是受了刺激,病再重了,如何是好?”

景茂回去把這話告訴陸母和陸玄,二人商量,依了陸青意願。

這天縣衙廳上簽押了公文,蔡張二人領了文貼,陸青戴上行枷,從縣府出來。景茂早在門口等候,一眾走到縣城東南路口。路邊有個送別亭子,喚作七裏亭。張眼一望,陸母和陸玄,葉媽,帶了丫頭金鶯,家人來慶,早都下了車,在那裏等著了。

陸母打遠看見陸青肩上扛個團頭鐵葉護身枷,禁不住心痛如割,沒等走到跟前,就淚水漣漣、兒天兒地哭將起來。

蔡小六把封皮揭了,除下枷,與張千走到遠處柳樹下等候,只叫他們母子兄弟話別。

陸青笑了笑,說:“娘,別哭了,我都沒事!”

陸母一手拉住胳膊,一手去摸他臉,看見一張英俊面孔,額角處刺了兩行字,又禁不住放聲痛哭:“老天啊老天,你怎地不睜眼?我好好的孩兒,平白叫攤上這一場禍事……”

這老太太一向性子剛強,難得下淚的。如今兒子遠離,想著自己手掐把拿帶大的孩子,今日竟是這麽個結果,怎不傷痛?心都碎了,一時哭個不了。眾人一旁解勸,都忍不住落淚。葉媽和丫頭往石凳上鋪了墊子,陸青扶著母親坐下。

陸青被娘哭的心裏酸楚,眼圈也紅了。說道:“娘快別哭了,哭的我心裏難受。您看我這活蹦亂跳的,什麽事都沒有!這一走,不定什麽時候就回來了。我還願意出去走走哩,整天悶在家裏,悶得我發慌!您就當我又去金陵姐姐家走一遭罷了。”

陸母哭道:“胡說,那怎麽一樣的?你哪知道外面苦處。你又是個炭火性子,出去豈不吃虧!從今可要改改,在外凡事忍耐著些兒,別跟人結仇結恨,別惹事生非。天可憐見,早晚遇著個皇恩赦免,放你回來,咱們一家人好團聚。”

陸青道:“行,您老人家就放心吧,我都知道了。”說了些安慰的話,保證道:“我在外頭一定守規矩,不惹麻煩,好好做事,平平安安的,到時回來了,還等著娘給我娶媳婦哩!”把陸母逗得破涕笑了,往他身上拍了一把,接著又哭。

陸玄也是滿眼淚水,抱住陸青道:“都是哥對不起你,你這都是替我遭的罪。哥哥糊塗啊,做差了事,沒成想連累你受屈!如今我悔的腸子也青了……”

說著又悔恨上來,他自幼跟隨叔父走南闖北,性子持重,沒想折在這件事上,後悔當初沒聽老娘的話,又恨自己疏失,釀成大禍……越想越難受,擡手連抽自己耳光,被陸青一把抱住手臂。

陸青看他哥這麽難受,不由也流下淚來,說道:“大哥怎說這話?當初哥恁小年紀出門做事,受了多少磨難,從來也不說。做兄弟的長這麽大,只知道玩耍淘氣,沒少給哥添煩惱。都是哥哥庇護,才得無憂無慮長大。自古長兄如父,況咱們父親早沒了,兄弟做這件事原是該的,也是我心甘情願。大哥不要放在心上,待我走後,千萬保重身體,咱家還要你一力承擔呢,千萬別為掛念我,再憂愁出病來。”

陸玄聽他說話如此體恤,愈發痛悔無極,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七尺漢子哭得嗚嗚啕啕。

好容易平息下來。葉媽上前,把一個繡著翠竹枝兒的順袋遞給陸青,說道:“二哥,這裏面裝的五兩銀子,是上次你讓衡丫頭收著的,拿在路上使吧。”

陸青接過來,笑了:“我都把這忘了。這銀子還是過年時叔父給的,總怕我沒錢使。”向母親和哥哥道:“叔父好些問起我,就說我都好著哩。請他老人家多保重身體,等我回來,還要好好孝順叔父和嬸娘。”

說著,想到老人素昔疼愛自己,如今不幸病到這個份兒上,此一去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心裏難過,又落下淚來。如此這般,母子三個說著又哭,哭著又說,最後還是陸青陸玄先收了淚,勸住了陸母。眾人始終不提文權一字。

陸玄將蔡小六兩個招呼過來,各人遞上十兩銀子。兩個都道:“不該拿的,前頭景茂哥已給過了,怎麽還給!”陸母道:“些些兒薄禮,兩位公人請收下吧,路上相煩照顧我家小二則個。”二人方訕訕地收下了。

陸玄取出一封書信,對陸青道:“這是前日,我央及孫孔目給濠州府衙押司崔懷遠先生寫的書子,你到了那裏,尋見給他。他和孫先生知交,見了信,必定看覷你,你千萬收好,別在路上忘失了。”

又叫來慶掂著一個包袱過來:“這包裏有一百二十兩銀子,二十兩你路上開銷,一百兩到那邊打點使費。另還有兩身衣服,兩雙鞋,你到了好穿用。就讓來慶跟著,路上服侍你和兩位官差哥哥,到地方安頓好了,再讓他回來。”

陸青一聽就把眉頭皺起來了:“不用!他跟著做什麽?我有手有腳的,還是個犯人,帶個小廝伺候也不像樣。家裏現在缺人使,讓他留家,我還放心些。”只把書信收了,無論如何不讓來慶跟著。

蔡小六在旁也道:“陸大哥盡可放心,路上有我們兩個,必不叫二哥受委屈。等到了地方,那邊有個李瑞霖李教頭,去年來過,是九哥老交情,二哥也認識的。九哥給他寫了封信,讓我帶上了。到時有李教頭,又有崔押司,管叫二哥一點兒事也沒有。”

陸玄聽說,忽想起這個李教頭自己也曾見過的,就是盼盼剛來時,住在來賓客棧,自己那晚與她同住,第二天一早在院裏遇到了盧九和李教頭……想到此,不由心裏又是一陣難受。

張千也陪笑說:“陸大哥請放心。九哥今兒有事沒來,昨兒他都囑咐過了。這行枷也是必要時候戴戴,遮遮旁人耳目,等過了岔路口,我們就給二哥除下來,輕身趕路。”

陸玄道:“這麽可知好了,多承兩位差哥費心,等兩位回來時,我還當重謝。”

如此這般,陸母又囑咐些路上小心的話,看著陸青帶上行枷,背了包裹,與兩個公人一起去的遠了。眾人方才上車回家。

卻說此時已是夏初時分,和風暖陽,草木蔥碧。陸青和蔡張兩個行去,有說有笑,腳步輕快,要不是兩個差役裝束,一個扛著行枷,倒似游山玩水的一般。

看官聽說,那蔡張兩個出公差,得了不少人情銀兩,又不擔心陸青跑掉,自是輕松。陸青卻是個解送途中的犯人,因何也能如此心情愉快?原來小夥兒另有一番心思:一者他是替哥哥承擔罪責,甘心情願,無怨無悔,是故心下坦然;二者他素昔心胸闊朗,想:我這會兒擔憂又有何用?不如先受用路上風光,到了那裏再說,別人既是能活,我怎地就不能活?三者,他一直記著蔣鈺說的那番話,心道:“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誰知此行遇到什麽機緣?充軍雖是身份卑賤,行伍之中,更須真本事才能立腳,到時尋個機會,我也做一番事業,強似在家庸庸碌碌,靠著兄長庇護過日子。”

如此一想,不但不覺困頓,反而志氣滿滿。須知人生在世,這個“志”字非同小可,尤其年輕後生家,一身的精氣神,全憑志氣所托。他胸中志量充盈,精神自然昂揚。蔡張二人哪知這些,只道是他沒心沒肺罷了。

不知不覺來在三岔路口,一邊向東,是往應天去的,一頭往南,通濠州方向。三人向南走去,張千道:“再走幾步,咱們就把陸二哥行枷下了吧。”小六應道:“這個自然。”

陸青笑道:“還是等走遠些吧。這枷也不當我什麽事,就戴著也無妨。擅動了,只怕兩位哥哥擔幹系,教人覷著,不好交代。”

小六道:“沒事!不過州縣衙門跟前,你戴上枷充個面兒,這荒郊野外的,管誰筋疼,那麽多事兒!”說著,衣內取出個紙包來:“猜這是什麽,昨兒九哥給的膏藥,待會兒把枷卸了,二哥把膏藥蓋住臉上刺印,再把枷包裹了,誰知咱們做什麽的!只是路上低聲些,莫招惹閑事,也就罷了。”

陸青笑道:“這就太好了。你兩個要是道上累了,咱雇輛車子也成,我這裏帶著銀子哩。”小六道:“現在倒不用,等過幾天的。”

正說著,只見東向那條路上馳來兩騎人馬,蹄聲噠噠,頃刻跑過去了。三人沒在意,又走了幾步,就聽身後有人喊:“前面官爺,且請慢走——”

原來那二人折返了回來。陸青回頭一看,見兩個翻身下馬,一個穿著碧色繡羅袍,一個著靛青細布衫,竟是蔣銘和李勁。

李勁拱手叫了聲:“舅少爺!”蔣銘吃驚道:“樸臣!真的是你!剛李勁說看像你,我還不信,你怎麽在這兒?”

陸青十分歡喜,笑說道:“早上我還想呢,約莫你們也該來到了,還以為不得見了呢,誰想竟在這裏碰上了。”

蔣銘道:“聽說伯父和陸大哥都病了,所以我倆趕的急,要不是李勁眼尖,險些錯過了。怎麽你是這個樣?出什麽事了?”

陸青不答,反問道:“哥怎麽知道我大哥和叔父病了?”蔣銘道:“昨兒我去周老太公那裏,他老人家說的。”

大家不用太過心疼陸青哈,他就會好起來,臉上的刺印也會醫好。成長總會有些痛苦的,淳樸懂感恩的人心力強大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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