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三十四回(下)

關燈
第三十四回(下)

【夙相知攜手賞寒梅】

卻說冬至後,府裏又進了六個小丫頭。上房因去了荷花海棠,把原來外間伺候的瑞香和佳惠叫到裏間,新來的兩個,一個取名石榴,一個叫做芙蓉,補外間的缺。大房也添了兩個,一個給菱歌使,取名秀春,一個到蘭芝房裏,叫做芳春。另給蔣銘和允中屋裏各添了一個,分別叫做佩兒、翠墨。

這幾個都是十二三歲年紀,不大知事的,由各人房裏大丫頭教導如何服侍,教做針線活計,也教識幾個字。沒幾天,上上下下都熟悉了,嘰嘰喳喳,內院裏一時熱鬧了許多。

冬臘期間事務繁忙。蔣鈺和蔣銘自去外頭忙碌。家事都歸蘭芝這邊打理,因菱歌初次有孕,看的要緊,就不叫她再管事,只安心養胎。蔣家的規矩,婦人懷孕之後,須擇清凈室內居住,不側坐,不偃臥,不視惡色,不聽淫聲,常誦詩書、玩金玉…如此這般胎教,生出來的孩子才會聰慧端正。故而蘭芝少了臂膀,便請蔣錦幫忙料理。

獨允中是個閑人,每天或是到上房陪白氏說話,或是看書寫字,或是跟丫頭們閑聊玩耍。他為人和氣,丫頭小廝都不怕他,只畏著蔣銘,不敢十分放肆。

轉眼到了春節。萬戶曈曈日,新桃換舊符。蔣府亦是喜氣洋洋,年三十祭家廟,晚間守歲,初一早上,闔府依照次序給老爺太太拜年,兄弟姊妹按大小依次行禮,燒鍋巷的家人們也分批過來拜,一撥去了一撥又來,整鬧了大半日。接下來各人忙著待客拜客,沒個歇時。

不覺到了破五,傍晚下起雪來。廊下掛的燈籠都點亮了,暈紅燈光映著飄飄灑灑的雪花,又喜興,又清雅。蔣毅立在門前看雪,心情甚為喜悅,說道:“這雪來的好,明日正好到虞先生那裏看雪裏紅梅。”

次日早上空中還飄雪花。父子三人,帶著寶硯、寶泉兩個小廝,乘馬車往鄉下而來,雪地裏走的慢,直到日酉時分,才到了老宅。

蔣家老宅一直是蔣銘的乳母李媽媽一家看守著。李勁的父親早年沒了,李媽媽跟著女兒女婿過活,女婿名叫陳文,是陳安本家侄兒。李勁年前同蔣鈺一道過來辦事,沒回金陵,跟他娘和姐姐姐夫一塊過的年。

李媽媽入冬之後,關節痛發的厲害,行走拄著拐杖,做不得活兒。便從村上叫了兩個媳婦子幫忙,把年前備下的鵝鴨魚肉等物收拾了,置辦出兩桌豐盛席面。

早知老爺少爺們要來,門下眾人都來候著拜會。待父子一行到了,免不了紛紛行禮拜見,互道問候。蔣毅留下四五個年長相熟的飲酒閑談,餘人散訖。

第二天清早吃畢了飯,父子三人乘車,陳文李勁另套一輛騾車,帶上各色祭供,香燭紙馬,灑掃用具,並叫了兩個鄉人跟著,一眾往祖塋而來。

到塋地灑掃雪塵,奠酒祭拜,如此這般,不消細表。

祭掃畢了下山,又乘車子往虞先生在的村裏去。這邊雪下得不大,地上只薄薄的一層,但山路難行,約莫走了一個時辰才到了。

遠遠就見先生立在村頭了望,身邊跟著一個童兒。

蔣銘和允中下來步行,到得近前,蔣毅伸手,拉虞先生上了車。兄弟倆與童兒跟著,來至村院。

到門口下車,兩老攜手走進院子。眾人只覺眼前豁然一亮,一陣清香撲鼻而來,沁人心脾。只見庭中幾樹梅花盡皆開了,老樹虬枝,逸趣橫生,紅梅襯著殘雪,分外精神。

蔣毅笑道:“剛我還跟他倆說呢,先生這裏,正是‘怪來詩思清人骨,門對寒流雪滿山’,如今這景色,還要加一句‘雪點寒梅小苑春’了!先生端的雅人深致,就你庭中這幾支梅花,也比我家開的多三分清韻。”

虞先生笑道:“弘之兄可是謬讚了!梅花得暖才開,冒雪而開,實無奈也!只因鄉下地方寒窘,不及城裏氣息融合,所以花開清冽,到你這兒,反成多出來的清韻了!”

蔣毅搖頭笑道:“先生差矣!梅花喜暖,我豈有不知的?然冒雪而不敗,才顯高標逸韻,此好比‘君子固窮’,先生說,我這話是也不是?”

虞先生呵呵大笑:“弘之兄當真會誇人!我索性就說是了!只可惜,這會兒雪都化了,若是昨日你來,雪掛梅枝,更是有趣的緊……”

說著話,進了明間。二人敘禮相見,蔣銘和允中都拜見了,跟從人等也都過來行禮。拜畢了,童兒奉上茶來。陳文等人把車上帶的年禮並攢盒等物擡進屋裏,告辭回去了。

虞先生道:“弘之,咱們到裏間敘話,把外間讓給幾個後生坐吧。”

原來先生住著三間房子,一明兩暗,一樣的間量。明間是客坐,東間做了臥房,西屋裏擺了幾排桌案椅凳,是平日用來訓蒙的地方。

這虞先生單名一個顯字,字慎卿,比蔣毅大幾歲,原有個老妻,數年前亡故了。他本是太祖開寶七年殿試第二名榜眼,在翰林院做過中書舍人。太祖崩逝不久,他辭官不做,只在江湖上飄零。蔣毅回鄉後,四處尋訪,費盡周折找著他,請來教兒子們讀書。

虞慎華在蔣家一住就是七八年。後來蔣銘允中都大了,要走,蔣毅一力挽留。先生道:“孩子們如今盡可以自授了,況且還有你教導。難不成教了幾年書,叫你家供養我一輩子麽?”

蔣毅道:“先生說的見外話!當初咱二人傾蓋如故,這麽多年相交,傾心吐膽,先生乃是我平生第一知己。我的兒子就如你的兒子一般,你我之間,豈是世俗人情忖量的?若你另有家人骨肉懸望,我也就不留你了,實在又沒有。你在我這裏,難道不比去別處自在?”

虞先生見他意誠,便說:“既是這樣,府裏我住不慣的。不如讓我到鄉下去,一者我愛那一方山水鄉情,二者村裏清凈,我也好做些讀書人的事,你閑了便來會我,孩子們時常來看看,我也歡喜。”

自此,虞先生就在鄉裏居住,又不肯住在蔣府老宅,只撿了個村舍住著,辦成個學館,附近農家子弟都來讀書識字,此外時光研註五經。一應柴米用度都是蔣府供給,派個小廝服侍。平時雇了村裏一戶家人媳婦過來洗衣做飯,若是農忙沒空,虞先生就叫童兒湊合將就,自己有時也下廚煮粥,以此為樂。

知道蔣毅今天要來,早在廚下收拾了湯水,備了飯菜。

當下將桌椅移到裏間,二老坐在上首,兄弟倆打橫。李勁把帶的攢盒打開,現成的肥鵝燒鴨,熟肉火腿,細巧蒸酥,俱都拿到竈上熱過,端來擺在桌上。

虞先生叫童兒去下屋取酒,道:“還是去年秋天銘兒帶過來的,說是地裏埋了十年,我飲了一回,的是好滋味。就等弘之兄今日共飲。”

蔣毅笑道:“這是專給您先生的,我們都吃過了,你怎麽還沒吃?留到這時候!”

虞先生笑道:“你還擔心我沒酒吃?跟你說,我這兒好酒可一直沒斷過。每次他們下來都帶,學生家裏也有拿的,我倒不怎麽吃,有時還叫他們拿回去。”

一時間斟杯遞酒,兩老兩小吃喝敘話,其樂融融。李勁寶泉幾個在外間也支了個桌兒,擺下飯酒菜吃喝起來。

因說起兄弟倆去應天的事,講些路途見聞。虞先生誇讚道:“我說呢,看允中比前氣質硬朗些了,行動也舒展許多,倒有些男子漢的模樣了。”

蔣毅笑道:“中兒這孩子,只是外頭看著柔弱,他心裏自有個剛強勁兒,是我最喜歡的。”向允中道:“你跟先生說說,走了這一路,有什麽不一樣風景,什麽感受。”

允中笑說道:“可能路上趕的太匆忙,我看各地的風土人情,也沒覺出什麽大不同。就是越往北走,平原多了,風景粗獷,到處都闊朗,山川田野一眼看不到邊,還有,冬天冷的比咱們這兒早了許多,下了雪,幾日都不化,漫山遍野都是白的,真的是茫茫玉宇,湛湛乾坤。北邊人講話,也不似咱們這裏綿軟。”

虞先生道:“中兒頭一次出遠門,還只是走馬觀花。等以後出去多,就能分辨出滋味了。不管南方北方,山水自然,總能怡養性情,消人鄙吝。”

蔣毅頷首道:“先生說的正是,他們弟兄三個,就他出門少。這次要出去,他母親還舍不得呢,要不是我說,又留家裏了。”

蔣銘聽著他們說話,心裏尋思道:“那日聽韓世峻說,父親上過北伐戰場的,還曾與皇子一同議事,不知經歷了多少重大的事,卻一句也和我們不說。”

便試探道:“三弟說南北差別不大,還是走的不夠遠。要是再走遠些,到大名府那邊,風景又是一樣了。若是到幽州那邊,遼國的地界看看,指定更不同了。剛我還想,當年太宗皇帝把那燕雲十六州拿下來就好了,咱們也好隨意走走,見識見識。”

兩老聽他這話,互相看了看。虞先生笑了,道:“你這說的孩子話!都過去多少年的事了。燕雲十六州…”頓住嘆了口氣,接著道:“咱宋人一說起十六州,都是心有不甘。奈何打了這麽多年仗,越來越往下風走了。收覆燕雲,如今也就說說罷了。”

蔣銘道:“我就不信了,咱大宋以武立國,能征慣戰的人才也多。要是像當年周世宗、太祖皇帝那等雄風,早就收覆燕雲了,還簽什麽澶淵之盟?如今朝廷畏戰,平白給遼人那些錢物,真也太憋屈了!”

卻聽蔣毅在旁“哼”了一聲:“說你是孩子話,你越發來勁了!好好兒的,誰盼著打仗?攻城略地,你道那麽容易的?”

虞先生笑說道:“他們年紀輕,血氣盛,這麽想也在情理之中,哪像咱們都老了,心氣也衰落了,只想著茍安。”

向蔣銘道:“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先不說燕雲十六州,就說太原城,從太祖皇帝初伐北漢開始,到後來太宗帝拿下太原,整整過了十五年。這十五年,真正對局的也不是北漢,而是北漢的援軍契丹。再後來,太宗北伐幽州,到兩年前簽下澶淵之盟,這又是二十五年。兩下加起來,就是四十年。這四十年間,邊境何曾消停過?你打我,我打你,受苦還不是老百姓。如今雖是納些歲幣絹匹,換得邊關和平,百姓能過安寧日子,朝廷也可修生養息。要我說,這盟約也算簽的值得。”

蔣毅道:“他們小孩子家,沒經過離亂,哪裏曉得兵兇戰危的厲害。誰家沒有父母妻兒,打起仗來,夫妻離散,父子不能相顧。戰場廝殺的慘狀,他們哪裏見過?少年人不曉得輕重,只會在這裏高談闊論,說些逞意氣的話,都是些無知妄說,難為先生,還苦口婆心地教導他們。”

蔣銘笑說道:“爹,宋遼這麽多年打打殺殺,聽說當年太祖皇帝和太宗帝都曾親臨過沙場,那時爹爹和先生也在朝廷,不知您二老可曾去過戰場麽?”

蔣毅皺眉瞪了他一眼:“怎麽?我們兩個老頭子沒見過戰場,就不能說你了麽?”

蔣銘知道問的造次了,忙起身陪笑道:“兒子不是那個意思,只是不知從前舊事,心裏有些好奇,所以……”

虞先生在旁招呼道:“銘兒快坐下!”對蔣毅說:“你看你把孩子嚇的,他哪有那個心思,偏你這麽挑他不是,顯得咱們做長輩的,忒也心胸狹窄。”

蔣毅笑道:“怎地是我心胸狹窄了。我是教教他,以後也好少吃虧。這孩子性子狂傲,在你學堂念書時就這樣,現今學了點兒武藝,越不把世人放在眼裏了,瞽目妄言,這性子不煞一煞,以後還了得?剛我才說他沒見過戰場,不曉得輕重,他就問咱倆見沒見過,這什麽態度?我知道他是無心,以後入了仕途,見了長官、同僚,乃至聖上,也能這麽隨性,想說什麽就說什麽?”

蔣銘只得自認不是:“爹教訓的是,是我說錯話了。”

虞先生笑向蔣毅道:“弘之!今日我有酒了,要說幾句討嫌的話。我看就是你對銘兒故意挑剔。咱們自己人,他問幾句話什麽要緊?他們兄弟三個言談都夠謹慎了,尤其是銘兒。不是我當著孩子們說你,你對銘兒實是過嚴,比起大郎和三兒,是有些偏心的嫌疑了。”

蔣毅聽了這話,自覺無法反駁。瞅著蔣銘,嘴唇動了動,要說什麽沒說出來,卻轉向允中問:“中兒,先生說我偏心,屈著他了,你也這麽覺得麽?”

允中知道這個時候父親決不會生氣的,笑著道:“我覺得,是有一點兒。”

蔣毅又看蔣銘:“你呢,也這麽想麽?”

蔣銘笑了笑:“兒子不敢。”蔣毅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我是問你有沒有這麽想,你說什麽敢不敢的?”

蔣銘知道今日老爹吃了幾杯,心裏高興,望了虞先生一眼,陪笑答道:“我是說,兒子是不敢這麽想。”

虞先生呵呵笑道:“這就是了,銘兒這說的才是真心話!不是不想,只是不敢想罷了。”蔣毅又哼了一聲,就笑了。

預知後事,且看下回。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