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掐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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掐煙

林惜嵐很混亂。

混亂於趙霧的靠近, 混亂於打碎的平靜。

湖風吹皺漣漪,泛起倒映的光輝。

然而林惜嵐無暇欣賞,只能感到一陣抑郁的乏味和酸苦。

這種情緒郁結於心, 長久地磨鈍著精神。

從他說出“追求”開始,或者追溯到他背起她時的心跳, 抑或是從他踏入困雀山的那一刻開始。

他的出現如此神異, 叫難以不多想。

可趙霧說, 不是他選擇了這裏。

林惜嵐分不清他話中虛實, 只得自嘲一笑, 假裝坦然。

假裝又假裝,暗潮洶湧全部湮滅在平靜中,最後連她自己都分辨不出是麻木還是釋然。

趙霧無法理解。

他問:“為什麽?”

為什麽呢, 林惜嵐憋悶於胸的那口氣難以舒緩, 又無法回答。

低頭間,她的影子被路燈拖得很長,一直到觸碰到趙霧。

披在肩頭的外套太大了, 林惜嵐伸出手,快要撚住衣角的時候遽然收回。

記憶的波光浮碎, 粼粼折射出葉穗的回眸一笑。

林惜嵐曾見過葉穗三次。

第一次是京大湖畔的模糊一瞥,第二次是趙家客廳的寒暄招手,第三次是火車站的天橋附近,她狼狽走在街頭, 葉穗從後拍了拍她的肩膀。

那天下了大雪。

林惜嵐穿的棉衣很厚, 但並不能抵禦京城洶洶的寒風,她的帽子沾上雪花, 臉頰凍得通紅。

她早早提前買好了回鄉的火車票,然而天不遂人願, 車票在近期宿舍的一次次輾轉騰挪間失蹤,寒假眼看逼近,窗口遺憾地告訴她,現下無座也售罄了。

林惜嵐有些遲鈍地點頭,又問起轉乘,後面排隊的人不耐煩地催起來,她只得失望而歸。

路邊有人不斷鏟雪,她的靴子踩在化後又覆蓋的薄松雪上,凜冽朔風像刀子一樣刮在她臉上。

呼出的氣息白濛濛,下半張臉縮在圍巾裏不敢擡頭。

回憶裏,映入眼簾的首先是一雙紅色的高筒靴。

沒有驚起任何波瀾,沒有擡頭,她只是萬念俱灰地擦肩而過。

然而女生回頭,竟然主動拍了拍林惜嵐的肩。

她穿著價值不菲的長款羽絨服,戴著毛絨絨的連衣帽,明眸善睞,面露慧黠。

“林惜嵐。”她笑著開口,“我剛剛喊你,你不回,我還以為認錯人了。”

林惜嵐楞楞地望著她。

女生繼續說:“我是葉穗——你還記得嗎,我們見過一面的。”

大雪又落了滿地,林惜嵐以為自己早就忘記了她的面容。

可當她再次站在面前時,她才發現,自己竟然記得如此清晰。

她呆楞的樣子大抵很好笑,葉穗笑出了聲,她指了指她出來的方向,問:“你買到票了嗎?”

林惜嵐眸光微淡,忽地有些難為情。

葉穗看起來一點也不冷,林惜嵐也想輕快地笑出來,然而臉頰早就凍僵得做不出表情。

但葉穗並沒有為她的沈默感到冒犯。

她戴著女式手套的手從包裏挑出一張名片,遞給她時眨眼一笑。

林惜嵐鬼使神差地接了下來。

葉穗心滿意足:“上次見面太倉促了,都沒來得及說話,希望現在不會太遲。”

她太有禮貌,也太過和煦,讓林惜嵐不禁自慚形穢。

自愧到記憶選擇性地忘卻她當初是如何回應的。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幫你訂票。”葉穗偏頭,“畢竟,我們也算是朋友了,不是嗎?”

如春風過耳,又如寒風呼嘯,一點點蠶食著她的自尊。

林惜嵐很勉強地擠出一個梆硬的笑:“是。”

她把名片收進口袋,轉頭見葉穗笑著揮手,飛快上了馬路對面停著的一輛路虎。

斑馬線外,林惜嵐看不清駕駛座上的人臉輪廓。

那一年的春運格外擠,她跑了很多趟售票處,終於在年前搶到了一張水粉色的臨省火車站票。

葉穗主動給她訂了張直飛雲浮省會的頭等艙機票,叫她不要有負擔。

林惜嵐感激地應完,隨後通過檢票閘,沒入了擁擠的人潮。

她的身體被人撞得晃動,腿腳僵麻,靠在茶水間,聞著起此彼伏的方便面香味,伏著行李箱熬過了漫長的長夜。

母親給她打電話,車廂信號極差,斷斷續續地,不斷問她到哪了。

林惜嵐下了火車,顛簸地踏上從臨省到雲浮省會的客運大巴,又從省會輾轉至偏遠的縣城。

一天一夜,饑餓和困倦不斷翻湧,她拖著不靈便的行李,和回鄉的農民工混雜在一起。

這是趙霧無法理解的世界。

他的疑問如此浮泛,抓不住一星半點實在。

林惜嵐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忽地想起那天,就像她同樣難以解釋自己的混亂。

明明沒有喝酒。

湖邊的冷風讓人清醒。

她能聞到趙霧衣物上沾染的燒烤味和淺淡的酒氣。

“你,”林惜嵐頓了一下,“到底為什麽來這裏呢?”

她努力仰起臉,趙霧剛來時她問過同樣的問題,那時的他說,因為這裏需要他。

並不是他主動的選擇。

就像他的部門與平瀾縣扶貧結對,與他的意志毫不相幹。

但林惜嵐想知道的不是這個。

部門人才濟濟,偏偏是他。

平瀾縣貧困村諸多,偏偏是困雀山。

那就做個陌生人,或者平淡的故交。

可偏偏他又說在追求她。

到底為什麽呢?

趙霧註視著她,神色凝肅,第一次承認:“我很早就知道這是你的故鄉。”

“我很好奇。”趙霧眉目舒展,眸光逐漸柔和,“也想過或許能遇見你。”

但也僅僅是一種可能,林惜嵐辭職後和京城斷了聯系,沒有幾個人知道她的去向。

他回答得比上次更加真誠,林惜嵐忽地笑了一下。

她迎著微風,劉海兒遮住視線:“要是沒有遇見我呢?”

趙霧輕笑一聲,認真地思索起來,回:“大概也不會有什麽區別。”

不論重逢與否,他都會在此完成為期兩年的扶貧工作jsg。

“還是有區別的。”林惜嵐若有所思,彎唇道,“沒有我的拖累,你的進度說不定更快。”

不管她願不願意承認,趙霧確實有在為她操心。

在她身上浪費時間和精力。

趙霧卻不讚同,望向她道:“分明是我會失去一個優秀的苗語專家向導。”

林惜嵐失笑:“那你也會有更好的向導。”

“不一樣,你是無可替代的。”趙霧回得自然,仿佛這是一個宇宙公認的真理。

林惜嵐抿唇,並不答話。

“我還記得你說過,有些鳥是飛不出去的。”他投來視線,“這就是我來的最大意義。所以,就算哪一天你不想再做向導了也沒關系,我會找到你,然後一起往前走,走出去。”

趙霧並非全無私心。

平瀾縣的名單在列,他特意和部門溝通,申請分配到了困雀山。

“在來之前,我確實不知道會不會遇見你。但我還是來了,因為太想見你。那天上山很危險,但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第一次剝開那層冠冕堂皇的外衣,露出了不那麽磊落的偏私雜念。

身後是寶塔波光,眼前是濃重眸色。

這是趙霧極少流露的另一面,林惜嵐原本對真心換真心深信不疑,可如今對方的心跡剖明在她眼前,她竟只想落荒而逃。

不管主動還是被動,狼狽的永遠是虛弱的一方。

林惜嵐終於看清了自己的無力蒼白,她甚至沒有勇氣回應半個字。

她無法再保持克制的平靜,也無法冷靜地駁斥。

所以她大步快走起來,腳踝固定的繃帶也不能阻止她,她步履不停,像是要甩掉那些話,甩掉身後的人。

路馳和同學聊完,轉身望見疾走的林惜嵐,倏爾又見趙霧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

他連忙小跑靠近,林惜嵐見到他,立馬掙開了趙霧的禁錮,有些失神地問:“現在幾點了?”

“快九點半了。”路馳回完,沒忍住看向趙霧。

“趙大哥,你就住這的話先回去吧,不用送了。”路馳開口,“我和我姐能自己回去。”

趙霧停下了腳步,沒有拒絕,只點點頭:“註意安全。”

林惜嵐並不想見他。

他自覺地拉開距離,眼見路馳攙扶著她穿過人行道,拐過路口往老住宅區走。

趙霧走在對面馬路,不緊不慢地跟在遠處,一直到他們平安上了樓,才靠在無人角落,靜默地點燃了一支煙。

香煙是路邊便利店隨手買的,他隨意夾起,皺眉吸了一口,緩慢地吐出口氣。

——京城圈內朋友若是看到這一幕,定會驚掉下巴。

趙霧並不抽煙。

不管是最上等的特供煙草還是名貴雪茄,他一律不沾。

只偶爾在難以拒絕的時候,浪費地空燃片刻,然後掐滅。

而這一道曾經不可動搖的戒律,此刻岌岌可危。

吐出的煙圈繚繞之時,便是墮入凡塵之際。

趙霧垂眸,辛辣的煙味刺激著喉嗓,然而又誘惑著人一口一口壓下沈淪。

葉穗不止一次地同他感慨,像你這樣的人,要是沈迷什麽東西,一定會變得很可怕。

那時的他從不覺得自己有一天會被多巴胺支配。

他對所有可能上癮的事物保持著極端的警惕,耐心地隱忍蟄伏,每一步都在清醒的預料之中。

來困雀山也在規劃之中。

煙絲燒盡,心口像是空缺了一塊,欲壑難填。

繚繞的煙雲飄蕩,最後噴灑在林惜嵐的臉上,讓她露出眩惑無辜的神情。

趙霧靠著二樓扶欄,瞥見樓下那張熟悉的面孔,怔然片刻,旋即哂笑。

那是他第二次見到林惜嵐——原來她就是林惜嵐。

梨花樹下,咖啡館外,金色的花束熱浪,曾經的驚鴻一瞥,不料在會館重逢。

大川難得休假有空,見到樓下的陣仗頗有興致:“周宴什麽時候好起這口了,可別謔謔好好的名牌大學生了。”

旁邊有人糾正他:“怎麽就是謔謔呢,人家這搭上一回,說不準能少走幾十年的彎路!”

周圍的人放聲笑起來,顯然對類似的事見怪不怪。

然而趙霧一反常態,隨口問:“追到了?”

那人楞了一下,很快笑:“周少親自出手,還有追不到的道理?”

他身旁有人認出了趙霧,拉著人堆笑著離開,忙不疊道歉:“我兄弟剛來這邊,說話沒個把門的,霧哥您別見怪啊……”

周宴和趙霧不對付,在圈內算不得人盡皆知,但從小在這長大的人都知道。

硬說資本,趙霧是不夠格和人家豪富二代比的,奈何從小一個院子長大,想要不結點怨都難。

準確說,是周宴單方面和他敵對,而趙霧向來懶得搭理。

這群年紀相仿的子弟,幾乎從懂事開始就劃分出了涇渭分明的圈子團體。

趙霧、聶長川和葉穗是院裏雷打不動的鐵三角,周宴身邊的狐朋狗友散了又聚,不知換了多少批舊人,反正永遠不缺新人。

他們之間有著本質的區別,從來不是一路人。

趙霧站了起來,聶長川還在看戲,嘖嘖稱奇:“果然,金錢的力量是無窮的,我猜兒這姑娘今晚就會拜倒在周大少的西裝褲之下。”

他的調侃頗有些惡意,畢竟這樣的場景結局毫無懸念。

一樓大堂裏烏煙瘴氣,有人開了酒,放肆地慶祝起來。

林惜嵐擠在人群中,被周宴攬腰拉過,趙霧皺了一下眉,似乎是聞不慣煙味,讓經理重新通風透了氣。

聶長川問他怎麽不進去。

趙霧對這種派對從來不感興趣,要不是被他拉出來看熱鬧,連包間門都不會出。

他的視線不斷游離,有時候落在老式擺件上,有時落在林惜嵐身上,偶爾放空,偶爾凝思。

她那天穿得很單薄,盛夏的酷暑依舊,包間內冷氣開得很足,她沒有外套,頻繁地瑟縮著。

像只誤闖入的鵪鶉,好欺負,而且廉價。

拘束地不斷賠笑。

她對周宴的姿態,謙卑得可以說是誠惶誠恐了。

又像是受到了了不得的嘉獎,不知道在期待什麽。

趙霧收回了目光,轉身進包間的時候,聽到哄堂的歡鬧和起哄聲。

“親一個!親一個——”

他關上門,聲音霎時完全隔斷,葉穗還在煲電話粥,見到趙霧進來才戀戀不舍地掛斷了電話。

她對樓下的熱鬧一無所知,百無聊賴地問:“大川呢?”

話音剛落,聶長川推門而入,意興盎然地分享起不堪入目的奢靡見聞。

葉穗對周宴成見頗深,聽到是他一點八卦的興趣都沒有,轉而又進了內間和女友打越洋電話。

聶長川玩著牌,不住感慨:“她這見色忘友的功夫是越來越厲害了——”

“你第一天認識她?”趙霧不以為意,聶長川卻憤憤不平,“好歹你也為她做了這麽多年的擋箭牌,半點面子都不給!”

別說橋牌了,現在連個鬥地主都湊不齊人了。

見他嘆氣,趙霧感到好笑,漫不經心道:“你也談個朋友,人頭不就湊齊了。”

聶長川堅決不把禍水往自己身上引,反而督促起他來。

外人眼裏,趙霧和初戀青梅相知多年,是天造地設、順理成章的一對,但圈裏對內情略知一二的都清楚,葉穗這幾年乖乖在京城的日子屈指可數。

他們的分手在朋友圈內相當平靜,但在外面卻是激起不小風浪,尤其是在雙方家長圈內。

葉家早已把趙霧當作半個女婿,得知女兒在外金屋藏嬌的傳言後可謂震怒,然而葉穗已然完成經濟獨立,逃之夭夭。

趙霧則收獲了一片同情和葉家的愧疚。

雖然按葉穗的說法,反正他也沒有喜歡的人,豈不雙贏。

“也不知道你到底喜歡什麽樣的姑娘。”葉穗有些惆悵,“我媽說,我耽誤了你的大好青春,要好好補償,以後你的幸福呢,我義不容辭。”

聶長川對此嫌棄至極,“你別把人嚇跑了就好。”

樓下喧囂經久不息,趙霧喝了小半杯酒,葉穗正滑著手機相冊,指著一張張的美女照片問他喜歡哪一位。

“現在想想,你最適合的可能還是相親,高效直接。”她急不可耐地想甩掉他這個燙手山芋,像是完成任務式一樣為他一位位介紹著。

“門當戶對我們就不奢求了,家世清白就行。”葉穗自忖熟知對方秉性,“學歷不能太差吧,樣貌的話,我覺得你更喜歡身材好的……”

趙霧並不接話,最後只有聶長川和她聊作一團。

他仰頭躺在沙發,葉穗亮屏的照片裏沒有一張被記住,唯獨林惜嵐那張繚繞著煙霧的臉令他久久難忘。

有一種不可思議的魔力。

可偏偏是周宴的女友。

趙霧不禁皺眉,嘗試將人從腦海中jsg清除。

但他慣來引以為傲的記性依舊發揮穩定。

當林惜嵐出現在水木苑的小樓時,趙霧一眼認出了她。

那些憑著強硬意志壓抑的渴望如一張張多米諾骨牌,推倒潰敗。

然而她全然無察,茫然且毫無警惕。

這種失控感對趙霧而言是陌生的。

他罕見地露出明顯的冷淡和厭煩,和自己的暗面較勁。

林惜嵐只是低著頭,雪白的脖頸上露出深紅的吊繩,小心翼翼地同他道歉。

趙霧喉結微動,終於收斂住了情緒。

他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這是他們真正的初遇碰面。

他裝作漫不經心地問,叫什麽名字?

林惜嵐,雙木林,山風嵐,珍惜的惜。

她回得有些乖,趙霧重覆了幾遍,忽地回想起周宴喊她時的口吻,最終和張亦澄口中的林老師虛影不斷交疊。

原來是林老師。

原來她從半年前開始就來水木苑了。

他曾數次從小外甥女口中聽說新來的林老師,也曾數次與她在門口擦肩而過。

但他認識她,竟然是在周宴的派對上。

天意弄人。

趙霧掐滅了這支煙。

舊樓道內灌入秋風,他沿著來時的路緩慢走著,湖畔散步的人漸少,月色低垂,最後只餘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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