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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林惜嵐獨自坐了大巴回了困雀山。

她的腳傷不太舒服,到山腳下後沒再步行,而是花幾塊錢打了一輛摩托, 這種摩托車在山裏很是橫行,機動便捷還不暈車, 條件稍微好點的人家, 都會想辦法搞上一臺。

一路上, 摩托車主大聲和林惜嵐說話, 困雀寨是熟人社會, 他自是認出了這是蘭校長的女兒,和她熱絡地胡侃起來,尤其是這正在修的路——

疾馳的車風呼呼, 把聲音吹跑, 對方重覆了好幾遍,林惜嵐才聽清鄉音:“過陣子我們就能跑水泥路了哩!”

上山的路步入正軌後確實修得很快,摩托車沿著山路邊緣跑, 時不時還要和工人吆喝著打幾聲招呼,林惜嵐笑著寒暄, 回到村小時天色還早。

她必須承認,趙霧的扶貧工作進展相當出色。

不過數日,寨裏山上就已經大變樣。

林惜嵐買了水果,送到鄒姨手上的時候, 對方問起她媽媽近況, 得知一切安好後松了口氣:“好人有好報!你們一家子肯定會受老天庇佑的!”

周末的村委村小有些蕭條,林惜嵐淺笑著應聲, 坐在炒菜爐旁陪鄒姨說起了話。

“你剛剛回來有沒有遇到勘測隊?寨子裏就要通水啰!”不過離開兩天,村裏的新鮮事卻說不完, 鄒姨喋喋感慨,“聽他們說,那幾個海拔高的小組已經在建壓泵站了,今年說不準真能搞完。”

林惜嵐對這事兒也有所耳聞,餐桌上李尚峰還抱怨過那些一聽要裝計費水表就不幹了的村民,即便有入戶費補貼,還是有一批人叫著反對。

村裏的人情世故和權衡利弊總讓人無可奈何,林惜嵐很小的時候就明白了這點,她的父親林振遠算是寨裏小有口碑的好支書,可饒是磨破了嘴皮,鬢角愁出白發,也難以給這盤根錯節的老舊地方帶來改變。

代帕嗚嗚地蹭上她的膝蓋,林惜嵐揉搓著它,試圖讓自己放松一些。

當天晚上,趙霧從縣裏回來時天還沒黑,鄒姨飯做到一半,劉家老小登門感謝,劉小娟跟著媽媽吳芳身後,看到林老師想要大聲打招呼,生生抑制住,只咧嘴露齒笑起來。

劉家的喪事辦得很簡陋,一則是劉明祥出了名的人品敗壞,二則是他們家委實沒有積蓄了。

這次拜訪,吳芳正是為賠償金而來。

林惜嵐這段時間養腳傷走動得少,但不意味著消息閉塞,困雀山困的是鳥兒,困不住的是漫天飛的流言蜚語。

趙霧剛一下車,劉家大小一家子人圍攏過來,整個村委登時便熱鬧了,問題和訴苦的唾沫星子幾乎要淹沒人。

林惜嵐站在門檻裏,偶爾投去一瞥,昨晚湖邊的談話忽地變得遙遠,恍若一場錯覺。

這座山像是一道結界屏障,一入此門,兩人便默契地不再提往事。

趙霧進了門,自然地問她怎麽上的山。

林惜嵐老實答了,摩托車和小電驢算是這幾年寨裏興起的交通工具,她不覺得有問題,然而趙霧皺了一下眉:“記得戴頭盔。”

頭盔——這對山村來說依舊是個新鮮玩意兒,幾乎沒有人會守這樣的規矩,也沒有相應的安全意識。

林惜嵐笑了下,不等她回應,趙霧再一次被包圍纏住,半點放松都沒有地坐回了那張辦公桌前。

他耐心和人分析著情況,時不時地撩起眼皮望她一眼。

林惜嵐只當沒看見,安安分分地坐回去幫忙看炒菜火勢。

劉小娟溜到她面前,有些靦腆地主動找起話來。

她的膚色是健康的小麥色,綁著毛茬的麻花辮,笑起來時眼睛亮得發光,和一周前判若兩人。

鄒姨含笑:“叫小娟是吧?還記得我嗎,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哩!”

劉小娟興高采烈地應:“記得記得!”

林惜嵐給她洗了個蘋果,一圈人就歡鬧地聊了起來。

只有趙霧那邊依舊低氣壓著。

吳芳像是生怕他不幫忙,還帶了一籃子雞蛋過來,恨不得塞他手上,哀聲求著:“一定要讓他們家付出代價啊,好好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我那可憐的夫啊……”

類似的戲碼在村支書村主任面前輪番上演,今天終於有空逮到了這位新書記。

“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和死去的丈夫感情多深厚哩。”鄒姨壓低聲音感慨,林惜嵐輕笑一聲,見劉小娟神色微黯,揉了揉她的腦袋,“我們一起去外面玩怎麽樣?”

劉小娟嗯了聲,林惜嵐帶她出門時扭頭看了一眼,辦公桌前,趙霧一邊拿著筆記,一邊應著話,其素質簡直令人嘆服。

劉家的事也算是寨裏一樁不大不小的新聞,他還要處理更多雞零狗碎的雜事,不過一個月,趙霧對寨內外大小事務已然了如指掌。

送走劉家老小,尤其把一籃子雞蛋塞回去後,村委才終於得以開餐。

一頓飯吃得心不在焉,扶貧隊的其他人不在,鄒姨一做完飯就打包走了,留下林惜嵐和趙霧相顧無言。

最後還是趙霧打開了話匣子,主動問起她這周的安排。

林惜嵐的腳傷比上周好了不少,雖然做向導還有點困難,但上課已經沒什麽大礙。

上一堂音樂課大獲成功,給了林惜嵐不少信心,她隨意閑聊著,不想趙霧卻有所耳聞。

“滿山坡的苗歌,想聽不到都難。”他笑了聲,接著竟然哼出了幾句調子。

林惜嵐頗為意外,趙霧的發音和調子都相當標準。

尤其幾個音節,帶著明顯的她授課時強調的特殊旋律。

“你該不會特意學過吧?”林惜嵐不忍揶揄,沈默良久的氣氛就這樣松弛下來。

趙霧能向誰學,本地的老人,還是剛學會的小孩?

她想到他百忙中抽出空和人練起小調的模樣,一時忍俊不禁。

“林老師不肯教,那我自然只能另尋他路了。”趙霧瞥了她一眼,收拾起了碗筷殘局。

這話林惜嵐就冤枉了,辯解道:“我哪有不教你,你壓根兒沒問過。”

趙霧問過嗎?其實是問過的,只是那天晚上太多事情占據她的大腦,把李菀的花裝瓶後,趙霧說了什麽她全程心不在焉。

“想起來了?”趙霧也不看她,摞著碗筷往池子旁走。

自來水龍頭是這段時間新接的,擰開後水流滋滋暴動,不受控制地四下噴湧飛射,轉眼間就毀掉了趙霧的襯衣。

他臉上也濺上水花,微閉著眼,動作利落地去關水龍頭,然而那老式開關卻一點不聽使喚,竟被他直直倒擰了過來,本就側漏的水管這會兒更是沖天而上,恨不得騰湧出花園噴泉的氣勢。

本來處於安全地帶的林惜嵐未能幸免其難,也被濺了滿身水痕。

“怎麽關啊——”林惜嵐頂著水花,手忙腳亂地要幫忙,趙霧一會兒順時針一會兒逆時針的扭著開關,兩人折騰好一會兒,終於摸到了關竅,胡亂飛舞的水花乍然止歇,噴泉息聲。

一切重回平靜,兩個落湯雞面面相覷,陡然失笑。

四周是滿地狼藉,廚餘處一地的水,映著沒刷白漆的水泥墻,格外淒慘。

林惜嵐擰了擰衣袖的水,見趙霧沒比她好到哪去,甚至更狼狽一些,不由笑出聲:“原來還有你不擅長的東西。”

人無完人,道理她當然是懂的,可自打認識趙霧來,林惜嵐從沒見過他失手的時候。

趙霧無奈:“我不會的太多了。”

困jsg雀山的一切對他都是全新的挑戰,比如工作,也比如林惜嵐。

他沒有多言,兩人各自擰幹了些衣服的水,簡單把地上收拾了一下——林惜嵐已經能想到明天鄒姨嘴巴會嚇得張多大了。

實際和她料想的分毫不差,周一大早,村小這邊剛升完國旗,她便被拎去了村委。

然而肇事者趙某卻一早沒了影兒,直到中午才帶了個新水龍頭和修理工回來。

這新安的水龍頭便是困雀山水電路網的縮影,在順暢和阻礙之間,還存在數不清的磕絆,需要一次次的修正和調整。

村小的課程已經走上了正軌,林惜嵐閑著打開了社交賬號,鋪天蓋地的點讚評論瞬間淹沒手機屏幕,所有的動態都指向她上周發布的那個村小視頻。

齊聲唱著苗語歌的稚嫩兒童,背景是破落的墻壁和各式不一的老舊木桌。

這是林惜嵐發布的第一支視頻,此前她只是零星在專欄發表文字,關註度只能說聊勝於無。

視頻只有簡陋的幾行介紹字幕,合唱後還有幾個小姑娘的獨唱,前後加起來不過五分鐘。

拍攝時林惜嵐的想法其實很簡單,只是鼓勵她們練膽,發布則完全是一時興起,不過是為了留個紀念。

此刻的情形讓她有些發懵,仔細地查看起了轉發和留言。

視頻發表最初的熱度很一般,但不久便被一個大支教團隊轉發,隨後引起了一個本地大博主的關註,一石激起千層浪,憑著樸素畫風和純凈童聲竟直沖熱門,播放量飆升。

這是自媒體剛興盛的時期,在普通人對這一波流量草莽還後知後覺的時候,林惜嵐敏銳地反應了過來。

她開始字斟字酌地回私信和留言,考慮起怎麽把握這一機遇。

這或許是她離開前,能為村小、為困雀山最後做的微末貢獻。

然而把握並沒有那麽簡單,林惜嵐窗外看著下課的學生,有些拿不定主意。

要從哪裏開始呢?她審視起這段經歷,憂慮不減反增。

這種憂慮一直持續到傍晚,李菀一早刷到這個視頻,樂不可支地主動請求出鏡,“這難道不是好事嗎?”

擺在面前的良機,換做是林惜嵐同學中的任何一人,早就籌謀起了第二期,林惜嵐卻還在舉棋不定,拿不準選題。

“要什麽選題?”李菀問,“拍什麽都可以啊。”

林惜嵐轉頭看她,像是被點醒一般怔住,舊有的傳媒模式如思想鋼印一般刻在她腦海,總是讓她陷入不斷尋找和反覆被斃的怪圈,就像要交給老師審閱的考試答卷,非得完美不可。

尤其在突如其來的龐大關註度下,她喪失了隨心所欲的能力。

時間在她的仿徨中走向放學,三兩學生同她打招呼,林惜嵐應了聲,末了又叫住她們,問:“你們想拍視頻嗎?”

這個問題有些突然,幾個小孩左右互相看了幾眼,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林惜嵐只好描述了一番,小虎牙問:“就像我們上次唱歌拍的一樣嗎?”

“我喜歡!”晴晴虛空舉手,“要是能讓我奶奶看到視頻就更好了。”

她的外婆常年臥病在床,總是念叨著想多看看她。

林惜嵐捏了捏她的臉頰,笑了起來。

山村裏的家庭懂拍照的是少數,有給小孩每年照相的意識的更是少之又少,這些孩子長大後回憶幼時,全是霧蒙蒙的一片。

但像晴晴這樣活躍積極的孩子在村小終究是少數,大多孩子看到對準過來的鏡頭,無不是羞怯地躲開。

金晶就是班上最害羞的小姑娘,她已經四年級了,但身板看起來還和一年級差不多,黑瘦的縮成一團,說話時總是低著頭。

學生成群結隊的走了,依稀傳出《春之歌》的小調,漫山遍野地哼唱著。

山裏的娛樂實在太少,他們聽過的歌也寥寥,學會一首,就足夠消遣很長很長的時間。

落日後,林惜嵐吃飯的檔口,意外的收到了室友發來的微信。

開門見山,問的正是雲浮省支教的事。

她一時頓住,沒想到這麽快被認了出來。

發布的視頻裏林惜嵐並未出鏡,只露了幾道聲音,過往的日志裏透露了平瀾縣山區的地點,其他具體的個人信息都被她有意識地隱藏了起來。

這並不是一個合格的新傳人做法,但林惜嵐卻下意識這樣做了。

前來詢問的室友叫文璃,算是她大學關系最熟的朋友。

但也只是熟稔罷了,文璃還有另一個更熟的朋友圈。

畢業後,她拒了央媒,另辟蹊徑去了一家小型深度雜志社,出了好些篇爆火的文。

林惜嵐沒有想過,她們的再次交集會匯聚於此。

她給了肯定的回答,文璃確定是她後,直接撥了電話過來。

飯桌上,林惜嵐無奈地和其他人匆忙告辭,接著電話出了門。

她已經很久沒有接觸圈內人了,但當那熟悉的腔調作態擺出,林惜嵐幾乎是瞬間做出了反應,得體的、恰到分寸的回應。

她實在太熟悉這些話語中的試探,聊天中的陷阱了。

文璃還在驚嘆於她真的回了家鄉,甚至辭掉了前途光明的工作。

林惜嵐在意的卻是她怎麽知道的這些信息。

“是湯學長啦!”文璃有些不好意思,“你認識嗎,是政管學院的,他被分到了雲浮省平瀾縣,說遇到你在這邊支教——”

走那條路的確實都是人精,盡管湯升當面沒問,但絕不代表不在意。

那天回去怕是把她全家都挖了個徹底。

林惜嵐失笑,又問:“你怎麽認識湯學長的?”

若不是趙霧,林惜嵐和湯升根本不會有認識的機會。

這回倒是輪到文璃尷尬了,她笑了笑,委婉道:“哎之前好像沒說過,我和湯學長在一起了。”

林惜嵐沒有想象的意外,這就是她大學最熟的朋友,反正男友分分合合她一概不知。

所以她也只是故作詫異地驚嘆幾聲,懶得責怪她連這也不說。

難怪啊,難怪到現在也就文璃一人認出找了上來。

兜兜轉轉,中心又回到了采訪上。

林惜嵐知道對方想要什麽,沒有一口答應,只說有空再談。

她並非故意溜文璃,只是真的沒想好。

沒想好什麽呢,百利而無一害。

電話掛斷後,她坐在門檻上繼續發呆,聽到代帕的聲音和□□才回了神,視線隨著面前的褲管緩慢上移,看見了趙霧。

“坐在外面不冷嗎?”他問。

確實有些冷,山裏晝夜溫差大,深秋的涼風並不比寒冬柔和。

林惜嵐站了起來,趙霧盯了眼她的腳踝,又強調了一次記得上藥。

崴腳容易留下後遺癥,林惜嵐忽地展顏,“你說了好幾遍了。”

“因為你總是不聽話。”趙霧回得理所當然,反倒讓對方啞口無言。

他不是嘮叨的人,可偏偏見不得林惜嵐拿什麽都當耳旁風。

而她想起趙霧直接上手幫她塗藥的幾次經歷,臉驀地有些發熱,保證道:“聽見了,我會的。”

這一插曲稍微打斷了林惜嵐的愁緒,她甚至進屋拿出了家裏的古樹茶葉,這是蘭曉英特意叮囑要帶給趙霧的,事情一多,她差點忘了這一茬。

“這是以什麽身份送我的?”趙霧卻輕笑起來,“收禮可是違反紀律的。”

林惜嵐本就是應付任務,沒料到這一問題,無奈道:“不值錢,也和公務無關。”

說罷,她也有些頭疼,索性把茶葉擱堂屋桌上了,“有空就泡著喝吧,就當我請學長的。”

蘭曉英和趙霧連面都沒見過,但林惜嵐和他卻是實打實的交情。

她甚至又久違地喊了他一聲“學長”。

趙霧無聲一笑,沒再糾纏。

視頻的播放量還在不斷上攀,林惜嵐打算回房間繼續煩惱,沒走幾步卻又聽他問:“這周的安排想好了嗎?”

昨晚趙霧也問過這個問題。

林惜嵐轉身,思緒一動,忽地問:“湯升……湯學長有和你說什麽嗎?”

趙霧每天忙得無暇分身,視頻除了新聞聯播幾乎沒空看其他,就算林惜嵐的視頻飄上網站首頁也大概入不了他的眼。

可他身邊偏偏有個湯升,湯升女友偏偏是文璃。

這個圈子太小又輻射太廣,人與人之間都用不著六度分隔,輕而易舉地就能掌握第一手信息源。

趙霧坦然回:“昨晚他給我轉發了你的視頻。”

果不其然。

林惜嵐不知該作何姿態,那些猶豫和遲疑一下子找到了根源,讓她幾欲逃離。

她的思緒緊繃,趙霧的每一個字都仿佛敲在了她跳動的心臟上。

他語氣含笑,似有不解:“你是在怕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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