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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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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章

淩湙既要在京中露頭,就得有一個能示人的身份,於是早在來前,他就為自己按了一個。

只是這個身份也不是說隨便張口就來的,像許多話本裏那樣,出門編假身份,卻一聽就叫人覺出不真心,糊弄人都沒有個誠意,這之後的交往可就進行不下去了。

像影視劇裏出門隨嘴擬出一個代稱,完了人還願意拿出百分百真心與你結拜的,那妥妥就是降了智的工具人,真正的聰明人面前,一個字一個表情,都能給你分出幾分真幾分假來,尤其這些經了年,在官場上混了滿身心眼的老狐貍,你一個眼神微頓,他就能給你分解出十八九個意思,如此,有些人生基本信息,你就得給點真心貨。

如果你自己心裏都對虛構的身份不認同,旁人又怎麽能從你的語言信息裏,提煉出可令他感覺心安的基礎?

一個人,尤其在對外介紹自己姓名來處的時候,最能從肢體表情裏,體現出他對這些,自他落地起就自動生成的,基本信息的依戀度,真假也就在這一瞬間。

通俗點來講,就是精神信仰,當底氣不足時,瞬間從微表情裏透出去的心虛成分。

淩湙自報家門,“小子郭灄,荊川人,祖有薄產,後不幸遭了災殃,與祖父一路逃進北曲長廊,得紀將軍憐憫,收做親隨,今次在涼州戰事上偶得了一點小功,紀將軍便點了我等隨護。”

紀立春升任涼州大將時,任的就是北曲長廊衛的千總,所謂的災殃,自然就是前年那場大旱災,導致的西川流民潮,而郭灄,則是幺雞的本名。

淩湙頂著一張年及弱冠的臉龐,身體卻只十四五的模樣,站立於幾位大人中間拱手,“小子生來帶疾,家中只餘祖父與小子相依為命,本來靠著祖上傳下的薄田,也能勉強維生,奈何……袁大人、魏大人,吳大人……”

除了人不對版,淩湙口中所述的身份信息俱為真。

幺雞確實是從小帶疾,郭家祖上確有薄產,祖孫二人也確是從北曲長廊線入的京,淩湙結合前年形勢,真真假假的編了一通,只要不挖墳似的嚴查,就這些信息都能從紀立春處查實。

三位大人在四方桌邊,分三側端坐,望著眼前的青年人,一時都有些啞然,特別是聽到淩湙說,在此次涼州戰事上得了功後,俱都敬畏的直了身,特別是魏良之,目露欣賞的直接拉了他往桌前引,“坐、坐,小將軍請坐。”

淩湙口稱不敢,卻被魏良之一把按坐在了僅剩的一側桌案前,酉一盡責的同其他人的侍衛一起守在了門邊上。

袁芨沒說話,只一雙眼睛不離淩湙,而他身旁的吳向和,也就是一早出聲說話之人,則上下打量了一眼淩湙,與魏良之一左一右夾擊著問了些涼州戰場上的事,中間當然也穿插了些淩湙的個人信息。

淩湙坐的四平八穩,回答問題時,也幾乎張口即來,尤其在描述涼州戰事時,說的那叫一個身臨其境,讓吳、魏二人聽的熱血飆升,直拍著桌面屢屢叫好,雙眼也隨著淩湙的話語愈發明亮燦然。

那是屬於大徵人的國之榮譽感,為有這樣的勝利而感到驕傲的激動,這一刻,他們忽略了淩湙的武人身份,突破了文武相輕的界限感,只為這樣的戰事自豪。

袁芨默默的給淩湙推了一盞茶過來,二人此時才發現,說了半天話,淩湙竟一口茶還沒喝上,一時都不太好意思的笑了出來,共同舉了茶盞來與淩湙碰杯。

紀立春已入京半月有餘,戰場上的大小事,朝中已宣揚的人盡皆知,淩湙說的自然要比他上表的更細致些。

沒有人比淩湙更清楚這仗是怎麽打出來的,便是紀立春在皇帝面前說的,也如隔靴搔癢般,真實感其實不甚強烈,也就皇帝主要的心思不在戰事上,才叫紀立春如背書似的轉述給蒙混了過去,但到了淩湙這裏,一字一句都充滿了血腥的緊張殺戮氣,好幾次都聽的人倒抽涼氣,有種深怕引寇入窮巷,卻打不著人的急迫。

淩湙讓紀立春報的請功折子上,打勝的戰事計謀,定的就是請君入甕,關門打狗,如此,他便得讓人相信這計確實是戰勝的關鍵,說出口的每一個字都得與奏表上的情況相合,不能由著自己信口胡來,更不能說說停停惹人懷疑,是一口氣不打盹的描述的清清楚楚。

酉一守著門邊聽的非常清楚,他若不是當時也在戰場上,就得信了淩湙的話,真真的叫人分辨不出,這中間其實藏了巨大隱情。

紀立春這個位置,是有點子運氣在身上的。

淩湙的談吐沒刻意的往文縐縐上引,特別是說起戰事時的那股子粗野氣,半點沒遮掩,就很真實的展現出了,符合他目前身份的舉止儀態。

他想看看,這幾個文人對他這樣的武人,到底是個什麽態度。

袁芨一直沒作聲,只輕叩著茶盞,聽吳、魏二人與淩湙交談,等喝茶間隙,方才問了第一個問題,“小友這次得了戰功,領了賞之後,可有想過回鄉祭祖?”

時人謀取功名利,衣錦還鄉,禱告先靈,是必然。

淩湙望向袁芨處,聲音裏帶著些低迷,嘆道,“哪還有鄉呢?祖上田地都叫豪強吞並了,我家那周遭上的一片鄉親父老,沒幾個似我這樣幸運的,要麽死了,要麽已經輪為了豪強的隱奴,旱災引發的後果,就是鄉親父老們手中的自由田全抵了債。”

既然說到了這裏,淩湙很幹脆的順著袁芨的話提問,“袁大人,朝庭日前頒布的增稅令,就真的沒有可收回的餘地了?”

魏良之和吳向和顯然都是反對新增課稅的,一時眼睛俱都望向了袁芨,袁芨則望著淩湙,“小友對新增稅課有什麽看法?”

淩湙歪著頭,一副不明其義的樣子,但不妨礙他大放厥詞,“收唄!反正我不會回去了,鄉親裏十個死了九個多,剩下那半個人頭也多成了別人家的壯丁,朝庭既不體民,我一個微末小兵,能奈何?”

說著哼一聲譏笑出聲,“朝庭若能平等的將稅課攤到豪強頭上,那指定能收一波財政上來,整個西川沒剩幾畝田在百姓手裏,就是增稅,又能替朝庭緩解幾分財政壓力?大人,你們怕是沒去了解過西川的實際情況吧?”

之後再接再厲,“六皇子從新增稅課出來就沒動靜,他那麽一個為西川百姓灌溉著想的人,此次一點意見都沒有,你們當他就願意順了上意?嗤,我們將軍說了,才不是,那是因為他知道,就是此令頒下去了,朝庭的稅收也收不上來多少,沒有成效的事情,反對作啥?袁大人,你其實不用與陛下硬起爭執的,頂多月餘時間,他就該知道,無論羅列再多的稅課名目,都無法替國庫添財,不過再逼一波民義潮,失一些人心罷了。”

幾人隨著他的話臉色微變,魏、吳二人凝神望向淩湙,都想從他的表情裏看出點端倪來。

紀立春入京,身帶皇恩寵信,三位皇子當然想要拉攏,然而,他根本沒給任何一方任何表示。

淩湙這禿嚕嘴的話中意思,透露出了紀立春心裏的偏向。

時人都懂親信二字的含義,淩湙能被紀立春特意點名帶進京,那必然是其親信無疑,現在從他嘴裏說出,紀立春對於六皇子的評價,那顯然就是他們私底下,有針對三位皇子的行事討論過。

袁芨眼神深深的落在淩湙身上,淩湙只作不小心說漏了嘴的懊惱,忙找補道,“這是我個人的一點淺顯的意見,不代表我們將軍的,你們可別到他面前求證,不然我要受軍法處置的。”邊說邊敲了把腦袋。

要如何利用有限的時間,打破三位皇子目前的觀望局勢,令他們對紀立春展開競爭手段?

淩湙這邊是沒有時間等這三人慢慢琢磨的,他得在背後推他們一把。

紀立春整日跟在皇帝身邊,擺明了帝黨身份,漸有甘做皇帝手中刀的意思,要不是涼州位置太過重要,就他現在的表現,皇帝都想將他調進京。

如此深得帝寵的一位將軍,三位皇子很難不心動,拉攏勢在必行,也就互相都在等出頭鳥出頭打樣,試一試紀立春的態度而已。

淩湙今天放出的,就是這樣一種信號,他們若有心,自然會知道他們這裏的談話內容,若叫二、五兩位皇子知道紀立春,對六皇子如此評價,該是坐不住了吧!

他們不動,淩湙怎好倒貼?自然是要想辦法驅使他們,上趕著來巴結,收攏紀立春啊!

便是袁芨,都忍不住將眼神聚攏了過來,紀立春常侍陛下左右,他背地裏對六皇子的評價,是否帶了點從陛下處探得的意思?竟似有欣賞之意。

淩湙一副自己跳出了火坑,便不管他人死活的樣子,叫魏、吳二人皺了眉,他們一邊在心裏思索著淩湙透出的信息,一邊則在嘴上教訓淩湙口出的狂言,“郭小將軍,你當知道豪族與平民百姓生來就是不同的,我等念你年輕不知事,看模樣似也未必讀過許多書,便不將你今日之言當真了,只以後出去了,這話可不能再說了,會為你家將軍招禍的。”

場中幾人,俱都沒有真正的寒門,除了袁芨家中能算得上豪強,其餘二人家中,當是富裕之家,個人起底的家財都不止萬貫,名下當然有隱戶,淩湙那意思一旦傳出去,不提陛下會不會動心,單就各豪族之中的當權者,都得恨不得生啖其肉。

淩湙當然懂他們的意思,也知道就現今大徵形勢,哪怕皇帝有心要往豪強兜裏摟錢,也不敢犯眾怒的,去一把得罪這麽多人。

當皇帝的,比誰都清楚,禦座下的基石該怎麽穩定。

淩湙冷笑著挑眉,一把撂了茶盞,起身道,“合著也是末將自作多情了,以為你們與其他大人有所不同,呵,也是,歷朝歷代的大人,也沒有個真正會替老百姓說話的,不然,怎麽一代代傳到如今,平苦百姓就永遠活不出個人樣呢?哦,我倒忘了,在各位大人們眼裏,百姓不算個人,他們活該生生世世為芻狗,讓你們予取予奪,哼,什麽狗屁青天大人,不過是又一個沽名釣譽之徒。”

他說發難就翻臉,斜睨著眼睛吊出一股子戾氣,半點沒了之前的溫和,這才與剛從戰場上下來的殺伐之氣吻合,也更與文人眼中的,蠻不講理的形象貼近。

袁芨倒是一直情緒穩定,擺手示意魏、吳二人住聲,獨望著喜怒不定的淩湙道,“郭小將軍能在登高之後,還肯替百姓張目,是我朝之福,就是不知若日後得了高位,可依然會似今日般,感同身受著百姓的疾苦,為他們爭取利益。”

淩湙頂著袁芨等三人的目光,笑出一口白牙,“朝上那麽多老大人,每個人從登科之日起,打的都是為萬民請命之言,可後來呢?又有幾個還有當年之志?袁大人自己都說不清自己心中,還有沒有那股子為民赴死的氣魄,又有何自信能要求我一介武夫,能承擔如此重任?袁大人,天下是陛下的天下,百姓也是陛下的百姓,他想怎麽治就怎麽治,關我今日生,明日還不知道有沒有命在的武夫何事?說白了,我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也白替那些身陷水深火熱的鄉親操心,人各有命,他們活該生於此世,便是死也能早日解脫,增稅也好,多加徭役也罷,大不了就全投進豪強門第,介時,我倒要瞧瞧朝中那些大人,要如何將財政收繳不力的罪名踢出去。”

都沒有自由民了,還稅收?還徭役?

三人色變,魏、吳二人不敢信似的上上下下重又打量了一遍淩湙,與袁芨對眼相望,目光中都透出一種難言的意味。

大徵稅賦,一日日前景寥寥,已經嚴重影響了國運發展,但這只是朝中戶部大人們清楚,閣中幾位閣老閉口不言,而明眼人諱莫如深之態,如今,卻陡然從一介武夫嘴中聽來,更有著發人深省的意味。

這個武夫不簡單。

已知,紀立春是個實實在在的,大字不識的大老粗,那麽眼前這個武夫的,這一番見識來自哪裏?

袁芨拱手,一副敬服之態,“敢問郭小將軍這番見解,是自己悟的,還是得高人指點?”

淩湙一腳即將踏出門,聞言扭頭,“我郭家,棄文從武,皆是因一根筆桿子救不了民,大人,我不似你,以及你身邊圍繞著的擁護者,我家式微,在豪族日日侵占下,保不了祖產,護不了族人,便是名下佃農生死,都袒護不了,您明白那種感受麽?那種眼睜睜看著他們漸漸死亡的無能為力,那種伸出手,竭力朝你揮舞,卻無法握住的絕望,袁大人,我這一雙手,也是握過筆的。”

做什麽能令人快速記住一個人呢?

討好?恭維?做一個只會歌頌其德的諂媚者?

不是,那只會讓人覺得,這樣巴上來的人可有可無,一番談笑過後,也極容易忘於腦後。

淩湙要讓袁芨記住他,記住這個喜怒不定,嘴裏說著民賤,卻句句在替民爭利的粗蠻武夫。

矛盾吧?

但同時也記憶深刻。

他要讓袁芨心甘情願的幫他,幫他將武景同從天牢裏撈出來。

當靠文墨救不了民時,就是時候動刀了,袁芨但有一分如淩老太太說的那樣,是個中立派,是個一心以民為己任的人,他就該清楚,刀筆同用的功效。

淩湙就是一柄有著無可匹敵,閃著寒鋒的刀。

京中不止三王要拉攏紀立春,武英殿那邊就一直在邀請紀立春往京衛巡視,還有代表江州一派的各部官員,也有朝紀立春遞橄欖枝的,現在形勢,只要紀立春把持得住,早早晚晚,北境之地盡會歸他掌握。

所有人,都把他當作了皇帝為北境和自己培養的,第二個武大帥。

淩湙出了客房門,一頭就撞上了段高彥,與之面對面立於上下樓梯間,雙雙挑眉瞪眼。

段高彥手中握著折扇,用自以為風流瀟灑的姿態,向著淩湙身後跟出來的,魏良之、吳向和二人,道,“喲,我是打擾到你們了?這位小公子如何稱呼?怎走的如此著急?”

淩湙今日出門,穿的是窄袖箭袍,身上也未配刀,不自我介紹,就他這模樣,誰也不會將他往一介武夫上想。

“話不投機半句多,告辭!”是直接擡了腳,繞開人就走,半點不做停留。

段高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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