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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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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宛站在街口等紅燈,六十秒整。

身後湧過來一隊熙攘的旅行團。

聽口音,該是廣東人。他們用粵語爭論著,廣東與北京,到底哪個更熱。

導游揮著旅行社的旗子,指著不遠處的前海:“再有十分鐘,就到達恭王府了。”隊伍中傳出三兩的不滿聲,抱怨大巴車停的太遠,來回走兩趟,人就中暑了。

導游也懶得解釋,這地的車位有多緊張。

仲宛看向烏央央的隊伍,一株株行走的雞冠花……。

…………

這旅行社很有想法啊,遮陽帽設計的大膽,前衛。

仲宛穿的嚴實,除了臉,就剩雙手暴露在烈日下。比起熱,她更怕曬,皮膚曬久了,會長出搔癢難耐的疹子。

暑天本就熱,□□也熱。多層薄服雖熱,但不會曬。

紅燈倒數第二秒,仲宛彎腰抱起箱有機蔬菜,走過街道,拐進幽深的胡同,往私房菜館走去。

蹲在門口涼陰處的侯峰,看到仲宛吃力的抱著一個泡沫箱走來,趕緊掛斷電話,一路小跑著過去接住。

仲宛微喘著氣,一手解襯衣扣,一手扇風道:“兔崽子,又被我抓著你上班打電話聊天……。”

侯峰嘿嘿直笑,“下次不敢了!我這不都跑過來接你了麽?”接著又說,“宛姐,你直接把車開過來多好,這大熱天的又這麽重……”

………

仲宛越過他大步往菜館走,推開門直奔空調。面向空調脫掉襯衣,拉開T恤領,長籲一口氣,閉眼愜意道,“終於活過來了!”隨手把車鑰匙丟在收銀臺上,背對著進來的侯峰,“趙易陽你們倆誰有空,去把另一箱也抱過來,天熱不經放,趕緊放到冰…阿嚏……阿嚏…”

埋頭在收銀臺的蘇敏朝她撩了下眼皮,“你可真行,小四十度的天,還裹的這麽嚴實!別對著空調吹,當心感冒了。”隨即又事不關己的繼續敲著計算機。

仲宛揉了下鼻子,“今個三十八度。”順手抽了張紙巾,用力擤了下鼻涕。

“四舍五入就四十度。”蘇敏頭也不擡的接話。

仲宛仰頭擦汗,“渴死了,誰能幫我拿瓶水?”

“您還是自己拿吧,大家都忙著呢!”蘇敏的話剛落,一瓶打開的農夫山泉從仲宛的背後遞了過來。

仲宛接過道了聲謝,仰頭咕咚一大口,餘光影過一抹軍綠,待轉身看清對方容貌時,被水嗆的直咳。

仲宛慌亂的背過身,放下水瓶,胡亂的抽了幾張紙,神態狼狽的整理著被水浸透的T恤領。

蘇敏又抽了紙遞給她,“這位軍哥哥等你有一陣了,剛他去衛生間了,正打算跟你說呢!”

仲宛低頭攥著手裏的濕紙巾,若有似無的“哦”了聲,眼神落在身後的黑色制式軍鞋上。調整好表情,丟掉手裏的紙巾,轉身面對身後的欒江。

欒江蹙著眉頭直視她,眼神似箭,直擊她心臟。仲宛避開眼,腦海一片空白,剛想好的開場白,全部煙消雲散。

不能沈默,卻又組織不起語言。

仲宛鼓勵自己,嘗試著跟他對視,目光跟他對接的瞬間,努力建立起來的氣勢,顯得那麽不堪。

仲宛很羞愧,對自己的表現很羞愧,她想要表現的坦然,風淡雲輕,不嬌柔不造作。

她在腦海演習過萬萬千千遍,如果跟欒江重逢,她將以什麽姿態面對。

總之,要表現的比他更坦然,更放得下。

仲宛重新給自己塑造了副鎧甲,擡頭跟他對視。

欒江的變化很大,仲宛詫異他們之間不是隔了四年,而是十年。

記憶裏的欒江,眉眼間是掩不住的飛揚跋扈,張揚得意,鮮活又熱烈。而今的欒江,眉眼間是剛毅堅韌,挺拔端正,血性又內斂。

如果說曾經的欒江是隨風肆意的白楊,眼前的欒江,是胡楊,塔克拉瑪幹沙漠的胡楊。

仲宛不合時宜的想起了一件事。

欒江曾哄騙她吃過一種柿子,是剛從樹上摘下來,沒經過催熟的生柿子。咬上一口滿腔澀,跟她現在的處境一摸一樣,澀到了神經稍。

欒江不動聲色的跟她對視。在仲宛即將潰敗前,見好就收的說,“我回來了。”

仲宛點頭輕“哦”了聲,想要應對些什麽,欒江不給她機會,聲音略顯倦意,“煮點面吧,坐了二十個小時的火車。”

仲宛又點點頭,看他舟車勞頓的狀態,微腫的眼,躊躇著問,“我住的地方離這不遠,你要不要過去……”話還沒說完,欒江打斷,“要,帶路。”

仲宛有些後悔的看著他拎起地上的行李,回身到收銀臺前,拉開抽屜拿出鑰匙。

蘇敏跟她擠眉弄眼,用手遮擋住嘴巴,用自以為的輕聲追問,“這人誰啊?”

仲宛摳了下手指,低聲回答,“我鄰居家弟弟”。

欒江眼神從墻上那幅“清明上河圖”的十字繡上移開,轉到了仲宛身上。

仲宛跟他對視,又自以為不著痕跡的別開了臉,指著門口,示意他跟上。

欒江跟在她身後,意味不明的打量著她。隨意豎起的馬尾在她腦後蕩著,脖子後面的那顆小痣隨著她走路的動作,在T恤領子下若隱若現。

仲宛帶著他穿街走胡同的到了一座外墻翻新的四合院前,院門口栽了株垂柳,仲宛拿著鑰匙示意他先站在樹蔭下,欒江往柳樹底下挪了挪,看著仲宛開門的背影,伸手往行李的外口袋摸,摸了半天,想起最後的幾根煙,在火車站就抽完了。

垂柳隨著悶熱的風打在欒江臉上,欒江提著行李往外站了站,壓制住心裏翻湧上來的嘔吐感,手緊攥住行李袋。

“吱呀”一聲,仲宛推開了門,避過身讓欒江進來。欒江眼睛從門上那張“私人住宅,勿擾”的DIY貼士上移過,穩步進了院子。

院子不大,四方四正,院中央跟走廊上種植著花果,欒江在株無花果前站定,跟在身後一臉心事的仲宛撞到了他背上。

仲宛審視倆人的未來關系,應該是走在大街也要裝作不識,目不斜視走過去的陌生人。當初他一聲不吭的走了,現在又猝不及防的回來。

看著他身上的軍綠,這才不過七月中旬,仰頭詫異的問,“你逃跑回來的?”

欒江聽完她的話,連表情都欠奉,懶聲懶腔,“我先洗個澡。”

仲宛點頭,心裏暗道“好冷,好可怕,脾氣比以前更惡劣了,差點以為在部隊待了幾年,會有所收斂,沒想到還是這麽義無反顧……”

推開正屋的門,欒江打量了一圈,把行李放在地上,問衛生間在哪?仲宛指著院裏挨著東廂房的一個屋子,欒江點頭,“你臥室呢?”

仲宛又指著緊挨衛生間的東廂房。

仲宛看了看他,拿出一雙男士涼拖放在他腳下。欒江看了眼來歷不明的拖鞋,脫掉鞋襪直接踩在地面上,打開行李拿出毛巾換洗衣服,洗漱用品就朝衛生間的方向走去。

仲宛看他一點沒變的欠揍樣,放松了狀態,淡聲道,“這是我買給小姑父的,他一次都沒穿。”

欒江又返身回來,穿上涼拖穩步走向衛生間。

仲宛感覺他走路的樣子有些怪異,像是刻意放緩了速度,可又沒發現他腿有什麽問題。一定是被這天熱昏了頭,頂頭驕陽似火,院外的知了在垂柳上肆意的歡叫。

仲宛想起小時候,欒江跟在她屁股後面挖知了,他總是對屎殼郎的洞別有一番興致。

欒江從小就散發出對惡趣味的熱衷與孜孜不倦的追求!仲宛對他的惡趣實在不敢茍同。聽到衛生間的流水聲轉身去了廚房。

仲宛把面端上桌,欒江穿了件部隊的背心跟短褲出來,血脈噴張的身材,三角肌,肱二肱三頭肌,腹肌……。

仲宛的眼神不知該往哪擺,低頭解著身上的圍裙,強行尬聊,“這天可真熱。”

欒江坐下埋頭吃面,沒接她話。

欒江的身材屬於正常軍人的緊致有肌,完全沒達到血脈噴張的地步。只是仲宛想起十年前的夏天,欒江光著膀子,在院子裏被欒奶奶摁住塗藥水的一幕,全然一副白條雞。仲宛又瞄了他身材,聽著窗外的知了聲,今年的夏天真的很燥熱啊………

欒江呲溜的吃完面,喝掉最後一口湯,把碗放在桌上,仲宛問他還要不要?欒江看她一眼,仲宛自覺起身給他盛飯。

仲宛把鍋裏最後一碗盛出來,又打開冰箱,裏面除了酸奶,面膜,連個雞蛋都沒有。欒江挑起一筷頭面,仲宛把打開的酸奶推到他面前,欒江吸了口,看眼牌子,又吸了口,再看眼牌子。

少爺習性………

仲宛回了句,“您將就喝吧,內地的酸奶肯定跟青海的沒法比。”

欒江漱了口,轉身就進東廂房,躺在仲宛的床上,對著隨後跟來的仲宛說,“空調”。

仲宛氣的過來拉他,欒江閉眼假寐,不急不緩的問,“知道我為什麽家都不回,先來你這?”隨即翻身朝裏,“麻煩打開空調,把門關上,我好幾天沒睡了。”

仲宛一時僵在了那,盯著他的背,認命般的打開電風扇,又拿著空調遙控器,調到16度,屋裏稍微涼快了會,又調到26度,關上電風扇,拿了空調被搭在他肚子上。看到他肩上露出參差錯落的疤痕,伸了伸手,又放下,輕輕退了出去。

欒江睜開了眼,手緊抓住搭在肚子上的空調被,聞著枕頭上的味道,似雀鳥歸了巢。

仲宛撿起他丟在洗衣籃裏被汗水浸透的衣服,捧在鼻尖聞了聞,幻想能聞到一股法國香水的味道 ,很遺憾,只有一股子屬於男性的汗味。

洗手臺上放著條內褲,仲宛尷尬,不知是洗還是不洗。不洗,顯得太刻意。洗,又顯得自己太不矜持,想了想還是厚顏無恥的拿了過來,在水龍頭底下洗。

仲宛心裏透亮,欒江的貼身內衣,是不該洗的。

至少就目前的關系而言。

仲宛把欒江的衣服浸在盆裏,倒上洗衣液,蹲在地上一點一點的搓揉。衛生間悶熱,額上的汗,滑到鼻尖,凝聚成珠,滾落在洗衣盆裏。

仲宛解釋,這是軍服,丟進洗衣機,顯得不夠尊重。漂洗完,又用柔順劑泡了泡,擰了把水,用力撣了撣,撐在晾衣架掛在院子裏,雙手又把衣服的肩肩角角抻展。已經盡量賦予了它,屬於衣服最高規格的尊嚴跟待遇,自己活這麽久,洗衣都沒這麽講究過。

仲宛汗噠噠的進臥室,輕手輕腳的找出換洗衣物,看了眼床上熟睡的人,關上房間門,背倚在門上,聽著屋裏的鼾聲,看著晾衣架上往下滴水的軍裝。

仲宛從沒見過欒江穿軍裝的樣子,這是第一次,耀眼的帥。

仲宛撈起泡在桶裏的西瓜,這鬼天氣,人活的不如泡在井水裏的瓜。

西瓜裝進透明袋,提著去了菜館。推門就聽到張師傅講,“他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兄弟媳婦的弟弟,曾在宮裏掌過禦勺,他的不知道第幾輩爺爺跟著進去打雜,學了門手藝,然後一代代的傳承下來。民國的時候曾給段祺瑞掌過勺,自然災害那三年,他爺爺憑著門手藝,娶了知識份子家庭出身的小姐,還是個續弦。”

仲宛接道,“您小時候恰巧趕上□□,你們族家就落敗了,您是生不逢時,沒趕上好時候,否則就現在這水平,擱民國至少能給馮國璋掌勺!”

隨即又打趣,“張師傅,您下次再講這些老黃歷的時候,讓我站您邊上,您說從哪段開始,我能給您倒著背。哪個字該平聲,該揚聲,該拐彎,該降,聲調我都不帶變的,停頓的語氣跟標點符號都不給您省,您只要管我碗茶就行!”

蘇敏趴在收銀臺上打瞌睡,侯峰抱個手機笑不停,張溪也在玩游戲,趙易陽個楞頭青不知去了哪。

大家看到仲宛進來,立馬精神,麻溜的該幹嘛幹嘛。

張師傅氣的嘴角一抽一抽,拿著扇子指著她,“就你貧,盡耍嘴皮子活了!”

仲宛笑著把西瓜放他面前,“吶,給您泡上老半天了,解解暑去去乏,晚上訂了德雲社的票,您去放松放松!”

張師傅拿著扇子輕敲她腦袋,“就你個機靈鬼,我孫女要有你一半,我現在就情願躺底下嘍!”

正在玩快手的張溪,頭也不擡道,“爺爺,您可真逗,您還是長命百歲的好,就算您現在想躺下去也沒地呀,您還得憋屈在盒子裏,等將來我有錢了,給您買一豪宅,別墅級的,您那時再舒舒服服的躺下,想活動下筋骨,還能翻個身。”

張師傅一扇子拍她後腦勺,張溪手裏的手機震掉在地上,迅速撿起來在衣服上蹭蹭,抱著西瓜進廚房,“您老別想那麽多了,還是給您切塊西瓜,您說了半天也怪累的!”

張師傅氣的嘴角又一抽一抽,“這孩子越來越上臉了,回頭讓她爹可勁收拾她!”

張師傅今年六十有三,嗓門洪亮,身體倍棒吃嘛嘛香。張嬸八年前雪地裏摔了一跤,偏癱在床,白天有鐘點工照看,晚上有張師傅伺候。張師傅盤了自己店面,出來給人打工,把賺來的錢都花在了張嬸身上,自己沒有借一分錢的外債,兒子媳婦也沒讓他們操心,全靠自己硬撐下來。

仲宛知道張師傅家情況,也知道他愛喝個茶聽個相聲,平日他自己又不舍花這錢,就每月給張師傅訂幾場讓他去放松放松,過過癮。

張師傅確實有兩把刷子,手藝好,水平高,不少客人都是沖他來,平日除非有指定仲宛掌勺,否則都是張師傅上手。

仲宛為人實誠又會來事,每年封給大家的紅包都很實在,平日裏也小恩小惠的。現在張師傅每年暑假都會讓讀大學的孫女張溪過來打雜一個月,順帶跟著仲宛學學為人處事,另一方面用他的話講,讓她先“端端別人的飯碗,知道鍋是鐵打的”

仲宛家以前是開小飯館的,仲宛從初中就喜歡倒騰廚房裏的東西,又被仲媽媽灌輸“藝多不壓身”的思想。從大學開始,寒暑假仲宛就會在廚房幫襯。

高考時,她家鎮上的飯館被劃分為拆遷區,政府也賠償了一筆拆遷費。自打那以後,仲媽媽就再不願開飯館,以前是生活所迫,現在改善了,自然就不願做了。

大學畢業後,仲宛跟仲媽媽商量,就在京城裏找了條幽靜的胡同,做起了私房菜。最早他們家菜館就起源於京城,只是後來遷到了自家鎮上,雖說是在鎮上,可有一些食客是在城裏頭工作的。

菜館經營了大半年後,口味慢慢穩定了下來,也有了一些老食客,生意逐漸步入正軌,環境舒適又有意境,比起仲媽媽菜館的檔次,中間差著北京胡同到上海弄堂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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