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崖（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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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聲音不大，聽上去甚至有幾分陰森和嬌媚，卻讓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對上崔瑩的眼神，他們再次感到一股涼氣從腳底筋直鉆進心底。
“眾叛親離的滋味，很美妙吧？但這還只是個開始。”
他們聽著這話覺得仿佛有哪裏不對，崔瑩看上連淮的目光和對他說話的語氣，完全就是一種來仇恨和戲弄。
這是怎麽回事？
“我就是要讓你為了救你祖父背盡天下的罵名，和你曾經最信任的朋友相互廝殺，等到回去我給你祖父解藥之後，他肯定還會怪罪你為了救自己的家人而背叛了天下人，說不定還要自殺請罪呢。到時候可就更有趣了，你忍辱負重這麽多，吃盡了苦頭，最終卻還是救不回祖父的命。你說這是不是很好玩？”
“這話我本來不該說的，應該等到塵埃落定之後再告訴你才有趣。可是我身體不好了，再拖下去，恐怕活不到看完好戲的那一天，所以只能提前站出來結束眼下的這一出。”
這一番話聽得眾人頓時傻了眼，腦子一時間轉不過彎來。
所以……連淮救崔瑩是因為要救他的祖父？
崔瑩給他的祖父下了毒，又命令他救下她，並且不得主動和他們說明緣由，事成之後才會給他解藥。
原來是這樣。
怪不得連淮說什麽都不肯交出崔瑩。他向來有孝心，為了祖父甘願忍辱負重，背負全天下的罵名。
“連莊主真是一片孝心啊，我們都誤會了。”
“是啊，真想不到事情竟是這個樣子的。”
眾人一陣議論紛紛。
“阿彌陀佛。”少林寺方丈雙手合十，“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既然如此，各位施主不如先放了崔瑩，派幾位高手和連莊主一起看著她，等她救完連淮祖父之後再罰她也不遲。”
正當風向逐漸開始轉變的時候，遠處卻忽然傳來一陣尖銳的哈哈大笑之聲。
“崔瑩——”
那人的聲音拖得很長，飄忽不定，由風中傳來，越來越近。
“真是讓我開了眼，原來你也會有今天。”
那女人哈哈大笑著走近，眾人回頭看時卻沒有看到她的身影，只看到了一片黑壓壓的怪物，正從四面八方往這裏爬。
“那是什麽？”
“好像是一群猴子！”
“怎麽會有這麽多猴子？”
眾人頓時愕然，等到那聲音走近了才看清楚，眾多面目猙獰的猴子中間站著的是一個傾世絕俗，美的不似身處人間的仙子，她身姿裊娜，衣裙的飄帶若隱若現，手中拿著一只瑩潤透亮的玉笛。
“……是玉笛仙子！”
立刻有人認了出來，待了片刻才不敢置信地說道。
“這……她重出江湖了？”
而崔瑩在看到那人面容的一剎，瞳孔驟然間收縮了一下，眼裏的寒冰封鎖著滾滾怒火，像是要用眼神活活刺穿她。
“崔瑩，我真沒想到你居然對他動了真情，為了救他連謊話都編出來了。”
玉笛仙子笑著說道。
“李婉婉，你還活著啊。”崔瑩一字一頓緩緩地說道，聲音輕柔，卻讓人聽來毛骨悚然。
“喲，你不跪下來向我求饒嗎？還直呼我的名諱。”
李婉婉臉上浮現出動人的微笑，聲音卻陰惻側的，溫柔的能滴出水——劇毒之水。
聽到他二人隔空的對話，所有人都覺得背上發寒，竟然連大氣都不敢出，不敢插足於這兩個氣場比閻王惡鬼還可怕的人之間。
“為何要求饒？”崔瑩冷冷地看著她，目光中帶著諷刺的笑意，像在看一個見不得人的醜角。
“因為我要殺了你的情郎啊。”李婉婉笑得更開心了。
“你盡可以看看我會不會在乎。”崔瑩無所謂地比了一個請的手勢。
她知道自己表現得越不在乎連淮，她就越不會為難他。
李婉婉點了點頭。“那就太好了，我今天就要殺了他。”
話音剛落，她便擡手舉起玉笛放在唇邊，吹奏起來悠揚的笛聲在內力的傳送下傳遍了整個山谷。
而她身旁的猴子聽到樂曲聲像是忽然還魂了一樣，開始吱哇亂叫，朝前跑過來。
眾人看著這些猴子對連淮的方向一擁而上，仿佛完全沒有註意到兩邊有懸崖似的，不斷有猴子失足掉下去，但又有更多的前赴後繼往前沖，像感覺不到任何疼痛和危險。
那是傀儡術！
崔瑩心中猛然一跳。
沒想到李婉婉經過這麽多年，竟然真的練成了媚骨功裏最頂尖的集大成的功法。
傀儡術需要用音樂操控，而中了傀儡術的生命都會失去痛覺和感知恐懼的能力，因此|兇猛異常，只知道攻擊，宛如機械一般。
圍觀眾人自覺地離那些面目可怖的猴子遠了一些，心中已然有些駭意。
而更為恐怖的是，兩處斷崖竟然也有猴子源源不斷地爬上來，不知道埋伏了多少。
它們從各個方向過來，一起爭先恐後地撲向連淮，閃著熒光的猴爪在空中亂舞，指甲裏都藏著毒粉，只要被抓到一下，就能讓人中毒。
前頭的幾只被連淮一劍殺落懸崖，可是後面又有更多的撲上來，通紅的眼睛，面目猙獰，完全無懼生死，只知道殺戮。
“崔瑩，你是知道傀儡術的。”玉笛仙子笑了起來。
“那麽你猜猜，你那本就身負重傷的情郎，在這樣前赴後繼的圍攻之下能撐得過多久？”
崔瑩的目光依舊冰冷，仿佛魂不在意一般，心裏卻根本鎮定不下來，臉色也剎那間顯得有些蒼白。那些猴子張牙舞爪就像一只只從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讓她再也難以安慰自己。
她知道即使連淮現在深受重傷，武功只剩下了兩三成，但是若單是一兩只對他依舊構不成威脅。
可是現在那是上千只猴子，一下子伸過來的就有十幾條長臂。就算每一條臂的攻擊都像孩童那麽幼稚，但是連淮要一下子面對這麽多逐一打散，也必須吊起精神。
就算是再厲害的神仙在千萬雜亂無章的攻擊下也難以防的密不透風，何況連淮此刻早已負傷，每一下運功都是在強撐，這樣高強度的防禦他恐怕更是撐不了多久。
而她知道此局是無解的。倘若她真的為了連淮向她求饒，李婉婉就會明白她的在意，非但不會放過連淮，還會加倍折磨他，讓他死的更受罪。但倘若她什麽都不做，李婉婉也真的會以逼死連淮為樂，讓他命喪在這石道上。畢竟連淮曾經劃傷過她的臉，這是他一生之中都沒有遇到過的奇恥大辱。
“李婉婉，”崔瑩閉了閉眼，在睜開時目光裏的寒氣似乎要穿透空氣直釘在李婉婉身上，將她洞穿成碎片，“我真後悔一開始沒有殺了你。”
她看向她的目光猶如惡魂羅剎，眼睛裏幾乎要滴血。
假如她在剛遇到李婉婉的時候，就下死手把她送去見閻王，她又怎麽有機會鬧出今天這一幕呢？只怪她最開始的時候還是心慈手軟，到了臨下手的那一刻，卻終究懷著最後一點希冀，因此在猶豫的時候讓她逃脫了。
——希冀她是自己的親生母親，也許終有一天會良心發現。
她小時候曾經是多麽渴望得到母親的愛，每日期盼著，期盼到絕望。沒想到而今遭受了這麽多苦難長大成人，卻還是不長記性，在最後關頭竟然還是被對溫暖的向往恍惚了一下，耽誤大事。
可是現在崔瑩心裏只有後悔，恨自己以前對她還不夠狠，折磨得還不夠深，恨自己沒能把她剁成碎片扔到爐子裏燒成灰，才讓她現在竟敢傷害連淮。
玉笛仙子聽到這話歡快的笑了起來，眼裏卻像是淬了毒。
“我也好後悔，在剛生你下來的時候，我就該活活掐死你這個小畜生的。”
“也不知道你這個孽種走了什麽運，偏偏還能活到十七歲，你早該死在泥地裏被野狗咬爛了屍骨。”
她說這話時只有暢快的恨意，甚至面容有些扭曲，連半點為人的良知都看不到了。她仿佛絲毫沒有意識到面前的人是她的親生女兒，而把她看作一個她恨了幾輩子的仇敵。
崔瑩仰頭哈哈一笑，笑得幾乎要流淚。
她現在下定了八百個決心想要殺她，可惜已然錯過時機了。命運就是如此無常，從來不曾眷顧她半點。
而周圍的人在聽到這一番讓人心驚肉跳的對話時，也不由得全身發冷，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聽這意思玉笛仙子竟然是崔瑩的母親？可是哪有親生母親會這樣詛咒孩子，甚至帶著一群傀儡猴逼死她。在這一刻，拋開別的不論，眾人心裏竟然也或多或少的有些同情崔瑩了。
“我替你殺了她。”
聽到這段話，連淮不自覺的攥緊了手，從飛濺的鮮血中低頭俯視了李婉婉一眼，沈聲說道。
他隨即調息強運起一口氣，快如閃電地連出幾劍，殺退了周圍的猴子，轉手將背後的弓箭拿了下來。
這一下變故讓所有人都怔住了，崔瑩也是微微一楞，不自覺的向前踏了半步，心中似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卻見連淮彎弓搭箭，向李婉婉三箭齊發，飛射而去。劍剛離弦，他立刻回身抽出三箭再度齊發，就這麽在一轉眼的功夫裏連發了九箭。
九箭相繼奔流而至，所到之處遮蔽日光，殺氣凜然，奔向她周身不同的要害而去。
在此之際天地靜默，眾人仰頭看一下空中流矢，竟恍惚間仿佛看到了遠古時大羿射日的神威。在沙場上出生入死的將軍果然非同凡響，這箭的威勢便是江湖上的神射手也射不出來。
李婉婉眼見箭矢來得如此之快，再用笛聲驅使猴子為她擋箭也來不及了，不由得大驚失色，連忙運功閃避。
最初三箭她還閃避的得體，可是後來每一箭都像算準了一樣，封住她的退路，一箭比一箭刁鉆，連接著前面的攻擊，將她直接逼到了絕境。
第五箭時她已然無處可躲，滾倒在地，第六箭擦著她的頭頂插在地上，將她的發髻插散，大部分頭發都被切斷了掉在地上，第七箭來時她不住的在地上打滾，貼著她的右肩過去，第八箭她避無可避，只能凝聚所有的內力，一掌拍在箭桿上，手心被劍劃破流了血，就在這時，第九箭呼嘯而至，正中她左肩頭。
而在這九箭發出的片刻，後面的猴子也撲了上來，直抓向連淮身上。
李婉婉把玉笛重新送到唇邊，剛著身子想擡起頭往上看，卻見到連淮分毫不顧已經抓到他身上的猴爪，竟然又搭三箭，向她這邊射來。
猴爪抓破了他的軟甲，連淮側身一腳將它踢下懸崖，隨即騰空躍起，踩在兩只猴頭頂，身在空中時又發三箭。
箭矢離弦的那一刻，他也被身後的猴子亂攻打中，身子頓時一側，差點跌落懸崖。可是他面不改色，竟無分毫畏懼，身子回落，一就手抓弓箭，任憑被猴子抓傷的地方鮮血汩汩而下。
李婉婉看得心驚肉跳不已。
他這是要以傷換傷，非殺了她不可。
這一刻，她想起了連淮之前寧願身上中她一鞭也毫不停手地刺傷她臉，身上頓時直冒冷汗。
“連淮你瘋了嗎？你要為了替她報仇連自己的命都不顧了？”
李婉婉眼見他毫不顧及自己身上的傷口，全憑著一口氣支撐著連連彎弓發箭，怕得渾身發抖。
沒有媚骨攻加成，她的武功也只能算是平平。再過片刻，她一定會死在他的箭下。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生死之際，她忽然想到了一個念頭，立刻將口中玉笛的曲調一轉。
在悠揚的樂聲之下，那群猴子眼中呆滯了一瞬，隨即呆呆的轉向了崔瑩，目光中兇光大放，全都向她撲了過去。
連淮見此情景，心中不由得一顫，停下了彎弓搭箭的動作，提弓打橫一掃，將幾只猴子掃下懸崖，右手又從腰間拔出了箭，一箭洞穿了離崔瑩最近的一只猴子。
那群猴子全都前仆後繼的往崔瑩沖去，張牙舞爪，仿佛要把她當場撕成碎片。
倘若再發幾箭，李婉婉就會死在他的箭下，可是崔瑩身體虛弱，又不會武功，在這群怪物面前就只有束手待斃的份，眼見著猴爪已然伸到了她的脖子上……
連淮心中著急，提劍後躍擋在了崔瑩身前，接連出招幫她抵擋住了周圍的猴怪。可是如此一來，他也就再也騰不出手射箭了，只能錯過了絕殺的時機。
山上回蕩著群猴淒厲的慘叫，伴隨而來的是連淮越發虛弱無力的劍招。
“燕盟主呢？他在哪裏？”林照安等人都有些坐不住了。
“就在玉笛仙子出現之前，他被燕家的人叫走了，行色匆匆，我剛才聽了一耳，應當是他的哥哥醒了，背著所有人逃了出來，正在往這裏趕，恐怕他是去尋他的兄長了。”
“那怎麽辦？再這樣下去連兄就要……”
此話一出，他們頓時悲痛起來。雖然看眼前的情狀，再說連淮和崔瑩之間無情便是三歲的小孩都不相信。可他們畢竟是連淮的朋友，就算明知道他遭眾人唾棄也要和魔教妖女在一起，卻還是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去死。
而此刻，崔瑩瞧著眼前的一幕，臉色蒼白如紙。
傀儡術能完全控制動物的精神，反常地調動它們全身的所有能量攻擊，讓它們比正常狀態下強悍整整一倍。
這麽多猴子稱是千軍萬馬也不為過，連淮又怎能抵擋得住呢？他當時一人深陷敵軍包圍可以出來，那是因為他在且站且走，遲早可以突出重圍，可是現在他卻為了保護她要死守這裏，那等他的也只有死路一條。
他的內力終有耗盡的一刻，如果他一直不走，就只能葬身原地。
如今之際，最好的方法就是能說動連淮放棄她。
“連淮，你先走吧。”
崔瑩知道，現在說什麽都沒有用了。就算用最狠的言語刺傷他，他也會知道自己是在故意激怒，不會中她的圈套。
她再也使不出任何手段，只能用最樸素的言語求他，
“我求求你，不要再管我。”
“你就算救了我，我也活不過幾日，何必呢？”
連淮不答，依舊持劍不斷廝殺，死守在她身前的石道上。
崔瑩看著他身上越來越多的鮮血，心裏痛得幾乎要喘不過氣，卻只能強行扶著一旁的石壁，睜大著眼一瞬不瞬地看著他，淚珠不斷奪出眼眶，如斷了線的珍珠一般滑落雙頰，將地上的枯草打濕了一片。
“連淮……”她的聲音哽咽的近乎斷續，“我求你了。”
“你快回去。”連淮沒有回頭。
“你一定要這樣對我是不是？我告訴你，我非但不會感謝你，還會恨極了你。”崔瑩胸口起伏著。
“因為你毀了我的希望。”
“我原本就快要死了，可是想到你還有一輩子就覺得高興，我想要你好好的活著，忘記我活下去。”
崔瑩說著緩緩走上禿崖的最高處，讓此地所有人都能看到她的臉。
“在這裏的大部分都是你的朋友，都信任你，與你志同道合，只要你願意放棄我，他們一定會原諒你的，和你和好如初。你剛從沙場回來，是全天下百姓心中的英雄，是朝堂上炙手可熱的人物，你還有接下去錦繡的一生，可你卻偏偏要毀了它，也毀了我的希望。”
“我恨你。如果你要執意如此，我做鬼也不會原諒你，下一世，生生世世，都不會再與你見面！”
“連淮，你聽明白了嗎？”
“可是，那從來都只是你的希望，不是我的。”連淮淡淡地說道，手上不停地出劍，伴隨著猴子跌落懸崖的慘叫聲。
他的內裏顯然已快要耗盡了，甚至手上的力氣有時都控制不住劍，招式開始虛浮飄忽，失去準頭。
崔瑩的眼淚簌簌而下，深情蒼白脆弱，無助至極。
她一生之中從未感受到過這樣的絕望，一顆心疼得揪在一起，宛如要從內部生生絞碎。
只聽得嘶啦一聲，連淮被一只猴子抓在了右臂之上，衣服碎裂，他手臂上頓時露出了一道深深的血傷，血肉模糊。
這道傷實在是太重了，他手上頓時脫力，長劍脫手而出，他連忙伸左手強忍疼痛將劍從懸崖邊拉住。
可是就這麽一個動作，他的後背已然暴露在了猴怪的攻擊之中，頓時鮮血淋漓。
“連淮。”
崔瑩忍不住喚了出來，一顆心痛的仿佛只會抽搐嗚咽再也不能跳動。她眼前一黑，幾乎要站不住了。
眾人看著眼前殘忍的一幕，皆是寂靜無聲。
他們看向了在最高處的崔瑩，看到她滿臉水痕，脆弱無助，目光中只有連淮，她無聲的落著眼淚，仿佛將她全部的生命和情感全都寄托在這些淚珠中，為他流幹流盡。
那可是幾天前被蝕骨銷魂釘穿身而過，也流不出一滴眼淚的崔瑩，是被火焰燒到足底也不開口服半個軟字的崔瑩。
而今，卻哭得泣不成聲。
此時此刻，看到連淮明知向死而戰卻面無懼色，不退半步的身影，又看到站在他身後一直望著他的崔瑩，眾人心中感到了一種難言的震撼。
直到此刻，他們才隱隱明白連淮為何會做出在他們眼中完全不值得的事，為何會在被欺騙後還對她癡心不改，願意為了她受天下人指責，而崔瑩那樣一個鐵石心腸冷酷無情的魔教妖女，又為何會對他動真情。
正邪殊途本就是世間常態，正魔兩派的人在一起就該受到懲罰，可是在這一刻，他們卻忽然覺得，就算崔瑩和連淮有錯，但是他們的愛沒有錯。
非但沒有錯，還遠比他們曾經在身邊見到過的更高尚。
所謂江湖正道，講的便是有情有義，而此時此刻，正螳臂當車與天下人為敵的兩個人，卻是他們此生見過的，最配得起情之一字的人。
“好，我再問你最後一遍，今天是不是我說什麽你都不會走？”
崔瑩慢慢地收住哭聲，扶著墻壁站了起來，用盡渾身力氣問道。
連淮扶劍守在道口，衣裳已然被鮮血染得通紅，依舊沒有說話。
“是不是只要我還活著，還有一口氣在，你就不會放棄我？”
崔瑩的聲音漸漸平靜了下來，溫柔、哀傷，卻帶著無法言說的感動與絕望。
“我知道了。”
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聲音變得溫柔至極，仿佛她此刻心裏充滿了幸福。
“是啊，你就是這樣的人，就算是路見不平，你都能出手相助，不問生死，更何況是對我，對你的親人，對你其他的江湖朋友。”
“你一直都是這樣的人。”
崔瑩輕輕的笑起來，看向他的目光裏滿是愛慕，仿佛為此很驕傲。
“我從遇見你的那一刻起就開始算計你，一直騙你，利用你，騙到如今再也沒有什麽可騙了，卻還沒放過你，我何德何能讓你這樣對我。”
“這樣為我生死不論。”
她的目光中似乎又蒙上了一層薄淚，卻笑得很開心。山裏除了悠揚的笛聲和猴怪淒慘的嘶鳴以外一片寂靜，眾人似乎也被這份悲傷和沈重所感染，內心酸澀，不知該做何種反應。
“諸位英雄好漢請聽，”崔瑩忽然揚起了聲音，用盡所有力氣對山下喊道，“年前要送給胡人的長生不老之方，就是這玉笛仙子偷的，東西被搶回之後，她又自己手抄了一份，眼下就藏在她的胞宮裏。”
“還請諸位將東西奪回，莫要落入奸人手中。”
李婉婉手中的笛子微微一顫，頓時將手放了下來，冷聲說道：“崔瑩，我看你是真瘋了不成？難道你一點都不想請我放過你們？”
她實在是沒想到在這瀕死之際，崔瑩竟然沒有跪下來哀求她放過連淮，而是張口給她潑臟水。好大的膽子！看來她是真的一點都不顧忌了，想和連淮一起死在這裏。
崔瑩卻只是朗聲一笑。“我當然不會求你。”
李婉婉不由得楞了一下，暗道難道她已經想出了解決之策嗎？
“既然你找死，那我就成全你。”
笛聲陡然之間變得犀利，那群猴子通紅了眼，進攻更加猛烈，像是即將餓死的狼，見到了肥肉在眼前晃動，兇相畢露，拼死一搏。
崔瑩卻只是微微一笑。
在千萬雙眼睛緊張的註視之下，崔瑩扶著石壁緩緩跪了下來，卻不是向李婉婉，而是向連淮。
她雙膝跪地，凝視著面前血腥的廝殺和一地的屍體，那些畫面在她的眼中慢慢虛化了，似乎朦朧成了淚，卻又被她忍住了，沒有滾落 ，也不必滾落。
她何德何能，此生竟能真能遇見連淮。
她這麽不相信人心，不相信感情的人，甚至於自己把自己的一顆心揉碎了扔在雪地裏，卻能遇到一個人，將那顆被丟掉的心找回來又還給她，從始至終都不求回報地愛她，保護她，願意為她上刀山下火海，背負眾叛親離和世人的罵名……直至此刻，無怨無悔地為她而死。
在一片血霧之中，崔瑩凝望著他的背影，平靜地緩緩開口道。
“我生下來就被生母挑斷經脈扔到雪地裏，從此每一呼吸就如同斷骨重接那樣疼痛不堪，後來又被送到極樂殿中，在那些當頭落下的踐踏我的足底找可以呼吸的空隙……唯一對我有養育之恩的義父卻是我最痛恨的仇人，而他的弟弟，我的親生父親，四天前正把我綁在木架上，想把我活活燒死。”
“我恨我的父母，我的義父，這世上的所有人，恨這世間沒有誰對得起我，沒有誰值得被我放過。我也恨山水清風，恨花鳥蟲魚，恨它們那樣逍遙自在，而我卻在同一片天地間受盡苦楚，像一個早該死了，卻因為不甘心而苦苦強求的怪物。我原來以為，我要殺上天殺下地，將世上所有有的沒的都殺幹殺盡，才能平息我心中的恨意。”
“可是現在，我忽然不恨了。”
說到這裏，她唇角邊的笑容顯得溫暖而幸福，如同春日裏揚起的東風，所到之處百花綻放，鶯雀喜語，那聲音輕柔空靈，極盡天下最美好的一切，溫柔地隨著她臉頰上滾下來的玉淚散在了刮過斷崖的陣陣風裏。
她站了起來，凝視著他的背影，目光裏盡是不舍。
但更多的卻是希望、寬慰和釋然。
能得真心如此，她也不算在這人世間白走了一趟，縱使遭受過那麽多苦難和不幸又如何，她也擁有這世間最珍貴的東西，那是獨屬於她的，別人都沒有。
也許她從前遭受過的苦難，都註定了她會在未來的某一日遇到他，被他捧在心尖上寵愛著，將以往的種種傷口撫平，逐一化解。只可惜她這輩子是來不及與他白頭偕老了。
“連淮，我不恨了。”
他們遇見得剛剛好，分離得也剛剛好，相處之日恰是不長不短，此生無憾。既不會因為多載相處情重傷身而無法忘懷，又有幸一起度過了那麽多甜蜜的日夜，既如同命運所要求一般鬧開了不曾和好，又終究是在臨死之前有幸破鏡重圓，生死相隨。
她心裏已經足夠感激了。
若是有緣，那便來世再見吧。
崔瑩最後回頭看了他一眼，隨即面向身旁看不見底的深淵，一躍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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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叛親離的滋味，很美妙吧？但這還只是個開始。”
他們聽著這話覺得仿佛有哪裏不對，崔瑩看上連淮的目光和對他說話的語氣，完全就是一種來仇恨和戲弄。
這是怎麽回事？
“我就是要讓你為了救你祖父背盡天下的罵名，和你曾經最信任的朋友相互廝殺，等到回去我給你祖父解藥之後，他肯定還會怪罪你為了救自己的家人而背叛了天下人，說不定還要自殺請罪呢。到時候可就更有趣了，你忍辱負重這麽多，吃盡了苦頭，最終卻還是救不回祖父的命。你說這是不是很好玩？”
“這話我本來不該說的，應該等到塵埃落定之後再告訴你才有趣。可是我身體不好了，再拖下去，恐怕活不到看完好戲的那一天，所以只能提前站出來結束眼下的這一出。”
這一番話聽得眾人頓時傻了眼，腦子一時間轉不過彎來。
所以……連淮救崔瑩是因為要救他的祖父？
崔瑩給他的祖父下了毒，又命令他救下她，並且不得主動和他們說明緣由，事成之後才會給他解藥。
原來是這樣。
怪不得連淮說什麽都不肯交出崔瑩。他向來有孝心，為了祖父甘願忍辱負重，背負全天下的罵名。
“連莊主真是一片孝心啊，我們都誤會了。”
“是啊，真想不到事情竟是這個樣子的。”
眾人一陣議論紛紛。
“阿彌陀佛。”少林寺方丈雙手合十，“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既然如此，各位施主不如先放了崔瑩，派幾位高手和連莊主一起看著她，等她救完連淮祖父之後再罰她也不遲。”
正當風向逐漸開始轉變的時候，遠處卻忽然傳來一陣尖銳的哈哈大笑之聲。
“崔瑩——”
那人的聲音拖得很長，飄忽不定，由風中傳來，越來越近。
“真是讓我開了眼，原來你也會有今天。”
那女人哈哈大笑著走近，眾人回頭看時卻沒有看到她的身影，只看到了一片黑壓壓的怪物，正從四面八方往這裏爬。
“那是什麽？”
“好像是一群猴子！”
“怎麽會有這麽多猴子？”
眾人頓時愕然，等到那聲音走近了才看清楚，眾多面目猙獰的猴子中間站著的是一個傾世絕俗，美的不似身處人間的仙子，她身姿裊娜，衣裙的飄帶若隱若現，手中拿著一只瑩潤透亮的玉笛。
“……是玉笛仙子！”
立刻有人認了出來，待了片刻才不敢置信地說道。
“這……她重出江湖了？”
而崔瑩在看到那人面容的一剎，瞳孔驟然間收縮了一下，眼裏的寒冰封鎖著滾滾怒火，像是要用眼神活活刺穿她。
“崔瑩，我真沒想到你居然對他動了真情，為了救他連謊話都編出來了。”
玉笛仙子笑著說道。
“李婉婉，你還活著啊。”崔瑩一字一頓緩緩地說道，聲音輕柔，卻讓人聽來毛骨悚然。
“喲，你不跪下來向我求饒嗎？還直呼我的名諱。”
李婉婉臉上浮現出動人的微笑，聲音卻陰惻側的，溫柔的能滴出水——劇毒之水。
聽到他二人隔空的對話，所有人都覺得背上發寒，竟然連大氣都不敢出，不敢插足於這兩個氣場比閻王惡鬼還可怕的人之間。
“為何要求饒？”崔瑩冷冷地看著她，目光中帶著諷刺的笑意，像在看一個見不得人的醜角。
“因為我要殺了你的情郎啊。”李婉婉笑得更開心了。
“你盡可以看看我會不會在乎。”崔瑩無所謂地比了一個請的手勢。
她知道自己表現得越不在乎連淮，她就越不會為難他。
李婉婉點了點頭。“那就太好了，我今天就要殺了他。”
話音剛落，她便擡手舉起玉笛放在唇邊，吹奏起來悠揚的笛聲在內力的傳送下傳遍了整個山谷。
而她身旁的猴子聽到樂曲聲像是忽然還魂了一樣，開始吱哇亂叫，朝前跑過來。
眾人看著這些猴子對連淮的方向一擁而上，仿佛完全沒有註意到兩邊有懸崖似的，不斷有猴子失足掉下去，但又有更多的前赴後繼往前沖，像感覺不到任何疼痛和危險。
那是傀儡術！
崔瑩心中猛然一跳。
沒想到李婉婉經過這麽多年，竟然真的練成了媚骨功裏最頂尖的集大成的功法。
傀儡術需要用音樂操控，而中了傀儡術的生命都會失去痛覺和感知恐懼的能力，因此|兇猛異常，只知道攻擊，宛如機械一般。
圍觀眾人自覺地離那些面目可怖的猴子遠了一些，心中已然有些駭意。
而更為恐怖的是，兩處斷崖竟然也有猴子源源不斷地爬上來，不知道埋伏了多少。
它們從各個方向過來，一起爭先恐後地撲向連淮，閃著熒光的猴爪在空中亂舞，指甲裏都藏著毒粉，只要被抓到一下，就能讓人中毒。
前頭的幾只被連淮一劍殺落懸崖，可是後面又有更多的撲上來，通紅的眼睛，面目猙獰，完全無懼生死，只知道殺戮。
“崔瑩，你是知道傀儡術的。”玉笛仙子笑了起來。
“那麽你猜猜，你那本就身負重傷的情郎，在這樣前赴後繼的圍攻之下能撐得過多久？”
崔瑩的目光依舊冰冷，仿佛魂不在意一般，心裏卻根本鎮定不下來，臉色也剎那間顯得有些蒼白。那些猴子張牙舞爪就像一只只從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讓她再也難以安慰自己。
她知道即使連淮現在深受重傷，武功只剩下了兩三成，但是若單是一兩只對他依舊構不成威脅。
可是現在那是上千只猴子，一下子伸過來的就有十幾條長臂。就算每一條臂的攻擊都像孩童那麽幼稚，但是連淮要一下子面對這麽多逐一打散，也必須吊起精神。
就算是再厲害的神仙在千萬雜亂無章的攻擊下也難以防的密不透風，何況連淮此刻早已負傷，每一下運功都是在強撐，這樣高強度的防禦他恐怕更是撐不了多久。
而她知道此局是無解的。倘若她真的為了連淮向她求饒，李婉婉就會明白她的在意，非但不會放過連淮，還會加倍折磨他，讓他死的更受罪。但倘若她什麽都不做，李婉婉也真的會以逼死連淮為樂，讓他命喪在這石道上。畢竟連淮曾經劃傷過她的臉，這是他一生之中都沒有遇到過的奇恥大辱。
“李婉婉，”崔瑩閉了閉眼，在睜開時目光裏的寒氣似乎要穿透空氣直釘在李婉婉身上，將她洞穿成碎片，“我真後悔一開始沒有殺了你。”
她看向她的目光猶如惡魂羅剎，眼睛裏幾乎要滴血。
假如她在剛遇到李婉婉的時候，就下死手把她送去見閻王，她又怎麽有機會鬧出今天這一幕呢？只怪她最開始的時候還是心慈手軟，到了臨下手的那一刻，卻終究懷著最後一點希冀，因此在猶豫的時候讓她逃脫了。
——希冀她是自己的親生母親，也許終有一天會良心發現。
她小時候曾經是多麽渴望得到母親的愛，每日期盼著，期盼到絕望。沒想到而今遭受了這麽多苦難長大成人，卻還是不長記性，在最後關頭竟然還是被對溫暖的向往恍惚了一下，耽誤大事。
可是現在崔瑩心裏只有後悔，恨自己以前對她還不夠狠，折磨得還不夠深，恨自己沒能把她剁成碎片扔到爐子裏燒成灰，才讓她現在竟敢傷害連淮。
玉笛仙子聽到這話歡快的笑了起來，眼裏卻像是淬了毒。
“我也好後悔，在剛生你下來的時候，我就該活活掐死你這個小畜生的。”
“也不知道你這個孽種走了什麽運，偏偏還能活到十七歲，你早該死在泥地裏被野狗咬爛了屍骨。”
她說這話時只有暢快的恨意，甚至面容有些扭曲，連半點為人的良知都看不到了。她仿佛絲毫沒有意識到面前的人是她的親生女兒，而把她看作一個她恨了幾輩子的仇敵。
崔瑩仰頭哈哈一笑，笑得幾乎要流淚。
她現在下定了八百個決心想要殺她，可惜已然錯過時機了。命運就是如此無常，從來不曾眷顧她半點。
而周圍的人在聽到這一番讓人心驚肉跳的對話時，也不由得全身發冷，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聽這意思玉笛仙子竟然是崔瑩的母親？可是哪有親生母親會這樣詛咒孩子，甚至帶著一群傀儡猴逼死她。在這一刻，拋開別的不論，眾人心裏竟然也或多或少的有些同情崔瑩了。
“我替你殺了她。”
聽到這段話，連淮不自覺的攥緊了手，從飛濺的鮮血中低頭俯視了李婉婉一眼，沈聲說道。
他隨即調息強運起一口氣，快如閃電地連出幾劍，殺退了周圍的猴子，轉手將背後的弓箭拿了下來。
這一下變故讓所有人都怔住了，崔瑩也是微微一楞，不自覺的向前踏了半步，心中似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卻見連淮彎弓搭箭，向李婉婉三箭齊發，飛射而去。劍剛離弦，他立刻回身抽出三箭再度齊發，就這麽在一轉眼的功夫裏連發了九箭。
九箭相繼奔流而至，所到之處遮蔽日光，殺氣凜然，奔向她周身不同的要害而去。
在此之際天地靜默，眾人仰頭看一下空中流矢，竟恍惚間仿佛看到了遠古時大羿射日的神威。在沙場上出生入死的將軍果然非同凡響，這箭的威勢便是江湖上的神射手也射不出來。
李婉婉眼見箭矢來得如此之快，再用笛聲驅使猴子為她擋箭也來不及了，不由得大驚失色，連忙運功閃避。
最初三箭她還閃避的得體，可是後來每一箭都像算準了一樣，封住她的退路，一箭比一箭刁鉆，連接著前面的攻擊，將她直接逼到了絕境。
第五箭時她已然無處可躲，滾倒在地，第六箭擦著她的頭頂插在地上，將她的發髻插散，大部分頭發都被切斷了掉在地上，第七箭來時她不住的在地上打滾，貼著她的右肩過去，第八箭她避無可避，只能凝聚所有的內力，一掌拍在箭桿上，手心被劍劃破流了血，就在這時，第九箭呼嘯而至，正中她左肩頭。
而在這九箭發出的片刻，後面的猴子也撲了上來，直抓向連淮身上。
李婉婉把玉笛重新送到唇邊，剛著身子想擡起頭往上看，卻見到連淮分毫不顧已經抓到他身上的猴爪，竟然又搭三箭，向她這邊射來。
猴爪抓破了他的軟甲，連淮側身一腳將它踢下懸崖，隨即騰空躍起，踩在兩只猴頭頂，身在空中時又發三箭。
箭矢離弦的那一刻，他也被身後的猴子亂攻打中，身子頓時一側，差點跌落懸崖。可是他面不改色，竟無分毫畏懼，身子回落，一就手抓弓箭，任憑被猴子抓傷的地方鮮血汩汩而下。
李婉婉看得心驚肉跳不已。
他這是要以傷換傷，非殺了她不可。
這一刻，她想起了連淮之前寧願身上中她一鞭也毫不停手地刺傷她臉，身上頓時直冒冷汗。
“連淮你瘋了嗎？你要為了替她報仇連自己的命都不顧了？”
李婉婉眼見他毫不顧及自己身上的傷口，全憑著一口氣支撐著連連彎弓發箭，怕得渾身發抖。
沒有媚骨攻加成，她的武功也只能算是平平。再過片刻，她一定會死在他的箭下。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生死之際，她忽然想到了一個念頭，立刻將口中玉笛的曲調一轉。
在悠揚的樂聲之下，那群猴子眼中呆滯了一瞬，隨即呆呆的轉向了崔瑩，目光中兇光大放，全都向她撲了過去。
連淮見此情景，心中不由得一顫，停下了彎弓搭箭的動作，提弓打橫一掃，將幾只猴子掃下懸崖，右手又從腰間拔出了箭，一箭洞穿了離崔瑩最近的一只猴子。
那群猴子全都前仆後繼的往崔瑩沖去，張牙舞爪，仿佛要把她當場撕成碎片。
倘若再發幾箭，李婉婉就會死在他的箭下，可是崔瑩身體虛弱，又不會武功，在這群怪物面前就只有束手待斃的份，眼見著猴爪已然伸到了她的脖子上……
連淮心中著急，提劍後躍擋在了崔瑩身前，接連出招幫她抵擋住了周圍的猴怪。可是如此一來，他也就再也騰不出手射箭了，只能錯過了絕殺的時機。
山上回蕩著群猴淒厲的慘叫，伴隨而來的是連淮越發虛弱無力的劍招。
“燕盟主呢？他在哪裏？”林照安等人都有些坐不住了。
“就在玉笛仙子出現之前，他被燕家的人叫走了，行色匆匆，我剛才聽了一耳，應當是他的哥哥醒了，背著所有人逃了出來，正在往這裏趕，恐怕他是去尋他的兄長了。”
“那怎麽辦？再這樣下去連兄就要……”
此話一出，他們頓時悲痛起來。雖然看眼前的情狀，再說連淮和崔瑩之間無情便是三歲的小孩都不相信。可他們畢竟是連淮的朋友，就算明知道他遭眾人唾棄也要和魔教妖女在一起，卻還是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去死。
而此刻，崔瑩瞧著眼前的一幕，臉色蒼白如紙。
傀儡術能完全控制動物的精神，反常地調動它們全身的所有能量攻擊，讓它們比正常狀態下強悍整整一倍。
這麽多猴子稱是千軍萬馬也不為過，連淮又怎能抵擋得住呢？他當時一人深陷敵軍包圍可以出來，那是因為他在且站且走，遲早可以突出重圍，可是現在他卻為了保護她要死守這裏，那等他的也只有死路一條。
他的內力終有耗盡的一刻，如果他一直不走，就只能葬身原地。
如今之際，最好的方法就是能說動連淮放棄她。
“連淮，你先走吧。”
崔瑩知道，現在說什麽都沒有用了。就算用最狠的言語刺傷他，他也會知道自己是在故意激怒，不會中她的圈套。
她再也使不出任何手段，只能用最樸素的言語求他，
“我求求你，不要再管我。”
“你就算救了我，我也活不過幾日，何必呢？”
連淮不答，依舊持劍不斷廝殺，死守在她身前的石道上。
崔瑩看著他身上越來越多的鮮血，心裏痛得幾乎要喘不過氣，卻只能強行扶著一旁的石壁，睜大著眼一瞬不瞬地看著他，淚珠不斷奪出眼眶，如斷了線的珍珠一般滑落雙頰，將地上的枯草打濕了一片。
“連淮……”她的聲音哽咽的近乎斷續，“我求你了。”
“你快回去。”連淮沒有回頭。
“你一定要這樣對我是不是？我告訴你，我非但不會感謝你，還會恨極了你。”崔瑩胸口起伏著。
“因為你毀了我的希望。”
“我原本就快要死了，可是想到你還有一輩子就覺得高興，我想要你好好的活著，忘記我活下去。”
崔瑩說著緩緩走上禿崖的最高處，讓此地所有人都能看到她的臉。
“在這裏的大部分都是你的朋友，都信任你，與你志同道合，只要你願意放棄我，他們一定會原諒你的，和你和好如初。你剛從沙場回來，是全天下百姓心中的英雄，是朝堂上炙手可熱的人物，你還有接下去錦繡的一生，可你卻偏偏要毀了它，也毀了我的希望。”
“我恨你。如果你要執意如此，我做鬼也不會原諒你，下一世，生生世世，都不會再與你見面！”
“連淮，你聽明白了嗎？”
“可是，那從來都只是你的希望，不是我的。”連淮淡淡地說道，手上不停地出劍，伴隨著猴子跌落懸崖的慘叫聲。
他的內裏顯然已快要耗盡了，甚至手上的力氣有時都控制不住劍，招式開始虛浮飄忽，失去準頭。
崔瑩的眼淚簌簌而下，深情蒼白脆弱，無助至極。
她一生之中從未感受到過這樣的絕望，一顆心疼得揪在一起，宛如要從內部生生絞碎。
只聽得嘶啦一聲，連淮被一只猴子抓在了右臂之上，衣服碎裂，他手臂上頓時露出了一道深深的血傷，血肉模糊。
這道傷實在是太重了，他手上頓時脫力，長劍脫手而出，他連忙伸左手強忍疼痛將劍從懸崖邊拉住。
可是就這麽一個動作，他的後背已然暴露在了猴怪的攻擊之中，頓時鮮血淋漓。
“連淮。”
崔瑩忍不住喚了出來，一顆心痛的仿佛只會抽搐嗚咽再也不能跳動。她眼前一黑，幾乎要站不住了。
眾人看著眼前殘忍的一幕，皆是寂靜無聲。
他們看向了在最高處的崔瑩，看到她滿臉水痕，脆弱無助，目光中只有連淮，她無聲的落著眼淚，仿佛將她全部的生命和情感全都寄托在這些淚珠中，為他流幹流盡。
那可是幾天前被蝕骨銷魂釘穿身而過，也流不出一滴眼淚的崔瑩，是被火焰燒到足底也不開口服半個軟字的崔瑩。
而今，卻哭得泣不成聲。
此時此刻，看到連淮明知向死而戰卻面無懼色，不退半步的身影，又看到站在他身後一直望著他的崔瑩，眾人心中感到了一種難言的震撼。
直到此刻，他們才隱隱明白連淮為何會做出在他們眼中完全不值得的事，為何會在被欺騙後還對她癡心不改，願意為了她受天下人指責，而崔瑩那樣一個鐵石心腸冷酷無情的魔教妖女，又為何會對他動真情。
正邪殊途本就是世間常態，正魔兩派的人在一起就該受到懲罰，可是在這一刻，他們卻忽然覺得，就算崔瑩和連淮有錯，但是他們的愛沒有錯。
非但沒有錯，還遠比他們曾經在身邊見到過的更高尚。
所謂江湖正道，講的便是有情有義，而此時此刻，正螳臂當車與天下人為敵的兩個人，卻是他們此生見過的，最配得起情之一字的人。
“好，我再問你最後一遍，今天是不是我說什麽你都不會走？”
崔瑩慢慢地收住哭聲，扶著墻壁站了起來，用盡渾身力氣問道。
連淮扶劍守在道口，衣裳已然被鮮血染得通紅，依舊沒有說話。
“是不是只要我還活著，還有一口氣在，你就不會放棄我？”
崔瑩的聲音漸漸平靜了下來，溫柔、哀傷，卻帶著無法言說的感動與絕望。
“我知道了。”
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聲音變得溫柔至極，仿佛她此刻心裏充滿了幸福。
“是啊，你就是這樣的人，就算是路見不平，你都能出手相助，不問生死，更何況是對我，對你的親人，對你其他的江湖朋友。”
“你一直都是這樣的人。”
崔瑩輕輕的笑起來，看向他的目光裏滿是愛慕，仿佛為此很驕傲。
“我從遇見你的那一刻起就開始算計你，一直騙你，利用你，騙到如今再也沒有什麽可騙了，卻還沒放過你，我何德何能讓你這樣對我。”
“這樣為我生死不論。”
她的目光中似乎又蒙上了一層薄淚，卻笑得很開心。山裏除了悠揚的笛聲和猴怪淒慘的嘶鳴以外一片寂靜，眾人似乎也被這份悲傷和沈重所感染，內心酸澀，不知該做何種反應。
“諸位英雄好漢請聽，”崔瑩忽然揚起了聲音，用盡所有力氣對山下喊道，“年前要送給胡人的長生不老之方，就是這玉笛仙子偷的，東西被搶回之後，她又自己手抄了一份，眼下就藏在她的胞宮裏。”
“還請諸位將東西奪回，莫要落入奸人手中。”
李婉婉手中的笛子微微一顫，頓時將手放了下來，冷聲說道：“崔瑩，我看你是真瘋了不成？難道你一點都不想請我放過你們？”
她實在是沒想到在這瀕死之際，崔瑩竟然沒有跪下來哀求她放過連淮，而是張口給她潑臟水。好大的膽子！看來她是真的一點都不顧忌了，想和連淮一起死在這裏。
崔瑩卻只是朗聲一笑。“我當然不會求你。”
李婉婉不由得楞了一下，暗道難道她已經想出了解決之策嗎？
“既然你找死，那我就成全你。”
笛聲陡然之間變得犀利，那群猴子通紅了眼，進攻更加猛烈，像是即將餓死的狼，見到了肥肉在眼前晃動，兇相畢露，拼死一搏。
崔瑩卻只是微微一笑。
在千萬雙眼睛緊張的註視之下，崔瑩扶著石壁緩緩跪了下來，卻不是向李婉婉，而是向連淮。
她雙膝跪地，凝視著面前血腥的廝殺和一地的屍體，那些畫面在她的眼中慢慢虛化了，似乎朦朧成了淚，卻又被她忍住了，沒有滾落 ，也不必滾落。
她何德何能，此生竟能真能遇見連淮。
她這麽不相信人心，不相信感情的人，甚至於自己把自己的一顆心揉碎了扔在雪地裏，卻能遇到一個人，將那顆被丟掉的心找回來又還給她，從始至終都不求回報地愛她，保護她，願意為她上刀山下火海，背負眾叛親離和世人的罵名……直至此刻，無怨無悔地為她而死。
在一片血霧之中，崔瑩凝望著他的背影，平靜地緩緩開口道。
“我生下來就被生母挑斷經脈扔到雪地裏，從此每一呼吸就如同斷骨重接那樣疼痛不堪，後來又被送到極樂殿中，在那些當頭落下的踐踏我的足底找可以呼吸的空隙……唯一對我有養育之恩的義父卻是我最痛恨的仇人，而他的弟弟，我的親生父親，四天前正把我綁在木架上，想把我活活燒死。”
“我恨我的父母，我的義父，這世上的所有人，恨這世間沒有誰對得起我，沒有誰值得被我放過。我也恨山水清風，恨花鳥蟲魚，恨它們那樣逍遙自在，而我卻在同一片天地間受盡苦楚，像一個早該死了，卻因為不甘心而苦苦強求的怪物。我原來以為，我要殺上天殺下地，將世上所有有的沒的都殺幹殺盡，才能平息我心中的恨意。”
“可是現在，我忽然不恨了。”
說到這裏，她唇角邊的笑容顯得溫暖而幸福，如同春日裏揚起的東風，所到之處百花綻放，鶯雀喜語，那聲音輕柔空靈，極盡天下最美好的一切，溫柔地隨著她臉頰上滾下來的玉淚散在了刮過斷崖的陣陣風裏。
她站了起來，凝視著他的背影，目光裏盡是不舍。
但更多的卻是希望、寬慰和釋然。
能得真心如此，她也不算在這人世間白走了一趟，縱使遭受過那麽多苦難和不幸又如何，她也擁有這世間最珍貴的東西，那是獨屬於她的，別人都沒有。
也許她從前遭受過的苦難，都註定了她會在未來的某一日遇到他，被他捧在心尖上寵愛著，將以往的種種傷口撫平，逐一化解。只可惜她這輩子是來不及與他白頭偕老了。
“連淮，我不恨了。”
他們遇見得剛剛好，分離得也剛剛好，相處之日恰是不長不短，此生無憾。既不會因為多載相處情重傷身而無法忘懷，又有幸一起度過了那麽多甜蜜的日夜，既如同命運所要求一般鬧開了不曾和好，又終究是在臨死之前有幸破鏡重圓，生死相隨。
她心裏已經足夠感激了。
若是有緣，那便來世再見吧。
崔瑩最後回頭看了他一眼，隨即面向身旁看不見底的深淵，一躍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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