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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10程明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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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10 程明州

天上的太陽,不知何時鉆入了烏雲中,六月的天說變就變,狂風大作。

程子安走出承慶殿,風卷起他半舊的紫色官袍,露出腳上的青布皂靴,他與年輕時一樣,身形挺拔如常,走路不疾不徐,穩穩當當走在這條再熟悉不過的回廊上。

雖即將離別,程子安並沒有回頭,也沒有任何的眷念。

這一生興許就到此為止,他無悔,無愧,足矣。

風中夾雜著了雨珠,撲到臉上帶著微微的涼意,程子安走出承慶殿,望著眼前的景象,腳步緩緩停了下來。

在太廟前的朝臣,不知何時到了殿外,肅立在風雨中,悵然,兔死狐悲的淒涼,茫然,憤怒,數不清的情緒,一起朝他撲來。

程子安心頭滋味百轉千回,擡手施禮,溫和地道:“風大雨急,諸位回去吧。”

彭虞疾奔上前,緊張焦灼喊道:“程哥,那你呢?你怎麽辦?”

辛寄年跟著默默走了上前,他雖未開口,緊閉著幾近發白的唇,透露出他此時的擔憂。

方寅,將作監,工部,吏部,兵部,禮部,吏部,戶部,國子監,翰林院,幾大閣幾大殿,欽天監等等,朝廷衙門,從官到吏,齊齊不安看向了他。

程子安默然了下,道:“聖上不會讓諸位失望,公平公正,才是大周的立國之本。我的用處不大,只要諸位齊心協力維持大周現有的秩序,你們的付出,就能得到相應的回報。”

彭虞瞬間急了,聲音都幾乎顫抖了,追問道:“程哥,那你呢,你該如何辦,你可是被卸磨殺驢了?程哥,大周能有今日,靠的是誰,誰他娘的敢說風涼話,敢站在一旁看戲,就是他娘的喪了良心!”

他猛地一旋身,手指向自己,激動地喊:“我彭虞,家世顯赫,革新對我這種人來說,看似只有壞處,但我不笨。你們都說我笨,都看不起我,我不笨,我比誰都要看得清楚。今天我是世家大族,明朝呢?我的兒子,孫子呢?輪到他們做牛做馬,你們在地底下,真能閉上眼睛?你們死後,墳頭給你燒的爛紙錢,你拿出去在冥府都不好意思用!”

辛寄年眼眶紅著,大喊道:“我跟彭虞也一樣,辛氏當年是明州府第一大家族,辛氏雖散了,我卻半點都不怨恨,辛氏從我手上起,又會重新再立起來。這次立起來的辛氏,再也不是以前的辛氏,是問心無愧,頂天立地的辛氏!”

雨下得越來越大,眾人抹著臉上的雨水,緩緩走上前。

“彭虞,你別說那麽那聽,我們都不是白眼狼。我們站在這裏,就是為了程相鳴不平,為了聲援程相。”

“是啊,我們才沒喪了良心。”

“我是窮人出身,沒程相,我就是個走街串巷的木匠,頂多成為貴人的家奴,替貴人做家什。我如今進了將作監,吃上了皇糧,替大周做投石機。我祖上三代臉上都有了光,木匠也能有出息!”

有人在後面觀望,有人情難自已淚流滿面,有人神色愴然,有人在沈思。

程子安暗自嘆一口氣,他們記得他的好,當然是令人窩心的事情。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用在這裏也是同樣的道理。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程子安雖不懼怕,也並沒有高處不勝寒的體會,站在山頂,遠離煩心事與蠢貨,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之事。

但他自認為,他不該被站這麽高。對於大周律令與規定的制定,並非僅僅為了他們,真正的出發點,還是在為了讓底層百姓能喘口氣。

革新能持續到現在,就是兼顧了各方的利益,與道德與理想,不說毫無幹系,至少並非是主要緣由。

程子安自嘲一笑,他還是對人性太過悲觀,哪怕自認為歷經了桑海桑田,還是禁不住會失望。

“我永遠銘記在心。都回吧,都回吧。”

程子安長長作揖下去,沒再多留,大步走入了風雨中。

彭虞哭兮兮追了上前,喊道:“程哥,程哥,你就這麽甘心走了啊,你你不要我了啊!”

程子安氣得想要揍他,不過到底忍住了,只大聲道:“閉嘴!”

“呃!”彭虞伸長脖子,長長噎了下,硬生生將哭喊吞了回去。

“程哥,我就是不甘心。”彭虞吸著鼻子,雨嘩啦啦下,他擡手抹去臉上的雨水,罵道:“狗雨,下得這樣大。”

辛寄年安靜跟在後面,他想到了那年夾道的那場雨。

以前的難過悲憤早就消散,如今增添了新愁。

方寅跟在他身邊,轉頭看他,道:“你不要多想,子安會沒事。”

辛寄年道:“你就這麽篤定?”

方寅道:“我就是篤定,子安這一輩子,遇到了多少困難,哪次不是平安過去了?大周離不了他,朝堂離不了他,聖上也一樣。這就是本事,你我都羨慕不來。”

辛寄年心頭的陰霾,瞬間就消散了。

對啊,真正有本事之人,哪怕功高震主,主也不敢輕舉妄動。

程子安本想回政事堂,但他今天卻沒了心思。這些年來,他早起晚歸,幾乎整年都無歇息的時候,他是該歇一歇,什麽都不想,只好好大睡一場。

回到府裏,程子安換洗之後,吃過了午飯,回到臥房倒頭就睡。

起初以為睡不著,誰知剛沾上枕頭,他就沈沈睡了過去。

這一覺,一直睡到夜幕降臨時分,他睜開眼,看到從窗欞處透進來的霞光,一時不知身在何處,恍然若夢。

門外傳來了腳步聲,接著是火折子蓋子打開,吹火折子的聲音。

屋子裏的燈盞氤氳,莫柱子的腳步聲來到了床前,“相爺。聖上來了,在前廳裏等著相爺。”

程子安並未感到驚奇,也並未驚訝,嗯了聲,如常起身,前去凈房洗漱。

涼水撲在臉上,程子安從夢境中醒來,他還是平靜如昔,不緩不慢洗漱更衣,走出屋子,天空中五顏六色的雲朵流轉,太陽只餘下了一點紅光,徐徐往西邊隱去。

經過了一場大雨,庭院裏的茉莉花,鳳仙花,芍藥花瓣落了一地,天氣不冷不熱,吸一口氣,清新得令人沈醉。

程子安望著天際一會,才負手前去了前廳。方侍中肅立在門口,長長舒了口氣,見禮之後,趕緊進屋稟報:“聖上,程相來了。”

景豐帝垂眸,手搭在案幾上把玩著茶盞蓋,聽罷手上一頓,擡起眼看去,目光觸及到程子安走來的聲音,很快就移開了。

承慶殿前發生的事情,景豐帝自是知曉。

朝臣們散去,京城的鋪子陸續開張,銀樓酒樓裏客來客往,瓦子裏的戲繼續唱,好似什麽事情都未發生。

只景豐帝知道,有些東西徹底已經改變,這個風驟雨急的日子,永遠會被銘記住,在京城所有人的心中,在史官的筆下,在邸報,小報,戲文,小唱中,會以各種形勢,被流傳下去。

對於民間的小報,有朝臣在景豐帝的示意下,上折子提出封禁,或者幹涉的舉措。

程子安堅決反對,他說:“讓他們說話,只要不是造謠生事,讓他們說話不會死人。大周不能只出現一種聲音,朝堂上亦如此。”

景豐帝總感到不得勁,很是別扭道:“無需多禮,坐吧。”

程子安謝恩坐下,莫柱子進屋上了茶,與方侍中一起退了出去。

屋中只剩下了君臣兩人,景豐帝更不自在了,轉頭四望,道:“程相府中,好似很久沒有修葺過了。我記得多年前來過一次,桌椅案幾都沒換過。”

程子安微笑道:“桌椅案幾都是紫檀木制成,這般昂貴的家什,若非先帝所賜,臣定不會買。現在看上去陳舊,等油漆一遍又變成了嶄嶄新,換掉著實可惜。”

景豐帝恍惚了一下,他都快忘記了,這間宅邸乃是先帝召程子安回京,暫時借給他居住,後來他升任為戶部尚書時,方將地契屋契一並交給了他。

程子安在京城只有這一件宅邸,無任何的別莊,鋪子,田產等產業。在明州府鄉下的田產,一部分拿出來做清水村學堂所用,一部分劃給了“積善堂”。

積善堂主要是收留無家可歸的婦孺,給他們提供住處,以及請師傅教他們識字,各種技藝,他們能有謀生的本事。

景豐帝對此一清二楚,乃是戶部有大周田產鋪子等總賬。按照規定,各州府每三個月遞交一次交易的賬目,各州府的土地流轉,鋪子變動等,中樞悉數掌握,既能提早發現土地兼並,財物的去向。結合各地的官司卷宗,又能如實掌握當地的衙門,官員,吏治的實際情況。

因為程子安是明州府清水村人,景豐帝不知出於何種緣由,他對此就多關註了下。

在朝堂上,要論兩袖清風,程子安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同樣如此,程子安在大周上下的號召力,朝堂上他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二。

對景豐帝來說,一是功高震主,二是程子安能替他擋住洶湧的官意與民意。

這一場來得快,也去得快的風波,為何會瞬時而起,又瞬時退去,景豐帝不蠢,他看得清楚明白。

程子安從未有任何的動作,皆是百姓讀書人與官員們自發而起。

正因為有程子安在,他站出來三言兩語的幾句話,就讓他們退了回去。

君主退,則官進,官進,則君主退。

程子安是能唯一,能很好平衡雙方勢力的官員,任何一人,都沒他的魄力與影響力。

景豐帝很不甘心,但他卻沒辦法,程子安必須留在朝堂中樞。

“張臣年受了傷,至少得養個一年半載。張貴妃哭他冤枉,張臣年雖算不得頂頂聰明,秋闈還是憑著他自己的本事得來,並未徇私舞弊。”

程子安道:“臣並未懷疑過張大少爺的秋闈成績。以前江南的文風盛,乃是因為江南比其他州府富裕些,讀書識字的人多,書籍,學堂先生的本事,都比別的州府要好。在江南的考生,競爭也比別的州府激烈,能考取秋闈的考生,比別的州府考中的舉人本事要高。如今別的州府狀況日漸好轉,在文風這一塊,江南就占不了優勢。張大少爺能考取秋闈,成績並不算太好,與大周全天下的考生比試,他考不中,倒也正常。先前在茶樓,他無論是集中不了精力答題,還是因為其他,考不好也正常。只他要做官,還是京兆尹的位置,單輪沈穩,臨危不亂這一塊,著實差之甚遠。”

景豐帝暗惱不已,自己真是昏了頭,選了這麽個不爭氣的東西。

程子安淡淡道:“張臣年想要做官,他可以待養好傷之後,再繼續考試,按照大周的律令規矩來即可。”

景豐帝怔楞了下,擡眼看向了程子安,“張臣年還可入仕?”

程子安笑道:“張臣年只要規規矩矩考中了進士,按照吏部的考核派官,合理合法,當然能出仕為官。這就是大周吏治的公平公道之處。”

景豐帝心情覆雜得很,按照常理說,鬧出了這麽大的一場風波,張臣年當絕了仕途之路。

“公平,公道。”

景豐帝喃喃念著這幾句話,苦笑一下,終於穩了穩神,說出了前來程府的用意:“程相,你還沒到致仕的年歲,這些年來,你在政事堂的功勞,有目共睹.......”

起初說起來晦澀,待說下去之後,景豐帝就越來越流利了。

他與程子安這輩子,永遠比不過先帝與程子安的關系,彼此都心知肚明,就無需掩飾。

他離不開程子安,要用程子安替他擋朝堂天下的風雨,讓他坐穩帝位,保證周氏皇族的富貴榮華,安定天下。

說不定,大周還能一統天下,將南夷與北地部落收入大周的疆土。

到了那時,他就成了流芳百世的明君,先帝畢生心心念念的大事,讓他得以實現。

帝王禮賢下士,心胸寬廣,乃是賢明。

景豐帝道:“還請程相繼續留在政事堂。幾個皇子都尚年幼,朕請程相做他們的老師,平時閑暇時,能指導一二就是。程相以為,選誰教導為好?”

留在京城也未嘗不可,再替大周看個幾年十年,大周的局勢,能變得更穩固些。

只景豐帝這時候還在耍小心機,程子安笑了下,他已經懶得計較,帝王心思,臭不可聞。

程子安起身謝恩,道:“既然聖上挽留,臣再推辭,就是不敬了。至於聖上讓臣做皇子老師,臣現在精力尚可,不如一並教了。”

景豐帝心裏呵呵,程子安真是狡猾,還是如以前那樣,絕不站隊。

不站隊這一點,對景豐帝來說只有好處,他很快就將那點不悅拋到了腦後。

程子安並不如景豐帝所想那樣,是因為不站隊。

教一個是教,教一群也是教。

經史子集,聖人之言,京城官學的先生都能教得頭頭是道。

程子安要教他們的,是認清“究竟誰才是天下穩定,強大的基礎”。

先帝認清了這點,他不太願意,但他沒反對。

景豐帝只學到了皮毛,不以為然。

歷朝歷代的太子皇子,先生無不是大儒,名士,教導出來的君主,昏庸者比比皆是。

可見明君並非靠先生能教導出來,程子安只盼著,能教出個如先帝那般的君主,大周就能再綿延昌盛上百年,一統天下,指日可待!

送走景豐帝,此時天已經徹底暗沈下來,彎月懸掛在湛藍的天空中,在地上灑下淡淡的月輝。

巷子裏,傳來飯菜的香氣,程子安負手立在大門前,讓莫柱子他們回去,他獨自沿著巷子,緩緩走了出去。

綠樹紅花搭在院墻上,地上月影斑駁,墻內傳來稚童淘氣的打鬧聲,大人制止的吆喝。

穿過鑼鼓巷到了雨花巷,眼前一下變得更加熱鬧,這條巷子的食鋪酒樓林立,彩棚下的夥計,互相比試著招攬客人。

擺在外面的大竈上,火燒得熊熊,蒸籠冒著熱氣,揭開之後,饅頭的香氣瞬間飄散。

穿著布衫的婦人與穿著光鮮的仆從,一起圍了上前,掏出錢袋喊道:“給我來十個。”

“我要五個,兩個雜面,三個白面。”

夥計手腳麻利,將他們所要的饅頭包好遞過去,各人付掉錢,提著饅頭匆匆離去,各自歸家。

程子安也要了兩只饅頭,提到手中,慢慢走過去,到了中間的十字巷口,朝巷子裏看去。

與雨花巷全然不同,十字巷裏安靜深幽。程子安記得,以前乞兒們從雨花巷的鋪子裏討了食物,再蜷縮在這裏吃。

長長巷子裏,程子安只看到了兩三個身影,靠在一處偏門邊,低頭在吃著什麽。

程子安臉上不由得浮起了笑意,他最喜歡人間煙火,人間煙火中,同樣藏著數不清的苦難。

就好比雨花巷,鑼鼓巷,一面是繁華富貴,一面是窮困潦倒。

十字巷的乞兒,已經變得少了。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程子安做不到如此,但他已經盡力改善,乞兒們頭上大多數有了遮擋風雨之處。

此生,無悔,無憾矣!

還剩下最後一章,大家挑選喜歡看的番外就可以了,多謝你們的一路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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