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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9程明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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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9 程明州

福來茶樓的黃掌櫃已經掌控不住局勢,茶樓大門前圍著密密麻麻看熱鬧的百姓,夥計與差役們一起上前,無論好說歹說,甚至是威脅皆無用。

人群依舊圍著,他們並不吵鬧,只偶爾有人憂心忡忡議論幾句,大多都神色肅然,擡頭望向二樓張臣年與書生們所在的雅間。

六月的天氣,差役們生生打了個寒噤。

領了聖上聖旨趕來的禁軍班值見勢不對,陳班值趕緊讓身邊的隨從回宮稟報,其餘人皆收起佩刀,只安靜守在一旁。

黃掌櫃見到陳班值,幾乎哭著上前將他迎進了大堂,他本來想關門,見到被遮住了太陽,變得陰森的屋子,長長唉了聲。

陳班值擡頭看向樓上,大步朝樓梯走去,問道:“情況如何了?”

黃掌櫃忙道:“都沒鬧了,張大少爺在做考卷。”

陳班值腳微頓,踩著樓梯登登走上去,樓梯走廊上擠滿了人,原本在雅間吃茶的客人,全都伸長脖子擠在門邊看熱鬧。

見到陳班值過來,有人認出了他,有客人退回屋,哐當關上了屋門,窸窸窣窣的說話聲隨後響起。

在走廊站著的人,卻沒一人讓路,目光齊刷刷冷冷看向他。

陳班值情不自禁後背發涼,努力放緩神色,道:“封旨前來查案,請讓一讓。”

眾人無一人動,原本冰冷的目光,變成了憤怒,只要陳班值再多說一句,估計就會熊熊燃燒。

陳班值悄然咽了口口水,下意識停下腳步,臉上擠出一絲笑,道:“我只是過去瞧一瞧,只瞧一瞧。”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人側身讓開,後面的人,紛紛跟著讓出了一條道。

陳班值擡手道謝,硬著頭皮從縫隙中側身走了過去。

短短一段路,陳班值幾乎以為是奈何橋。

屋子裏杯盤狼藉,張臣年錦衫臟汙淩亂,臉上青了一大塊,坐在靠窗的桌子上,緊盯著面前的考卷,手上執著的筆,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看上去很是慌亂。

他的小廝瑟縮在角落,被幾個同樣衣衫皺巴巴的書生看住,其餘的書生則站在門邊,像是監考的考官一樣,看著張臣年做題。

陳班值暗叫了聲不好,果然,張臣年聽到動靜,轉頭朝他看來,嘴唇翕動著,一個大男人,竟然委屈得嚎啕大哭:“陳班值,你來救我了!可是姐夫派了你來?”

“快把他們抓起來,他們要造反,快將他們抓起來誅滅九族!”

陳班值心一下沈了下去,身後一陣動靜,僵硬地轉身看去,在走廊外的人湧了上前。

“權貴要殺人了!”

“權貴光天化日之下要殺人了!”

“聖上要除掉我們這些貧寒士子,聖上要提拔他的親戚,他的寵臣,親信,不要我們了!”

陳班值趕緊道:“你們休得胡說!不對,莫要聽張大少爺胡說八道!”

可惜,陳班值人小力微,他嘶聲力竭高喊,守在窗欞下圍著的百姓,卻沒人再肯聽。

“這是要徹底斷了我們的前途啊!”

“不給我們活路,大家都不要活了!”

“又要我們做牛做馬,做牛做馬養權貴!”

書生們嗷嗷叫著,有人上前將張臣年的考卷拿在手中,哈哈大笑,“連往年的考卷都答不出來,居然能次次考過秋闈!”

“好你個張二國舅,我呸!”

“我們辛辛苦苦讀書,竟然不如一個不學無術,靠著家中姐妹得了榮華富貴的狗權貴!”

“張二國舅憑什麽能做京兆尹?!他不配!”

張臣年再沒了先前的囂張,臉色慘白如紙,弱弱辯解道:“我沒有,我都是憑著自己本事考取的秋闈!”

“你們守著我,我哪做得出來題!”

書生沖了上前,抓著他就是一頓揍。書生力氣不大,張臣年也是書生,被揍得嗷嗷叫,抱著頭大哭:“我真是靠自己的本事,我都忘了。都忘記了啊!”

陳班值緊貼在墻壁上,神色灰敗,面對著洶湧的民意,連大氣都不敢出。

外面,激奮的人群沖向茶樓,頃刻間就將差役與夥計沖開,大門被撞倒,掌櫃嚇得抱頭鼠竄。

樓上有人揮舞手臂喊道:“你們別沖,別擠傷了!”

“我們樓上有人,我們不會退讓,永不退讓!”

“對,我們不要傷著了自己,大家別急著沖,樓上都是自己人!”

“我們要齊心協力,反對不公!”

高喊聲傳了出去,跟在後面的人腳步慢了下來,一聲接一聲,將喊話傳到了後面,傳遍了京城。

烈日灼灼,京城的鋪子,市坊,瓦子,像是事先約好一樣,接二連三裝上了窗欞,大門,關張了買賣。

餘下些開張的鋪子,門前也門可羅雀,夥計們不安地守著,望著空蕩蕩的街市,小聲交頭接耳議論。

“這哪有客人來,其他鋪子都關了門,掌櫃為何不允許關張?”

“東家沒吩咐,掌櫃哪敢關張。”

“難道我們的東家,與別的東家不一樣?”

“這你就不明白了,咱們東家是在表忠心呢,背有靠山好辦事,聽說咱們的鋪子,以前在京城的買賣,數一數二的紅火。你可知道以前咱們的鋪子屬於誰?屬於錢大學士府。錢大學士娶了郡主,才做了大學士,以前錢大學士,就只是個同進士而已。錢大學士與郡主去了之後,兒孫不爭氣,沒了祖上的恩蔭,就只剩幾間鋪子了。這間布莊,以前不用繳納賦稅,哪怕用發黴的布,以次充好,也能靠著錢府的勢力,衙門連問都不會問一句。”

“憑著本事做買賣,就比不過別人了。”

“是啊,別的鋪子為何要關張?要是如錢府這樣的家族重新再起來,那些靠著自己做買賣的東家,哪還有活路?”

“他們也去尋求靠山,不就能賺大錢了!”

“嘿,說你蠢,還真是!靠山那麽好找?哪怕找了靠山,還得低聲下氣不說,大頭都被靠山拿了去。明明自己堂堂正正做買賣,官府也不敢經常來伸手攤派要錢,是好是壞,各憑本事,這樣的好日子,誰肯讓出去!”

不僅僅是商戶閉市,衙門與朝堂的官員,摘下官帽,齊齊來到了朝元殿的廣場前,盤腿坐著,高呼開太廟。

太廟供奉著周氏的祖宗,歷代帝王牌位。

官員們雖沒明說,其實在指景豐帝不孝,上愧對祖宗,下愧對黎民蒼生。

再進一步,就是要“造反”,廢了他這個帝王。

京城的消息,一件件傳到了景豐帝的禦案前。

殿內的冰鑒往外吐著寒氣,景豐帝的冷汗,一滴一滴沿著臉頰滑落,青筋暴起,擡手一揮,禦案上的折子,筆墨紙硯嘩啦啦掉落一地。

方侍中立在角落,屏聲靜氣一動不動,生怕被波及到。

景豐帝如困獸那樣喘息,他怎麽都弄不明白,他是天子,是九五之尊,他為何就不能為所欲為了?

他起初志在滿滿,並非只是憑著臆想。

他要一言九鼎,自會有朝臣官員前來投誠。的確也如此,朝堂不缺聰明又的官員,如他所預料那般,他們聞著肉味就舔著臉圍了上來。

有了他們的支持,他便可以奪回權利,獨掌天下權。

程子安的革新,的確縝密,但也困住了他自己。他身為政事堂的相爺,做不到朝綱獨斷,獨掌大權。

景豐帝自認為很好把控了人心,他相信沒人不愛權勢富貴。只要給他們權勢富貴,約束他的那些規矩律法,就成了他手上的一張紙。

需要時,握在手中拿來約束不聽話的官員。不需要時,隨便一撕就碎了。

可他獨獨算漏了一環。

百姓,以及因此失去該得利益的那一部分人。

百姓會加重賦稅負擔,商戶會被奪去生意,書生辛苦讀書,考中進士會被奪去本該屬於他們的差使,官員們該升遷的職位,被靠著關系冒出頭的人占據。

而且這一部分人,數量龐大,他無法用權勢富貴籠絡,因為他籠絡不起。

再渴望獨斷,景豐帝也不敢拿江山來賭,將大周的天下,分給明顯貪婪的官紳們。

景豐帝手上握有兵權,他也可以下令調兵鎮壓,但他同樣不敢。

從沒有一個帝王,敢這樣堂而皇之大肆殺戮朝廷官員,就是改朝換代,也要籠絡前朝的官員。

程子安!好你個程子安!

景豐帝咬牙切齒咆哮道:“去將程子安給朕叫來!”

方侍中去了政事堂,程子安坐在案桌後,正捧著薄荷水,在一點點抿。

“聖上震怒,程相,你.....”

對著方侍中幾近慘白的臉,程子安淡然放下茶盞,道:“走吧,無妨。”

兩人一前以後走著,所有的話,這個時候好像說來都無益。

承慶殿就在眼前,方侍中終於忍不住,問道:“程相,你難道一點都不怕?”

程子安思索了下,道:“我怕啊,怕有什麽用?總得有人去做這件事。”

方侍中心頭莫名湧起一股悲愴,道:“我就沒這個膽子。有時候我在想,我一個閹人,又沒後代,怕個逑。可我還是怕,怕死得很。”

程子安溫聲道:“螻蟻尚且惜取性命,老方你這樣想,不過是人之常情,不用因此自責。我與你的差使不一樣,在其位,謀其政,這是我該做的。在小時候,我與你的想法都一樣,不想讀書,不想上進,因為我也怕,肩負不起這個大責。做個平平無奇的官員容易得很,真正做好官難,難得很吶!”

方侍中聽得想哭,到了正殿門前,朝程子安深深作揖:“這個大禮,我不敢代別人,代我們這些閹人所行。”

窮人要是都有飯吃,就再也不會有人閹掉兒子賣進宮。

程子安頷首還禮,轉身走進了大殿,上前見禮。

景豐帝盯著程子安許久,方啞著嗓子道:“你贏了。”

程子安起身,神色平靜道:“聖上可還記得當年要拜我為師時,我問聖上的問題。”

景豐帝楞住,他早已不是當年孤立無援的四皇子,對於那段回憶,他總是下意識地避開,以至於許多不愉快的回憶,都逐漸淡忘了。

唯獨程子安的問題,他還清楚記得。

程子安問他:“四皇子,你提出拜師,想要從我處,學到什麽本領?”

景豐帝當年的想法,當然是拉攏程子安,鞏固自己的勢力。

如今他已經坐上了龍椅,那他可以更純粹去想,他究竟想要從程子安身上,學到什麽本事?

景豐帝垂眸沈思,想了許久,他都無法得出確定的答案,坦白地道:“我想不明白。你覺著自己身上,有甚值得我學習之處?”

程子安淡笑道:“學到誰才是聖上真正的衣食父母,莫要認錯了人。”

景豐帝怔住,旋即呵呵冷笑,道:“不過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罷了,都說爛了的道理,難道還用學?”

程子安不客氣道:“那聖上只是學到了道理而已,並未學會如何用。聖上先前說臣贏了,臣不敢這般以為。臣以為,是與臣一樣,想要公平,公道,想要過好日子的人贏了。”

程子安的未盡之言,則是百姓醒悟了,讀書人與絕大半的官員都一並醒悟了。

誰敢保證自己就有本事,能擠掉別人?

誰敢保證,一旦公平公正的升遷吏治被破壞殆盡,自己就能擠進特權階層去?

誰又敢保證,他們就不會落於不敗之處,子孫後代被不斷湧出的權貴壓在底下做牛做馬,永無出頭之日?

權貴永遠只是少數,不敢冒險的人,就不敢出頭,守著公平公道,遠強過去追求虛無縹緲的飛黃騰達。

程子安不用籠絡人心,也不奢求人人都能憑著道德去自我約束,靠著熱血,為大周崛起的志向,就能護住大周的天下與百姓。

最好,最合適的還是靠律法與規定,律法規定深入人心,哪怕有人還是會為非作歹,畢竟也只是少數。

景豐帝失魂落魄坐在那裏,嘴裏苦澀蔓延,他不甘心,真不甘心。

但再不甘心,他還是輸了。

程子安道:“大周天下,還算不得海晏河清,在京城仍有許多窮人,在碼頭上,做苦力的窮人比比皆是,聖上可以出宮去瞧瞧。聖上也可以從私庫拿銀子出來,微服私訪前去南夷等地瞧瞧。那邊的邊軍,如何辛苦操練。在炎熱的天氣裏,披甲別說打仗,就是站在那裏不動,半個時辰不到,人都會因為脫水而有性命危險。而大周兵營的披甲比例,僅僅七成而已。還有三成的兵丁,一旦打仗,他們的性命沒有任何的保障,血肉之軀,如何與鋒利的刀箭相抗衡?軍需開銷最貴的,就是披甲與馬匹,刀箭,兵丁所需要的錢糧還在其次。大周戶部的國庫,這些年得益於革新了律法規定,填補了以前的窟窿,能支付出軍需,大周的官道,水利,學堂,農桑等開支,比起以前的戶部巨額虧空,要好上豈止百倍,其實還是捉襟見肘。錢從何處來,是大周所有的百姓一同賺取。周氏皇族,是唯一不用繳納賦稅的一群人,皇族擁有前傾良田的皇莊,地段最好的鋪子,京城寸土寸金之地,占地寬廣的宅邸,京郊最好的別莊。聖上若是覺著還不夠,臣也實在不知如何辦。”

他雙手作揖下去,朗聲道:“臣自認無能,請辭政事堂首相之職!”

能除掉程子安這個礙眼,令他束手束腳的臣子,景豐帝幾乎做夢都想。

如今程子安主動請辭,景豐帝算是得償所願,出了口惡氣,他卻一下楞在了那裏,比先前還要無助,堵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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