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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2聞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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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2 聞氏

雲州府一入秋,小明山就層林盡染,深深淺淺的顏色重疊,再好的畫師,再昂貴的顏料畫筆,都無法塗抹出如此的壯麗。

如鏡面平坦的湖泊上,倒影著山上的顏色,天上的雲,太陽溫柔照耀,野鴨掠過水面,寶珠般的波光就一層層蕩漾開。

小舟行過,留下一道水波逶迤在後,待小舟行經一段路,很快就散了,重歸於平靜。

聞承背對著舟頭而坐,一瞬不瞬望著遠去的波影,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艄公輕聲提醒:“聞山長,到了。”

聞氏三代山長,聞青雲,聞敘,如今是已近花甲之年的他。

小明山也不叫小明山,起初叫牛屎山,因為遠遠望去,形狀像是一團牛屎,便被當地的百姓稱作牛屎山,久而久之就傳開了。

雲州府以前是大周數一數二窮的州府,百姓幾乎目不識丁,山被稱作牛屎山,也沒人覺著不雅。

如今的雲州府,早已成為大周數一數二有名的州府,除了織造,還有大周最厲害的學府:“雲州專科高等學堂”,文風濃厚。

牛屎山離雲州府城只有一個時辰的路程,因為有山有湖,水美山美,早在許久之前,就有讀書人經常前來游玩,覺著山名不雅,便試圖給山改名。

百姓叫得順口了,不買讀書人的賬,依舊“牛屎山”長,“牛屎山”短叫著。

讀書人沒辦法,只能尋了當時還在世的聞山長請求幫忙改名。

聞山長不假思索將牛屎山改成了“小明山”,他帶著酒菜跑到山腳的村子去找村民吃酒,說笑,因為他的名號響亮,加上酒菜起了不小的作用,當地村民主動改了口,向外人介紹時,稱其為“小明山”。

“明州府你定當知曉,那可是大周有名的州府!不說別人,以前咱們雲州府的知府,現在朝廷的程相,就是明州府人!”

“我當然知曉明州府,程相是明州府人,天下無人不知,大家都稱他為程明州!”

“除了程相,咱們府學,就是雲州織造學堂的聞山長,教導學織布的吳娘子吳先生,莫草兒莫先生,教識字的林老夫人等,城裏讓人免費抄書,每年都免費派發皇歷,送家裏窮的讀書孩童筆墨紙硯的“書齋”崔東家,都是來自明州府!”

“明州府富裕啊,讀書人多,聽說那個文氣,隔十裏之外都能聞得著!”

“你這就是吹牛了!”

“我怎地就吹牛了,你聽我給你仔細道來。明州府有座山叫明山,明州府的府學,就在明山上,程相聞山長他們,都在山上,我說十裏,還說得近了,至少得五十裏外!”

“明州府有了明山,咱們雲州府如今也不弱,這座山就叫做小明山,沾沾明州府明山的喜氣!”

“小明山,是比牛屎山好聽些。”

“那可不是,這名,可是聞山長親自取的呢!”

小明山的名字,從此傳了出去,牛屎山漸漸被人遺忘。

聞承想起祖父當年的得意神情,眼裏不知不覺溢滿了笑。

“我就是有私心!明州府我是不會回了,死了也不回,聞敘聞承你們可聽好了啊,我死後,就給我葬在小明山上,我要在這裏守著!尋個僻靜之處,隨便葬了就是,別打擾了那些游玩之人的雅興!”

“蠢人看不透,人比鬼可怕多了,厲鬼,哪來的厲鬼,這天底下,只有人扮做的鬼,倀鬼!”

小舟靠在青石碼頭邊,聞承上了岸。艄公與他相熟,將舟系在岸邊的石樁上,耐心等待。

此處碼頭叫歸魂渡,是在聞山長去世之後,程子安前來雲州府送恩師,他親自選了地修建。

因為地處偏僻,在靠近靠近西側不起眼的山坳處,前來游玩之人本就不多。

待知曉除了聞山長葬在此處,後來林老夫人,聞緒徐氏陸續入葬,游人也就避開,不來打擾他們。

聞氏祖孫三代,連著女眷們,為雲州府鞠躬盡瘁一生。他們並未魂歸故裏,去世後還繼續守著雲州府的這片土地,雲州府百姓無不尊敬。

正是一年最好風景的時候,周圍也只聽得到鳥鳴,走動踩在落葉上的沙沙聲。

聞承平時閑暇,在天氣好的時候,總會獨自前來,在山上坐一會,聽聽風聲,松濤聲,水聲。他其實相信鬼魂之說,如此一來,說不定就可以再聽到祖父祖父,父親母親的聲音,他說的話,他們也能聽見。

沿著青石臺階拾級而上,在半山腰處,是一片平坦的空地,空地中開著各式野花,幾座墓碑靜靜矗立其中。

聞承上前分別磕頭見禮,彎腰拔掉雜草,在聞山長與林老夫人並排的墓碑中間坐了下來。

“哎喲!”

身上的骨頭響動,聞承控制不住叫了聲,一手撐著自己的腰,一手捶著腿,笑道:“祖父,祖母,如今我也老啦,爬這麽幾步山,都有些累了。待天氣寒冷一些,我就不能來了。阿爹阿娘,”

他又轉過頭去,略微大了些聲音:“你們別惦記,我好著呢,下雪上山路滑,我得惜命,要是摔碎了骨頭,可就慘嘍。”

風拂過,樹葉沙沙響,幾朵野菊在左右搖晃,像是在點頭,又像是聞山長不耐煩的樣子。

聞山長脾性大,程子安說他是塊姜,越老越辣,被他吹胡子瞪眼睛罵了好一通。

師生倆經常鬥嘴,聞承開始吃驚不已,後來就見怪不怪了。

程子安身為相爺,朝廷大事纏身,他還要抽出功夫,舟車勞頓下到州府走訪察看。地方州府的官員因著他的舉動,不敢說全都規規矩矩,大周上下的吏治,至少要比以前好個六七成。

程子安前來雲州府行程繁忙,他還是特意抽出了半天功夫,陪著聞山長吃茶說話,兩人關在書房,說了足足一下午。

聞承很是羨慕,能有相知相惜,無話不談的摯友,師生,這輩子該是何等幸運。

以前聞承以為自己也會遇到,直到老了,他學生遍布天下,卻最終沒能如願。

聞山長與程子安彼此之間相互理解,互相支持,哪怕前面是懸崖峭壁,也會不顧一切上前,作為彼此的支撐。

起初,聞承認為,聞山長將他們全家從京城叫到雲州府,是聞山長愛護學生,用全家之力在幫他。

等這幾十年過來,聞承從繁華的京城,來到了窮鄉僻壤的雲州府,從見到雲州府府學的恐慌,到如今雲州專科高等學堂,成為大周所有讀書人的夢想求學之地。

聞氏受到雲州府,甚至大周百姓的敬仰,以前赫赫有名的世家,卻早已不知去向。

聞承方才真正明白,聞山長當年的深謀遠慮。

一是真正為了大周的百姓,一是為了聞氏。

聞山長起初在官場受到排擠,最後只能黯然離開,到了明州府學任山長。聞敘比聞山長還要不通官場之道,最好的結局,便是在國子監蹉跎一輩子。

而他自己,當時以為自己讀書好,學問過人,以後定能闖出一番名堂。

隨著年紀增長,聞承發現自己在讀書的天分上,他遠遠不如聞山長,在做事上,他不如聞敘忠厚踏實。

京城權貴遍地走,待聞山長一去,聞氏在京城便會徹底淪為末流。

出仕做官,除了要有過人的本事,還得看家世背景。

聞承捫心自問,他有什麽?

他有聞山長這個祖父,能慧眼識珠認下程子安,由此盤活了聞家!

“祖父,這些時日,學堂發生了一件大事,我本想早些來告訴你,就是忙了些,要忙著慶賀,還有些事情需要保密,未能及時趕來。”

聞承故意停頓了一會,默念著聞山長的忍耐力,接著笑道:“祖父,學堂的學生們,弄出了炮彈,威力巨大的炮彈!南夷這些年又開始蠢蠢欲動,呵呵,他們是要找死,大周本來就有大一統的打算,糧食錢財都足夠,加之能夷平一座山頭的炮彈,收覆南夷與北邊部落,還不是輕易而舉之事!”

“祖父,你猜,這次弄出炮彈的領頭人是誰?”

聞承故意賣了一個關子,停頓一會,得意地道:“是聞翀!”

聞承娶妻之後,育有獨女聞谙,生了女兒聞翀,兒子聞愚。

聞翀早已入了名人堂,聞承提起名人堂之事,既汗顏又驕傲:“祖父,我入了大周的人才堂,能享受大周的人才特殊津貼了!”

聞承再高興地跟林老夫人,聞敘徐氏都說了一遍,“聞愚那小子,他大言不慚說,要與姐姐比試誰厲害,聞翀這次做出了成績,他很是喪氣,不過他心寬,安慰自己說,這次他在秋闈時,考得了第二,等到春闈時,他定要考個一甲,扳回一城。聞翀沒空搭理他,她對這次的成績還不滿意,說能做出更好的炮彈,又一頭紮進了荒郊野外的深山裏去琢磨了。”

想起一對兒孫,聞承很是高興,他不如祖父父親,但他的子孫,都比他強。

“我快告老了,聞谙能幹,朝廷的督學已經與她談過話,有意她接手學堂的山長之位。祖父祖母,阿爹阿娘,你們什麽都不用操心,聞氏人有出息著呢!”

家族傳承,端看後代子孫可有出息。有聞谙,聞翀聞愚,他們聞氏何愁以後!

山上的風,好似一下變得輕柔,不知從何處飄來一片紅楓,輕輕掉在了聞承的肩膀上。

聞承側頭,餘光望著耀眼的那片紅,良久之後,顫巍巍擡起手,取下。

紅葉紅得發紫,他激動得鼻子發酸,捧著落葉,手埋在掌心,淚流不止。

“祖父,你聽到了,你都聽到了!”

紅到發紫的紅葉,就雕零了。

“我知道,身要正,心更要正,聞氏家訓,莫不敢忘。”

聞氏家訓,“身正,心正,謙虛,恭敬”,忌自私自利,勢利,刻薄寡恩,自作聰明。

盡可能幫助弱小,謹記手中的所得,並非全因為自身的本事,有天時地利人和。

對天地,生靈,懷有敬畏之心。

聞承好生哭了一場,抹幹眼淚,將紅葉仔細收到荷包中,絮絮叨叨說起了閑話。

直坐到天色將晚,聞承才戀戀不舍起身,磕頭與親人一一道別,踏著石階緩緩下山。

夕陽正緩緩朝西邊墜落,湖水,山巒,全部被染紅。

聞承迎著落日,被照得睜不開眼,他擡起手擋住太陽,腳踩著石階,穩穩下了山。

夕陽何來的淒涼,明朝太陽會照常升起。日升月落,像人一樣,老的故去,幼童急著長大,永將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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