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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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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雪花簌簌飛揚,籠罩在凜冬時節的京城,屋頂覆上了層薄雪,鋪子人家的燈火昏黃,歸人裹緊衣衫,低頭步履匆匆。

朱雀大街上,比起尋常時日還要熱鬧,客人進進出出,猜謎吃酒。琴瑟絲弦錚錚,一把春雨後黃鸝般的嗓子在唱:“幾時歸去,做個閑人。”

程子安的腳步慢下來,站在巷子口,望著前面繁華的酒肆銀樓。

幾時歸去,做個閑人。

“最新的冬酒,保管好吃咧!”

巷子裏的酒肆,夥計在大聲,抑揚頓挫叫賣過年時特有的冬酒。

“酒斟時,須滿十分。浮名虛利,虛苦勞神。”

歌女唱蘇東坡的《行香子》,程子安只聽到了後半闕,他亦喜歡前半闕。

從荷包取了塊銀角子,沽了一角酒,幾只熟羊蹄,豬頭肉,豆子,油紙包了提著回府。

秦嬸早就做好了晚飯熱在竈頭,見到程子安居然提了酒,詫異萬分,趕緊打了熱水,將小爐子裏裝滿了炭,與莫柱子一起送進正屋。

“少爺,天氣冷,酒煮熱了再吃。”

秦嬸不放心叮囑,程子安無所謂的應了,指著窗欞邊道:“就擺在那裏吧。”

聖上的宅子就是好,雪滿京都時,隨便望去就是美得令人心悸的景致。

雪白的高麗紙上,映著樹木的枝丫影子,程子安太忙,這間宅邸的庭院花園,他壓根沒仔細逛過,並不清楚栽種了哪些花草。

更洗出來,秦嬸已經擺好了案幾酒菜,銅壺裏的酒在咕咕響動,莫柱子忙去提壺斟酒,程子安攔住了他:“我自己來。”

莫柱子將銅壺交給了程子安,不由得想起,上次他吃酒,還是在雲州府的鄉下,地裏莊稼收成後,與村民們一道慶賀豐收。

那晚他吃得醉了,難受了許久。莫柱子猶豫了下,關心地道:“少爺可是遇到了煩心事?”

程子安提壺倒酒,閑閑地道:“我沒事,你下去用飯吧。”

莫柱子只能起身往屋外走去,到了門邊,還不放心回頭看去。

程子安側身半靠在塌幾中,酒盞舉在嘴邊,小口啜飲,看上去很是平靜悠閑。

莫柱子暗暗松了口氣,這才合上門走了出屋。

程子安真不煩,並非問題都已解決,他可以悠閑過年。

煩也無用,心煩意亂做不好事情,說不定還會遭到滅頂之災。

比如程子安先前提出公示官員家財,成功堵住了二皇子雞蛋裏挑骨頭告狀的嘴,聖上亦沈默不語。

這件事,程子安從頭到尾都沒想過能成功,他不怕,朝堂上九成九的官員會害怕。

只是,聖上想法可能會不同。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財賦,都屬於周氏。以程子安對聖上的了解,皇子皇親,官員權貴,無論誰從聖上荷包裏掏錢,他肯定不會和顏悅色,高高興興拿出去。

接下來程子安要盤賬,順道將朝中官員們的家產也盤一盤,給聖上一份新年賀禮。

冬酒寡淡,程子安不知不覺吃了大半壺,屋內暖意融融,屋外雪花飛揚。

酒意上湧,程子安眼前浮現出雲州府與吉州府的雪災景象。

埋在雪裏凍得僵硬,無人收拾的祖孫,土裏廟裏滿地凝固的血,堆滿了角落的屍首。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幾時歸去,做個閑人。”程子安念叨著,朝窗欞外舉起酒盞:“待有些許的公道,官府不會只會施壓,達官貴人們身上有點人味的時候吧。”

“這一天,快些來啊。”

程子安放下酒盞,靠在了塌幾裏,閉上眼睛做夢。

翌日,程子安也沒去過問王相他們做了什麽,膳房照常提供飯食。

程子安前去用飯時,陳管事臉上的笑好似嵌進了肉裏,揭都揭不下來,擠眉弄眼道:“程知府,徐二慶被革了差使,今朝換了新鋪子送米面糧油進宮,價錢只有以前的兩成不到呢。小的聽說,禦膳房那邊也要選新皇商,底下皇莊的管事,都要換掉。”

程子安眉毛微擡,唔了聲,“是嗎,米面糧油的好壞如何?”

陳管事指著程子安碗裏的米飯與案桌上的飯菜,道:“這些都是新鋪子送進來的米,鮮魚。比起以前,只好不壞。嘿嘿,這采買的新管事,程知府可知曉消息?”

膳房隸屬內侍省,只花費的錢從戶部銀飯處支取。

內侍省分為內外,內是近身伺候天子嬪妃的閹人即小黃門,外則是皇宮庭院,防衛,膳房,尚衣尚食等官員,宮女女官。有閹人,也有正常的男丁。

膳房的采買管事,當由內侍省指派。內侍省的兩大統管,一是許侍中,二是林都直。

徐二慶能在采買上大膽妄為,與戶部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分不開,林都直肯定也有一部分的關系,他的親娘,是二皇子乳母。

林都直管著禁衛班值,禁衛班值都是些權貴子弟,聖上領過兵,他的安危,自有跟隨他多年的親衛負責。

禁衛班值雖沒用,程子安琢磨著,估計林都直這次會受到牽連。

聖上會起疑心且不提,大皇子三皇子如何會錯過,狠踩二皇子的大好時機。

陳管事想要采買管事的心思,程子安只斜了他一眼,幹脆利落地道:“你已經長得夠胖了,再多吃,仔細會吃壞身子。”

徐二慶估計活不了,就是能活,定逃不過抄家流放。

陳管事不蠢,他聽得一楞,腦子轉得飛快,忙抹了下額頭沒有的汗水,連聲道:“是是是,小的多謝程尚書提點,是小的貪嘴了。”

程子安不緊不慢用完飯,算著聖上午歇起身的時辰,先晃去了承慶殿。

昨夜的雪下到早起方停,雪後的天空灰蒙蒙,廊檐處結了晶瑩的冰淩,庭院的雪灑掃幹凈,青石地面上好像不均勻灑了鹽,從側面看去,泛出陣陣寒光。

許侍中也不怕冷,靠在回廊的廊柱上,不知是醒著,還是睡著了。

許侍中今年已近五十歲,白面無須,身形微胖,逢人先露三分笑,看上去總是一團和氣。

待走近了,能看到許侍中下垂的臉,皺紋從眼角綻開,密布在太陽穴附近。興許總是低頭,聽到腳步聲他擡眼看來,額頭一道明顯的皺紋如橫廊,深深印在腦門心。

許侍中見到是程子安,眼底的冷意很快被溫和取代,輕聲道:“來啦?聖上還未起身。”

聖上午間一般會在禦書房隔間歇息,程子安朝緊閉的窗欞望了眼,壓低聲音問道:“許大叔,你冷不冷?”

許侍中頓了下,微笑搖搖頭,道:“習慣了,不怕冷,也不怕熱。”

程子安喟嘆道:“如何能習慣呢,盛夏烈日炎炎,寒冬冰冷刺骨。還是林都直的時日舒坦。”

許侍中眉頭微不可查蹙了蹙,側耳好似在傾聽什麽,之後方低低道:“外省都直,要換人了。聖上讓老黃去接替。”

黃內侍在聖上身邊的時日,並不比許侍中晚,與他一樣是聖上還未出宮開府時,近身伺候的小黃門。

聖上將林都直換掉,禁衛班值等悉數由自己的親信掌控,看來,聖上對二皇子的不信任,徹底加深了一層。

從前的下屬,變成了與自己平起平坐的統管,甚至在權勢上,還勝自己一層。

程子安詫異了下,不動聲色打量著許侍中的神色,見其並無不悅之色,他暗自長舒了口氣,笑了起來,道:“我就說,怎地沒見到黃大叔,等黃大叔閑下來,再去跟他道賀。”

許侍中臉上跟著浮起了笑意,道:“別太張揚,仔細遭了人嫉恨。王相他們一大早就來了禦書房,講了膳房那邊的事情,幾個皇子都來了,四皇子今朝沒讀書,被從先生處叫來了禦書房,說是年後四皇子開始學著辦差。我同老黃說過,采買的差使不好做,別辦砸了,到時候連累到他。”

膳房的采買管事,黃內侍變成了黃都直後,就該由他選人。許侍中是在提醒黃都直,別只管著安插自己的人手,最後犯了事,連累到了他自己。

黃都直聰明謹慎,他能伴君左右多年,至少不會在眼下的節骨眼上出差錯。

程子安沈吟了下,問道:“禦膳房那邊,許大叔可有麻煩?”

禦膳房的花銷,是從內庫支出,程子安不清楚裏面究竟如何,許侍中管著禦膳房,要是賬目出了問題,聖上可能會暫時放他一馬,心裏的疙瘩卻難以抹去,以後再難那般信任他,會逐漸另選信任之人任侍中。

許侍中望著遠處,神色淡然,道:“這點子錢,我看不上。我無兒無女,孤家寡人一個,也不知能否活到出宮養老,能有花上錢的那一日。失去聖上的信任,這些錢就是拿來埋我,給我壘墳墓的石頭。”

程子安半晌都說不出話來,許侍中是難得一見的明白人,聰慧,看多了權勢傾軋,亦看透了榮華富貴。

只是,難免沒勁。

許侍中耳朵忽地動了動,朝著程子安做了個手勢,轉身急急進了殿。

很快,宮女小黃門捧著熱水帕子魚貫而入,聖上醒了。

程子安輕嘲一笑:“這份差使,真不是人人能當得好。”

等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許侍中出門來將程子安請進了大殿東屋的禦書房。

聖上坐在禦書桌後吃茶,下巴朝椅子點了點,道:“你將王相他們差得團團轉,自己倒清閑,前來何事?”

程子安在椅子上坐下,笑道:“臣馬上就要忙了,前來是向聖上回稟,臣接手了戶部的差使,賬目等都未曾弄清楚,臣打算在春耕之前,將賬目大致厘清。”

聖上手上的茶盞,本來遞到了嘴邊,頓住片刻,將茶盞放在了禦案上,問:“厘賬?”

程子安:“是,厘賬。”

聖上似乎是發出了聲音,又似什麽都沒講,程子阿一時沒能分辨清楚。

“厘就厘吧。你是要趁著過年的時節厘賬?”

程子安這下聽得一清二楚了,欠身應是。

聖上雙手搭在椅子扶手上,垂下眼瞼似乎在沈思著什麽,片刻後道:“老四長大了,先前一直跟著先生在讀書,於政事上一竅不通,你帶著他去,讓他跟在身邊學習學習。”

以前四皇子小,在慶典筵席上,身邊還跟著乳母伺候,坐一陣就被乳母領了下去,程子安只遠遠見過他一面。

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還不夠,現在還來了個四皇子。

再過幾年,五皇子等皇子都會如雨後春筍般長大,烏泱泱一堆皇子,程子安只一想就眼前發黑。

程子安約莫清楚聖上的考慮,先前幾個大的皇子,資質平平,偏生跳得太高,眼睛發綠盯著那把龍椅。

四皇子究竟如何,程子安並不清楚。至少他尚在讀書,未曾走入朝堂,就不會礙聖上的眼,新人總有幾分新鮮勁。

程子安懊惱得快要吐血,迎著頭皮接下了四皇子這個寶貝金疙瘩。

聖上似乎無意看了眼程子安,道:“鋪子田莊戶帖等,你都理一理。”

看來,聖上昨晚將程子安的話,真正聽到了心裏去。四皇子帶來的郁悶,頃刻被沖散了不少。

程子安暗喜,他忙躬身應是掩飾,“待臣厘清之後,呈上供聖上過目。”

聖上滿意地點頭,突然好奇問道:“老二稱不給你吃鴿子湯,你要查采買的賬,是公報私仇,可有此事?”

公報私仇有,順帶整頓吏治。對手是二皇子,聖上的親生骨血,打死程子安都不會承認,面部紅心不跳,振振有詞道:“聖上,臣向來以正直,清廉,實幹著稱,只對事不對人,還請聖上明鑒。”

聖上從未見過有人會如此直白地誇讚自己,無語至極看著他,卻又無法辯駁。

程子安的確如他所言那般,能幹大事,難得清正廉潔,就是臉皮厚了些。

回到戶部衙門,方寅前來回稟,已經將厘賬的消息傳達了下去:“倉部與右槽的兩個郎中,稱身子不好,告假不能來。

方寅遞上來的名錄中,算上他自己,共計十一人。十一人分屬左右槽,度支,倉部。再除去那兩人,九人在戶部近百的官員中,一成都不到。

方寅唏噓道:“我的眼光,還是差了些。他們明明是見機不對,不想摻和進來。”

靠著德行約束,造成這樣的後果,並不令人意外。戶部近百官吏,程子安也不能將他們全都革職,在厘清賬目之後,再推行他的規矩律令。

若不能遵守新規之人,他再逐一清理出去。大周不缺官員,京城等著候官的進士同進士,天天來吏部問詢,幾乎將吏部的門檻都踏平了。

程子安道無妨,安撫著像是要哭的方寅:“人各有志,不強求。多兩人少兩人,都一樣,我們辛苦一些,也就做好了。”

方寅也沒甚辦法,程子安不給他唉聲嘆氣的機會,交待了一堆要註意的事項。

衙門正式封衙,程子安一大早來到了戶部衙門,前去了庫房。

方寅與其他八人已在庫房門前候著,見到程子安前來,連著戶部庫房的看守一起前來見禮。

程子安頷首回禮,一眼掃視過去,道:“過年時節,將諸位叫來忙碌,我實在是過意不去。不過,差使實在繁重,諸位清楚,戶部賬目一團亂,每年年後戶部都是最焦頭爛額的時候,到處等著要錢要糧。我也不能變出錢來,只能想法子,先把賬目厘清清楚,擠出些錢糧來,先應付急需且重要的支出,只能麻煩諸位辛苦一陣,待這次差使之後,我會將諸位的功勞,如實向聖上回稟。”

向聖上回稟!

包括方寅在內,在這裏的其他所有官吏,最高不過六品官。參加大朝會的官員,都在五品之上。

他們雖是戶部的京官,平時連聖上的面都見不到,更遑說他們的功勞,能提到聖上面前。

程子安的話一出,眾人面上露出了真切的笑,連連拱手保證:“下官定當心無旁騖,完成程尚書交待的差使。”

誑語是有一些,程子安不敢保證聖上可會獎賞他們,但他絕對不會抹去他們的功績,會寫折子呈上去,讓聖上知曉有他們這群人。

而且,程子安要趁機考核他們,若他們真德才兼備,程子安會盡力給到他們應得的回報。

這時,程子安聽到如鴨子般粗嘎的嗓音傳來:“程尚書。”

程子安臉頰抽搐了下,轉頭看去,四皇子在四個內侍的擁簇下走了過來,他拱手見禮,不動聲色打量著四皇子,道:“四皇子來了。”

四皇子額頭生得與聖上很相似,寬闊飽滿,雙眼清亮,充滿了好奇,大氅露出來的白狐貍毛在細嫩的臉龐上,隨著風輕擺,讓他看上去更天真爛漫。

眾人一起上前見禮,程子安簡要提了四皇子前來學習之事,他道:“諸位無需多禮,我的確是領了阿爹的旨意,前來跟著程尚書學習,以後若是有不懂之處,還請諸位多多指點。”

禮數周到,至少表面上挺客氣。程子安嘶了聲,暫且忽略了十七歲少年郎的鴨子聲。

寒暄之後,大家一起進入了庫房,按照程子安的吩咐,搬了五年前的賬目到門邊擺好的案桌上,開始核查。

程子安提出了要求,五年來的賬目,除了差數額的出入差錯,如果有大額度的變動,比如糧食價錢在一百文上下浮動,都要記錄下來,往前追查,將結果如實記錄。

起初四皇子只問了句為何要查五年的賬,程子安答了,他就沒再多問,安靜在一旁觀看。

安靜了沒多時,程子安正拿起一本賬,腰間突然一癢,他扭身,惱怒看去,迎上了四皇子清澈的眼眸。

“程尚書,吃茶。”

程子安看向手邊的茶水,聞到茶水中飄散出來的蜂蜜氣味,他不喜吃蜂蜜茶水,便沒有去碰,客氣道了謝。

四皇子再戳他:“程尚書,趁熱吃啊。蜜茶甜,趁熱吃才香。”

程子安咬牙,端起茶水勉強嘗了口。

四皇子見程子安吃了茶,終於滿意地笑了,他伸了個懶腰,嘀嘀咕咕道:“我不懂這些賬目,太覆雜了。阿爹讓我來學習,我學不會,一看就想睡覺。何況大哥二哥三哥他們都沒學,我也不想學。”

咦!

程子安意外了下,倒很快就釋然了。

皇城中長大的皇子,哪能有真正的單純。

四皇子這是在試探他,還是在利用他?

程子安從四皇子身上收回了視線,道:“四皇子,可有人告訴你,你如今的嗓子,不宜多說話?”

四皇子臉一垮,緊緊閉上了嘴。

註:幾時過去,做個閑人:出自蘇軾《行香子·述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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