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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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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章

過年時節,京城熱鬧而喜慶,宮內亦一樣,慶典不斷。

衙門空蕩蕩,除了戶部的庫房,燈火幾乎徹夜不滅。

四皇子的話少了些,程子安見他憋得很,滿臉的欲言又止,但他臉皮不足夠厚,非必要不再開口。

呵,少年!

心思是多了些,只畢竟青蔥少年,自小金尊玉貴長大,見識肯定足夠,獨自歷經的事還是太少。

程子安不禁回憶,前世他在四皇子這個變聲的年紀,也是嫌棄自己的聲音,面無表情裝高冷,三棍子都打不出一個屁來。

到了這世,他該說時照說不誤,從未考慮過聲音是否刺耳的問題。

被保護得太好,不缺心機,卻缺乏經驗、沈穩大氣。

程子安從不相信有皇子願意做富貴閑王,富貴閑王也不那麽好做,身為帝王的親兄弟,比起隔了一層的堂兄弟們還要尷尬,受到的猜忌與懷疑更重。

掌控天下權勢,九五之尊的寶座,誘惑力比天大。

無論四皇子懷著何種心思,程子安只管盯著自己的目標,既厘賬。

第一天下來,程子安看到大家記錄下來密密麻麻的疑點,就大致能看出,戶部賬目的糟糕。

一邊是歌舞升平,一邊是焦頭爛額。

到了大年三十這天,程子安放了所有人回府歇息,到了初二時再回到庫房繼續忙碌。

宮內有慶典朝賀,程子安沒能歇個好覺,一大早就起身,穿上朝服進了宮。

宅子離皇城近,程子安的騾車到了時,宮門口仍然排起了不短的隊伍。

程子安幹脆下了車,步行前去宮門。經過一列車馬時,王相從馬車裏掀起車簾,喊道:“程尚書。”

程子安轉頭看去,王相也下了馬車,他拱手見禮,道:“王相怎地也這般早?”

雪後早間的天氣,一張口,面前徐徐冒出白氣,王相先裹緊了大氅後方道:“上了年紀,睡不著了,比不過你們年輕人,幹脆早些進宮。程尚書這些時日沒能歇息,差使做得如何了?”

程子安陪著王相一起走進宮門,道:“王相這個如何,讓我著實不知該如何回答。厘賬麻煩,跟團亂麻一樣,不知何時方能厘清。”

王相呵呵笑道:“理不清,就幹脆快刀斬亂麻。”

程子安看了王相一眼,微笑著沒做聲。

王相呼出口白氣,道:“這積年的老賬,著實難吶。厘到最後,又能如何呢,戶部不能亂啊。”

以前的戶部尚書,不是被罷官,就是早已致仕,大周沒有繼續追究責任的規矩。侍郎郎中書令史們大多都在,查出了錯處追究下去,會引起戶部動蕩。

程子安自有自己的打算,笑道:“王相說得是,我當著戶部的差使,總不能成日稀裏糊塗,對著一筆糊塗賬。年後,到處就該伸手朝戶部要錢了,戶部捉襟見肘,到時候還需要政事堂一並想法子。”

王相伸手拉上了風帽,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加快了步伐離去。

政事堂也變不出錢糧來,他可不能被程子安給纏上了!

程子安眉毛一挑,慢悠悠跟上,望著王相利索的步伐,他已足足六十七歲的年紀,在鄉下種地的百姓中,活到五十歲就算是高壽,果真是養尊處優使人長壽。

大朝會在渾元殿舉行,按照品級高低落座。程子安的品級雖算高,因有爵位的宗親前來,他坐在了靠中後的位置。

不大一會,百官陸陸續續全部入座,聖上還未到,相熟的官員們互相寒暄,小聲說著話。

程子安身邊是禮部吳尚書,他與程子安不熟悉,彼此打了個招呼,見章尚書伸長脖子與程子安說話,便幹脆與其換了位置。

章尚書感激道謝,吳尚書哎喲一聲,道:“章尚書你身子骨不好,且要小心些。貢院還要勞煩你抓緊功夫修葺呢,可不能耽擱了春闈。”

年後就是大考之年,貢院已經三年未用,按理說已經早該修葺了。

程子安擰眉聽章尚書道:“我早就遞過折子,說是要早些修葺貢院。只沒錢,我拿什麽去修?”

吳尚書看向程子安,道:“程尚書,科舉乃是為國取士,萬萬不能出差錯。還要勞煩程尚書,無論如何要撥付些錢財修好貢院。”

恰好程子安前兩天看過了貢院的修葺賬目。

除了朝廷開恩科,貢院平時鎖著,有人專門看守,在大考之年開啟。

空置的屋宇,哪怕有人灑掃守著,比有人住著時要腐壞得快。就算再腐壞,貢院只是屋頂墻壁,裏面是些簡單的案幾長凳,遑說修葺,就是推倒重修,也花費不了幾個銀子。

貢院修葺的銀兩數目,很是有意思。

三年前貢院修葺的數目,程子安見到兩千兩時,真正被驚呆了,他便往前再翻,看到六年前與九年前幾近三千兩的數目,便明白了緣由。

感情是章尚書上任之後,修葺所需的銀兩還少了近三成,反倒是他大驚小怪了。

程子安隨便問了幾句,聽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左曹的林郎中,在戶部已經當了十五六年差,算得上是戶部的“老郎中”,他道:“三年前,工部章尚書送了修葺的文書到戶部,下官清楚記得,當時章尚書請求的數目,是三百一十八兩。下官之所以記得如此清楚,乃是因為,這個數目比起以前,著實低太多。章尚書在文書上,列明了所需木材,工匠的工錢等等。這三百一十八兩,主要花費還在幾根檁子上,工匠們查看過,屋脊出瓦當漏雨,檁子已經腐壞,還被蟲蟻蛀咬,須得趕緊更換,否則的話,會有塌掉的危險。文書送到戶部之後,就沒了聲息,過了些天,下官也不知怎麽回事,重新看到了工部請款的文書,上面的數目,就變成了兩千兩。戶部拖延了些時日,就允了這筆錢。”

三百一十八兩,與三千兩相比,著實太過打眼,打眼到礙眼,甚至是讓人沒臉。

這是要斷了其他官員貴人的財路,官路,戶部斷不會聲張,聲張了,戶部天天喊窮,卻同意了離奇的修葺數目,一個失察之責是逃不脫了。

大皇子領著工部的差使,這兩千兩,章尚書定在他面前費了不少力氣,才從三千兩降到了兩千兩。

程子安想了下,道:“貢院乃是從前朝留下來,已經快兩百年了,年成太久,以後修會越來越麻煩,不若幹脆推倒,重新起座新的。從正月十五就開始動工,地基在,只砌墻,屋頂脊梁蓋瓦,快得很,在三月初春闈時,保管能完工。”

章尚書聽得頻頻點頭,道:“這個法子好,現在的貢院,終究是太陳舊,哪怕是年年修葺,都修不過來,還不如幹脆重建,省錢省力省事。”

吳尚書震驚地道:“貢院匯聚了文脈,何時開工,何時上大梁,都先得要欽天監選吉時,祭祀禮儀,哪能隨便動工。前後不到兩個月的時辰,恐來不及啊!”

程子安並非拍腦袋做出的決定,他在雲州府修築過織造城,還將城墻拆掉,延長之後將織造城框進了城內。

織造城放花樓機的屋子,比貢院還要高大寬敞,連著打地基,裝好門窗,前後一共兩個月就完了工。

現在的貢院,窗欞狹窄,考場昏暗,遇到天陰沈的時候,裏面還需得掌燈。

雲州府放花樓機的屋子,考慮到光線的問題,在墻上開了很大的窗。考慮到保暖,磚墻砌得厚實,用了兩層的雕花窗。

京城的天氣比雲州府暖和,與雲州府采用相同的建造方式,比起現在春寒料峭時,考生凍得清鼻涕橫流要強。

至於文脈,程子安笑道:“吳尚書,貢院每三年一開啟,取士的人數,大致差不多。修了新貢院,難道取士人數變少了?”

吳尚書語滯,反正無論是新修貢院,還是修葺,只要不耽擱春闈即可。

既然程子安提出的建議,章尚書也附和同意,到時候出了事,與他無半點幹系。

章尚書神色黯淡了瞬,靠近程子安,欲解釋工部修葺的銀錢數目,他一開口,程子安就擡手攔住了。

“章尚書,我看過了賬目,裏面的來龍去脈,我已清楚得七七八八。吉時快到,聖上快來了,我們且留待日後再議。”

大殿人多,的確不大方便,章尚書便與程子安說起了閑話。

聖上卻遲遲未到,程子安朝前面看去,除了幾個小皇子被乳母伺候著在玩耍,大皇子到四皇子,全都不見蹤影。

承慶殿內。

大皇子黑沈著臉,三皇子滿臉委屈,二皇子神色憤憤立在屋中央,指著垂頭喪氣的四皇子,怒道:“老四,你少在阿爹面前裝可憐,我可沒欺負你!你在阿爹面前裝乖巧懂事,搶了我的差使,我這個做兄長的,從沒想過與你計較!”

二皇子將胸脯拍得啪啪響,痛心疾首道:“我以前在戶部當過差,自認為比你懂得多一些,我們可是同胞兄弟,我這個做二哥的,就多提點你幾句,誰知你卻好心當做驢肝肺,還同我頂起了嘴,阿爹,你可不能再偏心,要替我主持公道啊!”

“老二!”

聖上一掌拍在案幾上,厲聲呵斥道:“好你個偏心,老四搶了你的差使,你個混賬東西,你當的那些差使,狗都看不上,何處來的臉提點老四,你那叫提點,你管老四學到了什麽,還敢逼問威脅老四,讓老四將戶部的事情,向你一一回稟。呵呵,好大的威風,這個天下,還是老子的!有本事你坐到老子這個位置上來,你再讓朝臣百官,事無巨細向你回話!”

二皇子雖低頭不語,卻憤怒不止。

偏心,聖上太過偏心!

聖上感到眼前陣陣發黑,看向大皇子與三皇子,罵道:“你們兩個也是混賬透頂,挑撥慫恿看笑話,都當阿爹,兒女都已長大成人,還尤不懂事,哪有當兄長的模樣!”

大皇子與三皇子被罵,與二皇子一樣,很是委屈不平。

他們兒女成群,卻還是光頭皇子。四皇子乳臭未幹,卻能去戶部這等重要的衙門當差!

聖上差點一口氣沒能上來,大罵道:“你們還不服氣,老大老三,你們在工部吏部做的那些事,別以為老子不清楚!要不是你們是老子的兒子,早就將你們拿去砍了頭!”

幾個皇子肅立著,一聲不吭,大殿內,只有聖上的咆哮聲:“老二,你給我滾回去反省!老大老三,你們再當不好差,在背後亂動手腳,老子將你們腿腳都打斷,省得你們出來丟人現眼!老四,你去戶部要是學不到東西,繼續滾回去給老子讀書!”

許侍中將小黃門與宮女們遠遠支開,親自守在了大殿門口。

天上的烏雲卷來卷去,天剛晴了沒幾日,又快下雪了。

這大殿裏的吵鬧,只怕以後也會如這天氣一般,不知何時就會變天。

眼見已經快到吉時,許侍中輕手輕腳進了大殿,聖上喘息著,看到他進屋,蹭地起身,疾步往外走去。

許侍中趕緊跟上前,四皇子見狀,也不理會幾個兄長,小跑著追了上去。

聖上快步走了一氣,實在是連呼吸都困難,腳步方緩了下來,餘光瞄到跟在身後的四皇子,他沒好氣地道:“老四,不懂之處就問,難道連這些你都不懂?”

四皇子眼神微閃,小聲道:“阿爹,程尚書嫌棄我嗓子難聽。”

聖上楞住,倒是程子安能說出來的話,做出來的事。

程子安對待四皇子不客氣,聖上些許的不悅,被程子安的只忠君,並不投靠任何皇子沖得一幹二凈。

聖上心情勉強松快了些,到了渾元殿,在大殿上坐定,望著底下叩拜的朝臣,擡手微笑叫起。

許侍中跟著大聲唱誦,朝臣們再次謝恩,起身落座。

聖上舉杯先飲,他揚首喝完,底下的朝臣,雙手捧杯作揖之後,擡袖擋住酒盞,飲完杯中酒。

“過年時節,就圖個喜慶,諸位隨意,隨意些。”

聖上倚靠在龍椅裏,語氣溫和,難得笑了起來。

權勢的滋味真是好啊,他坐在這個龍椅上,朝臣百官莫不頂禮參拜。

天家父子之間,不比百姓。聖上如何從先帝手上接過了皇位,他自己一清二楚。

如今面對著自己與兒子們,聖上雖盼著兒子們爭氣,兄弟友恭,以後的江山社稷,肯定要傳給他們其中一人。

只在他活著的一日,他就是天下的君王,就是親兒子,也休想染指!

二皇子不在,大皇子與三皇子明顯神色不悅,悶聲吃酒。

朝臣官員們聰明得很,眼見形勢不對,大殿裏只聽得到碗碟偶爾碰撞的聲響。

慶典結束,恭送聖上離開之後,相熟的官員結伴離去。

程子安見章尚書起身困難,伸手將他攙扶起身,他忙道了謝:“我就是坐久了腿不靈活,走幾步就好了。”

走動幾步之後,程子安小心翼翼放開了手,眉頭不由得微皺。

章尚書應當很快就得致仕,工部接任之人尤其重要。工部甄選了一批有真才實學的工匠,懂得技藝者,並不一定能做好官。

在朝堂上,與官員們打交道,比學習技藝還要難,頭腦要足夠靈活,與他們見招拆招,護好工部只會低頭做事的老實人。

大過年的,程子安也不好與章尚書說這些,待到出了皇城,章尚書的小廝將其攙扶走之後,他也打算上騾車回府。

王相的馬車駛到程子安身邊,他撩起車簾,道:“你阿爹阿娘都不在,只剩下你一人,去我府上用飯如何?”

程子安撓撓頭,很是掙紮了一番,道:“我很想去王相府上大吃一頓,只我太累了,想要回去躺著。”

王相哈哈笑,道:“走吧,到了我府上,你也可躺著吃吃喝喝,反正你向來不拘禮。”

程子安估計王相是想與他說大殿發生之事,皇子們之間不合並不是秘密,王相也不會提這些。

吃酒說話,難免涉及到儲君之事,聖上不突發惡疾,至少還能活上些年頭,程子安不想去碰觸這個問題,給自己添堵。

程子安搖頭,直言拒絕道:“多謝王相的盛情,在相府躺得不舒坦,我還是回去的好。”

王相見程子安堅持,未再多勸,與他道別離開。

此時天色已晚,家家戶戶的屋頂上飄散著炊煙,在忙著煮年夜飯。還有趕早的人家,開始放起了爆竹。

宅邸離皇城近,程子安望著京城此刻熱鬧的人間煙火,幹脆棄車走路回去,莫柱子駕著騾車,不遠不近跟在了後面。

到了鑼鼓巷子口,程子安聽到身後粗嘎的聲音響起:“程尚書。”

程子安驚詫地看去,問道:“四皇子,你怎地在這裏?”

四皇子裹緊衣袍,白狐貍皮換成了紅狐貍皮,襯著白皙的臉,清澈的雙眸狡黠地轉動:“我馬上就要進宮參加家宴,特意趕來跟程尚書說一聲,二哥不滿戶部之事,被阿爹責罵,留在府裏反省,連家宴都不能來。”

程子安瞪大了眼,道:“就這些,值得四皇子特意趕來,費嗓子說給我聽?”

四皇子嘟囔道:“我已經問過了太醫,每個男子都會這般,嗓子很快就會好。”

程子安笑著說了聲是嗎,“時辰不早,四皇子趕緊進宮去,別耽誤了家宴。”

四皇子急著上前一步,拱手長揖到底,道:“我前來見程尚書,是想先與程尚書通個氣。若是程尚書同意,我去向阿爹請求,請程尚書正式做我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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