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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續身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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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續身契(上)

展眼已到五月底, 穆府外頭田莊上的地都耕種發了芽,商行裏的車隊也打南邊走了個來回,一家子才算從忙碌中覷到一絲喘息時機。

因每年府上都有許多男女仆人身契到限,趁此閑時, 曲嬤嬤便將今年的擬成單兒拿給兩位管家主子看。張姨娘提筆圈了自己要留下的人, 餘下都推給清哥兒大奶奶李氏裁奪, 而這也正合了李氏的意, 當下便前前後後忙碌起來。

這些奴仆, 有的是身契頭一回到限, 有的則是不知到限過多少次,一直被穆府留了又留的。所謂“留”便是主子發話, 可以再和穆府續立一份身契, 繼續留在府上服侍,不能留的則只能贖身出府。

而所謂贖身, 是當初立“雇身契”時和牙人、主家約定的一個錢數。

按連州奴婢市場官價來說,一個十來歲能做事的侍女, 五年雇身契賣時能有五貫至十貫不等,那麽贖身時就要拿出十五至二十貫的錢來——這對於一個每月只有三五百文月錢的來說,是他們須得長年累月省吃儉用才將將能夠攢出的全部家當。

當然, 這其中自然有那等拿不出贖身錢來的, 便只得讓家人湊錢來贖,若還是錢不夠, 唯有送去奴婢集市等著繼續發賣罷了。不過,也有那等伺候久的老人, 主家通情, 臨走時額外會有賞賜,還有近身伺候主子的, 倘若主子念舊情,免掉贖身錢也未可知。

凡此種種,雖是奴仆的事,但也關乎人心世情,家宅安寧,所以李氏並不敢輕視,凡有不決之處都再三再四請教老太太,加之身邊又有曲嬤嬤這等老道人精做參謀,很快的,穆府送走了一撥又一撥人,又采買了一批人,漸漸恢覆起往日熱鬧來。

……

晴秋的身契也是今年到限,只是不管是紅昭還是紫燕都曾悄悄告訴她,她的名字是姨奶奶|頭一個圈下來說要留的,因此心裏很有些篤定,只等著後頭父親上門來和穆府重新續立一份身契。

這也是很叫人無可奈何的,有些年長的男仆還好,他們自身能做主,若是女子,別說是十來歲的丫鬟,就是四五十歲的老媽子,也得有父兄來做主,自己是不能簽押的。

……

這日,該走的都走完了,輪到留下來的家人上門。晴秋早早起床穿戴,伺候容姐兒用過飯後,銀蟾便把她推出去,笑道:“我知道姐姐坐不住,不若往外頭逛著等,屋裏有我伺候,再不濟我叫紅昭姐姐來幫襯。”

晴秋笑了笑,親自去叫紅昭,屋裏丫鬟們知道她今天要見爹爹,都忙不疊找出體己東西來相送。晴秋連連推辭,到底還是收了一包袱點心茶葉等物。

……

出門時,聽見花廳那邊傳來斷斷續續的哭聲,忙問端底,便有小丫頭回道:“是頌月姐姐,她今年身契也到了年限,正舍不得姨奶奶呢。”

“姨奶奶沒留她”晴秋一臉詫異,她這兩天總看見頌月進來,以為和平常一樣,是來和姨奶奶嘮家常閑說鴻哥兒趣事的,沒想到竟是這個緣故。

大家都搖頭,紅昭拉著晴秋出來,道:“她求了姨奶奶幾天,終究還是沒被留下,咱們小點兒聲罷,叫她聽見,又該抹淚了。”

晴秋心下也有些傷情,她和頌月在一鋪炕上睡了小半年,看出她是個率真的姑娘,人不懶也不壞,按姨奶奶為人脾性,並不是那等苦求不叫留的,所以究竟是什麽緣故呢

晴秋百思不得其解,而眼下紅昭也頗感物傷其類,面上淡淡的,晴秋便索性暫且將疑慮拋諸腦後,徑自出得門來。

……

二門外幾間倒座房人頭攢動,嘈嘈雜雜,有管事嬤嬤在門外侍立,引著晴秋走向最向裏的一間,推門進去,果然滿座都是今年叫留下來的奴婢,多是各院伺候主子的大小丫鬟。

因馬上就要見到家人了,女孩們神情都激動得很,這個說給爹娘納了兩雙鞋,那個說攢了好些針線,還有至今和爹娘仍有怨氣的,憤憤埋怨著當初既然賣我,如何又要拿我兩遍賣身錢等語。

有人眼尖,見著晴秋進來,忙請她上座。晴秋哪裏肯,再四推辭,終究撿著門口一個小圓杌子坐了。

她心緒也難平靜,若說前兩日她還滿心暢懷自己又有五年穩妥日子,可是如今來了這裏,不免猜想,外頭喧鬧的人群裏是不是有爹爹的身影若跟著他回家,日子雖可能會艱苦些,可她也就此能一朝解了契,脫了奴婢這個枷子,從此像風一樣,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眾人只看見晴秋嫻靜地坐在那兒,不知她此刻已經將手心裏的手帕擰出花兒來了。

忽的,門又被推開,一位管事嬤嬤進來,滿屋打量,見晴秋在這兒,忙笑道:“晴姑娘來了,快出來,你家裏父兄來了。”

晴秋忙騰地一下站起,半晌才回過神來,輕輕道:“好。”

*

轉步來到另一間房前,嬤嬤欲要替晴秋推開門,她擺了擺手,沈吟一口氣,雙手推門而入——

屋裏陳設簡單,只設了一溜兒會客的圈椅茶幾,她掃了一眼,目光很快凝住,與三年前那次見面相比,父親沈伯友的肩膀越發佝僂,臉上布滿丘壑般的皺紋,眼睛深深陷進眼窩裏,與記憶裏相比渾濁暗淡了不少,正怔楞地望著自己……

而他身邊站著的那位黝黑高壯的青年,晴秋盯著他看了半晌,才認出這是自己的大哥,沈天賜。

他哪裏都變了,變得更高更壯,唯有身上那股子仿佛惡狗一般隨時能咬人的勁兒沒有絲毫變化,舊時回憶紛至沓來,晴秋見了不覺抖了抖肩膀,目光撇開。

沈天賜見著自己妹子,驚訝地挑了挑眉,收回歪歪斜斜杵著的腿,朝地上輕輕吐了口唾沫。

“…晴姑娘,”曲嬤嬤招徠晴秋,開口笑道:“一家人敘舊有的是時候,這一位是牙婆王媽媽。”

晴秋走至近前,福了一禮,她自然不會忘記這位牙婆,就是她當年把自己謀到穆府的,看著這張笑瞇瞇的臉,晴秋心裏的懼意油然而起,霎時連脊梁骨都繃緊了些。

王媽亦打量著眼前女孩兒,見她穿著一件本白葛紗短褙子,外罩藕荷綢掐牙半臂,下著一身同色裙子,腳踩一雙蝴蝶落花繡鞋,端的是錦繡輝煌;又觀其身量高挑,面頰白潤,滿頭烏發用兩根小銀簪別成一個髻兒,行動間仿佛分花拂柳,端的是落落大方。

不禁生疑道:“這是府上哪位小姐”

晴秋低垂著頭,沒說話,曲嬤嬤笑道:“什麽小姐,這就是晴秋——沈秋容,您老再掌掌眼”

“唉喲,”那王婆驚詫一聲,圍著晴秋再三看了看,滿口唏噓道:“我竟真認不出,瞧瞧這出落的,真真兒的走過來我還想著這是府上哪一位小姐呢,竟想不到是這丫頭!還記得當年見到她時,還是個黃毛耷秧的小丫頭片子,如今也水蔥似的,果然您這府上養人!”

曲嬤嬤笑道:“那是自然,我們家從來都是恩多威少的,不然也難把女孩養成這樣!”

大家又寒暄了兩句話,曲嬤嬤便把晴秋舊時的身契拿出來,與沈父道:“沈老爹,這是當初晴姑娘的雇身契,如今托主子的福,願意多留她幾年,您若也願意呢,這份舊的身契就不用贖了,續立的話我們姨奶奶開恩,叫贖身錢與雇身錢相等,您看如何呢”

這半晌,沈伯友都沒撈到時機在兩個婆子此起彼落的寒暄聲中插上一句嘴,聽見問話,不免磕絆了一下,張了張口,竟沒吭出一個字。

他兒子沈天賜從旁撥拉他一把,搶先道:“甭跟我們來這一套,今兒我們爺兒倆來,就是接我妹子回家的!你甭把你們這裏說得天花亂墜,再怎麽著,我妹子不也是給你們家當奴才嚒!”

難纏的鬼曲嬤嬤對付多了,聽了這話也不惱,只笑道:“雖說為奴做婢是不假,但這位小兄弟你也瞧見了,你妹妹她如今穿綢著緞的,人也長得快和我一般高了,可見她這五年是一點兒虧也沒吃著,縱是你們自己家裏,若是想把女孩兒養成如今這樣的,想必也不是那麽容易的。”

她笑睇著眼前布衣芒鞋的兩父子,溫聲勸道:“所以,讓晴秋晚回去幾年也不盡是壞事,況且我們府上有好些二十多歲還在供職的女孩兒,又管吃穿,又有月錢攢,家人還得一份雇身錢,三全其美的好事,何樂而不依呢”

這一番話說得那牙婆都連連頷首,只可惜沈天賜也不是那等兩句話就能說得通的,他只覺得眼前這位雖然溫言款語,但實則處處看扁人的老媽子忒紮眼,叫嚷道:“您這鬼話糊弄糊弄剛才那些人也就算了,她都已經十五歲了,十五歲,耽誤不得,況且這兩年我們家裏也寬裕了,用不上再賣妹子過活了!”

他揮了揮手,決議不再相談。

曲嬤嬤看了一眼晴秋,她自道完福以後便沒再開口,聽見他兄弟幾次三番的話,面上淡如水,不知她心裏想頭。

“那沈老爹的意思呢”曲嬤嬤轉而問道。

沈伯友這回回神了,他張著脖子,卻看向晴秋,仿佛心有靈犀似的,一直垂首不語的晴秋此時也擡起頭。

父女二人四目相視,晴秋叫了他一聲爹爹。

沈伯友欸欸應了兩聲,忽兒問道:“容兒,你吃得怎麽樣”

“挺,挺好。”乍一聽見父親如此相問,晴秋也磕絆了一下,忙笑道:“早晨吃了一碗水飯和一碟子栗餅,昨兒晚上吃的是四個葷素小菜和兩個驢肉爐餅。”

“有爐餅吃就好啊……”沈伯友輕輕喃道,與崇元十六年那次見面相比,她的容兒變化委實太大了,不僅身量抽條,面貌也白潤起來,不再是從前那副瘦伶伶的模樣,甚至隱隱帶著股“富態”,他明白,這是田間地頭,拉貨的馬車上作養不出來的精細。

可他又有些想不通,像是自問,也像是問人,道:“二十來歲的女伢子,怎麽能還做事不成家嚒”

曲嬤嬤笑道:“哪裏能不成家,那不成出家人了不過是家裏或早早定下,或者她自己有錢,尋個能幹後生,多少人搶著說媒呢!”

沈父活這麽大半輩子從沒聽過還有女人能自己尋後生的,猛搖頭道:“這都是歪門邪道,或者是投胎投著了,命好。”

他對晴秋諄諄道:“咱們莊稼戶,沒有那個命,爹爹把你接出來,贖身錢也不都叫你出,爹爹攢了五貫錢,加上你手裏的,若不夠,爹爹再把家裏毛驢賣了,湊上一湊,定能夠的!”

沈父說出這一通話,似乎也有了勇氣,打開了話匣子,繼而又道:“到時候你回家裏,就和當初爹爹和你說的一樣,先和你娘揍兩年伴,再給你尋一門好親事。”

他笑了笑,略顯輕快地道:“劉掌櫃家裏那個貴兒你還記得嚒爹給他們家拉蓯蓉,你小時候給爹壓車,他那時候非要摸咱們家的馬,還是你把他罵走的呢,他還記得你,這兩年你哥哥嫂嫂也種蓯蓉,都賣給他們家。咱們兩家也算知根知底的,我們就商議著不妨給你和貴兒結個親事。”

貴兒

晴秋在腦海中思索,想了半天才隱約想起一抹哇哇大哭的人影,記得都不如他那個掌櫃爹深刻——劉掌櫃門牙早些年叫人打掉了,又重新鑲了顆金的,因此大家在背後都不管他叫劉掌櫃,反而叫劉金牙……

晴秋漫無目的地想著,先剛沒走進這道門時百般的踟躕,如今都已經煙消雲散,只剩下篤定——她正要開口與父親說話,卻聽門“咿呀”一聲開了,正是紫燕推門進來。

正不知她所為何事,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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