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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續身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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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續身契(中)

且說紫燕推門進來, 先向屋內眾人施了一禮,然後徑直走向晴秋,笑道:“這半天,才找著你!”

晴秋忙問:“怎麽”

紫燕道:“倒沒別的事, 是二太太的兄弟梅大舅老爺後天過大壽, 因知道咱們家有一件京師來的‘意思作’, 便打發門子借來拿去擺擺, 瞧個意思!這是一則, 還有一則我們奶奶也不知道要送多少賀壽銀子, 只是預備上兩口羊,五壺酒, 米面各一鬥, 意思意思也便罷了!”

這話裏,拉拉雜雜夾著許多個“意思”, 紫燕一說完,那王婆最先笑了:“唉喲, 瞧瞧這姑娘說的話,到底是個什麽意思,我竟聽不明白!”

一旁沈伯友也撓撓頭, 憨憨地笑了, 沈天賜自然也聽得雲遮霧繞一般,不過他並不在乎, 只一味盯著紫燕猛瞧。

曲嬤嬤笑道:“這話裏唯有一樣東西是個迷,我形容出來你們就明白了, 原不過是茶盤那麽大的一個擺件, 也不知誰想出方兒來,拿羅帛片子、通草花相纏裝點成亭臺樓閣, 山水花園,再拿珍珠寶石做點綴,比婦人頭上的簪環還炫目紮眼,不過是京師老爺們琢磨出來的奢靡玩意,所謂‘意思作’也就是瞧個意思罷了,正經誰家裏常擺這個呢,不禁打不禁摔的,我們都收在庫房裏。”[註①]

她又指了指晴秋,笑道:“正好,庫房的鑰匙就拴在晴姑娘的腰上,人家可不得巴巴地找她來”

晴秋也忙向紫燕道:“急不急著要我得等會子才能過去,意思作我倒是知道在哪兒收著。”

紫燕笑道:“有這個東西就好了,我生怕它落在哪裏沒人記得,所以才過來問你。不著忙,我先回了我家奶奶去。”

晴秋便道:“也好,等會兒我取出來送過去。對了,上兩個月我們舅老爺也過壽,送去的羊和酒都一樣,米面卻是各兩鬥,再加一攢盒點心,包了二十貫賀壽銅錢,你說給奶奶聽,叫她裁奪著辦就是了。”

一旁曲嬤嬤也頷首,這的確是府上賀旁支長輩親戚過壽的慣例,難為晴秋記得這麽清楚。

紫燕說知道了,又向眾人輕輕頷首,旋即抽身離去。

她這一打岔,卻著實叫沈家父子看見了晴秋在穆府裏除了穿戴上的另一面,也切身體會到,眼前這個妮子,不論是姿容還是談吐,都和舊時那個在家幫襯老娘,在外給爹爹壓車的小丫頭不一樣了。

沈天賜形容未變,沈老爹卻目光一深,低下了頭,心中作何所想,別人不得而知。

曲嬤嬤卻也看出一二來,忙趁熱打鐵道:“您也看見了,孩子在我們這兒還算出息雖說女孩家出息沒大用,可這些本事她學了去,往後當家主事不也更輕省嚒。況且這兩年晴秋也從下人房出來了,再不用洗衣籠火,就是平日裏用飯用茶,櫛沐梳洗,也都有底下小丫鬟趕著服侍她,雖說不是小姐,但和外頭一般姑娘比,也不差了。”

沈伯友不禁點點頭,先剛他見女兒穿戴得好,心裏也猜她是強裝體面,不叫家人難受罷了,如今卻碰見穆府婢子和她共事,行動有禮不說,言語上也尊敬,心裏這才放下大半。

又打量女兒,半晌才開口道:“頭先出門時,你娘跟我說一定要把你接回來,她想著你,五年裏沒有一日一夜是不想你的。”

提起娘,晴秋不禁眼圈一紅,要是今天娘能出門見上一面就好了,她有許多年沒見過娘親了。

不過縱是如此想念,她也只是道:“爹爹……還請恕女兒不孝,眼下不能回到您二老身邊,侍奉你們了。”

沈老爹空空嘆了一聲,一雙混沌老眼再也無光,低下頭去。

沈天賜卻袖子一擼,張口喝道:“沈秋容,你聽聽你這說的還是人話嚒,他們穆府一個月給你多少錢撐死也就三五百錢罷了,你若不想待在家裏,上外頭做廚娘、繡娘,哪家一月不給你千八百錢”

他又冷眼瞥了瞥曲嬤嬤,道:“您老人家先剛拉拉雜雜說那麽大一通,不是哄她就是哄我們的,你倒是真格兒問問她,給人家當奴才沒吃過苦倒是有一句話您老說的不假,那就是她不回家,不過是圖在你們這裏穿花戴銀,當個假小姐罷了!”

曲嬤嬤當他胡攪蠻纏,聞言只管笑笑,晴秋卻唰的一下臉色白了,硬聲道:“我沒有!”

“謔,還敢犟嘴了!”

仿佛瞧見了什麽新鮮事似的,沈天賜歪著腦袋嘻嘻一笑。

旁人不知,晴秋卻是真真兒的清楚,這是他發怒的前兆,忙不疊退了一步,後背猛地生了一層冷汗,此時此刻,倒座房的房門卻再一次“咿呀”一聲兀自開了——

好端端的府邸,到底有多少人不請自來沈天賜怒目橫視,卻見是兩個穿紅著綠的美貌女子一前一後走進來,不覺瞪圓了眼睛,連呼吸都滯住。

這兩名女子都在桃李年華,且都長得極為肖似,仿佛照鏡子似的,都是粉腮翠眉,烏發如雲,肩若削成,腰若約素。只是穿紅的那個嫻靜溫柔,著綠的那個顧盼神飛,正是一樣品貌,不一樣風流罷了。

她們一進門便攜來一股裊裊香風,幾乎滿室生輝,看得呆住的不只有沈天賜一人,連王婆和沈老爹也從座位上站起身來,就要見禮。

卻聽為首的那位紅衣女子道:“姨奶奶知道你這會子正見家裏人,恐怕你著急忙慌的,不能盡訴思情,特特打發我們來告訴你一聲,說不要惦記差使,好好和家人說說話,敘敘舊情。”

又沖沈老爹道:“給您老道福,我們姨奶奶也說了,若家裏有什麽難處,也不妨告訴一聲,咱們府上雖然沒權沒勢的,但人嚒也有幾個,錢也有幾個,都好說的。”

這一番話說得,既客套又叫人心裏熨帖。

沈伯友聽出來她們並不是主子奶奶,僅僅只是跟前的丫鬟而已,心裏卻也無不感慨,忙道:“勞主家奶奶惦記,托她大福,家裏都好,就是都好了,我們就尋思著把秋……晴秋回家來。”

紅昭看了看一旁的晴秋,見她臉色煞白,額頭沁著一層汗,不置可否,回身細問她怎麽了。

晴秋只是搖頭,她沒法兒和紅昭說這個事。

紅昭卻是經歷過的人,哪能猜不明白,當下轉身,對沈老爹道:“雖然我是外人,但我有一句肺腑之言,不知道沈伯伯願不願意聽。”

沈伯友莊稼戶,也說不出什麽洗耳恭聽的話來,聞言連忙拱手,直道您說。

紅昭笑了笑,道:“頭一回賣她是父母做主,第二回 究竟也該讓她自己做個決斷了,言盡於此。”

沈老爹聽完,訥訥兩聲,竟是無言已對。

沈天賜卻跳起腳來,就要張口——曲嬤嬤恐怕他說出什麽汙糟話來冒犯了紅昭,趕忙一擡手把他硬生生摁回椅子裏!她一個常年府裏府外奔波的婆子,按下一個外強中幹的後生也是旗鼓相當。

沈天賜瞪著眼前這個看似只會花言巧語的老媽子,一臉不可置信,卻見那頭那個著綠的女子正撫著自家妹子肩膀,一面往這裏睇一面說話,聲音頗有些高,只聽她一遞兒一遞兒道:

“為這個哭鼻抹淚有什麽用我姐姐就是太體面,說的話也中聽,若是我,就沒甚好話了——當初因著窮賣孩子,如今家裏好了打算贖回去,若是不好呢接著轉手賣嚒”

沈老爹聞言,如遭雷轟電掣一般,呆楞又羞愧地立在當場。

只聽綠袖又道:“既然當初狠得下心,就只當是把孩子丟進野地裏餵狼,死了幹凈,為何還尋來呢!若換做是我,別說我混出個好歹來,就是沒混出來,滿大街要飯,也絕不邁進家門一步!”

晴秋抑不住,這樣的話她不論如何也說不出口,可如今聽見綠袖說來,仿佛自己也出了口氣似的,心胸激蕩開闊,終究哭出聲來。

綠袖也耐不得,忙把她攬在懷裏,一面將她臂膊上掛著的小包袱拽下來,一面咄咄道:“也就是晴秋這丫頭好性兒,心慈面軟,口裏心裏從沒對你們生怨過,但凡在府裏得了什麽好的,都想著攢起來往家裏捎帶!這是她知道你們要來,特特要送你們的東西,瞧瞧罷。”

說著,將包袱一遞,紅昭接過來遞給曲嬤嬤,曲嬤嬤忙拿給沈老爹。

打開一看,裏頭東西可謂琳瑯滿目,不僅有兩捆棉線蠟燭,還有絹布綢布等昂貴織物,還有幾條繡工繁覆的手帕,兩雙女鞋,兩包散茶葉,一包飴糖;另有一包,打開來都是各色散茶和點心果子。

沈老爹只是看著這些,就能想出女兒平日裏是如何儉省,如何挑燈熬油縫制,不免也濕了眼眶。

紅昭也從袖中抽出一物,沈老爹懵懵的不認識,沈天賜卻眼尖,一眼便認出這是會子錢,有兩貫!

“這是姨奶奶賞下的,說不管怎麽樣,不能叫你們今兒空著手回去,這是一點心意,出門大街上任何一個錢莊都能兌出現錢來,就是眼下不急用,三年內兌出也使得。”

說罷,她把會子錢往茶幾上一按,又沖曲嬤嬤點了點頭,與晴秋也相視一笑,徑自走了,綠袖握了握晴秋手心,也跟著姐姐出得門去。

……

想來該是沒人再來了,曲嬤嬤關上這間倒座房的門,回身時,見晴秋已經來到沈老爹跟前,說了一句什麽話她沒聽清,只見沈老爹面色哀哀的,卻也沒再說什麽,只輕輕說了一句便作罷。

晴秋聞言,抿著唇,徑直往地上一跪,只磕了一個頭,便揚首起身而去,再沒回看一眼……

沈天賜就要追出去,這回沒用曲嬤嬤出手,沈老爹自己一胳膊便將兒子攔得死死的,沈聲道:“你還不嫌丟人,快別鬧了!”

沈老爹繼而笑看著曲嬤嬤,道:“還請將續立的身契拿來罷,我不識字,還托王大姐幫忙看看。”

作壁上觀半天的牙婆王氏忙笑道:“這個是自然,雇身契唯有牙人作保才行吶!”

……

一應都談好了,沈伯友仔細疊好那卷包袱,從袖中又掏出那張會子錢,這是他先剛恐怕兒子獨吞才自己收走的,拿出遞給曲嬤嬤,並道:“這個錢,還是委托您轉交給晴秋罷,叫她別那麽省著,將來五年之後我給她贖身,不用她操心。”

曲嬤嬤推說是姨奶奶賞的,自己並不敢收,和沈老爹兩人又博弈幾次,末了才收下,一疊聲笑道:“好,好,早該如此想通的,一家子哪有隔夜仇,她又不是真丟野地裏了,就在連州城裏,您家裏若是想她,來看就是了,往大門上報我的名號,難道我還不攔著不成況且她如今跟著我們姨奶奶,又有臉面又有前程,好不好的,您打量打量先剛那兩位姑娘!”

沈伯友也想明白,看清楚的了,連忙道是,又寒暄了一陣,才再三再四拜別出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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