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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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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陽

玉真離開後,她不知在客棧二樓又坐了多久,小雅還在走廊盡頭屋裏睡著,她卻坐在這頭,是害怕丫頭沖出來逼問她:公子呢公子呢?

外面又糊塗下雪,遍地銀灰,夜裏淒淒然,這個安靜的時候,總會叫人想讓一切停留,整個人空空蕩蕩,不用擔憂下一秒的時間,下一刻的事。

窗上屋檐滴落幾滴水在花臺上,走廊燭光將那照得清晰,是幾滴血。上面垂下一只手,有力的抓住她冰涼的手臂。

“原來在這。”

郁儒丘翻身躍進屋內,長衣一旋,地上就是一圈細細的血跡,一線血從他袖中往下滑,見他用力一笑她便沒問,無非是有了他的麻煩,看他腳步輕穩,也不會是重傷。

郁儒丘將她腰線一環,飛身下了客棧,他往前吹了一口氣,雪簾便飄向路兩旁。

“其他人呢?”

“走了。”圖葉搪塞了一句卻被他提起手,那根紅繩還在她小指上死死糾纏,像是長了進去。

“這什麽?不怎麽好看。”

她幹笑了一聲卻發現很難扯下來,大概是玉真用了什麽蠱術,這到底是什麽,她一時還不清楚。

“我們這是要去哪裏?”

聞聲他往身後望了一眼,少見的不安,“離開這裏就對了。”這條街特別長,好像一直走不到頭,他像是思量很久,在長久的安靜之後道:“圖葉,雖然你的故事並非以快樂開始,但安安穩穩走下去或許會有快樂的結局。”

“我以為我們已經說好了,你不再來阻攔我的事。”

他停了下來,“就讓這些生靈自生自滅,你要做的已經做了,耗費的也已殆盡,不要再自添煩惱。”

“自添煩惱?”她突然怒了,“你沒有我肩上的負擔與痛楚你怎敢說這樣的話!你知道什麽叫人肉狼藉嗎?如果你親眼見過你會明白的,何況都是我的錯。”為什麽要以最親的姿態來否決她的一切?

“為什麽要把錯都攬在自己肩上?”他把她冰涼的腦袋塞進懷裏,“罷了,我來這裏也並不是要讓你不開心,如何都好,就算撒野我也陪著。”

那時這姑娘還是膽怯且猶豫的,他只動動手指,她都要臉紅,時間重新來過,她卻變得如此固執堅決。也許是他自命清高,自以為了解她,自以為什麽都知道。

不必阻擾她,他跟隨而來的初衷早已成為誓死嬌寵。

圖葉在懷裏又突然平靜下來,似乎覺得方才的話有些過火,“我道歉。”

他柔聲道:“那我可就多謝了,走走,我們回皇城。”

這一夜在雲上奔波,沿著人間戰火終於在清晨時候回到翺國。

在萬丈高處往下望,仍能聽聞刺耳的叫喊聲,城裏城外血肉狼藉,兩兵正退,是休戰之時。

圖葉正往雲下顧盼,突然看見遠處卷來一群祥雲,雲中有那一團灰灰暗暗,仔細一瞧正是小圓。窮奇見了主人,連番在她腳邊亂滾,高興的嗷嗷叫。

兩人這便隨小圓在宮墻最外一層落腳,這裏已是空空蕩蕩,所有人都退去了宮中深處。圖葉與郁儒丘化成宮女與內侍往人多處找去。

宮中死守近半月,天寒地凍的新春裏已是柴米斷盡,偶爾能看見一兩個奴才坐在空屋裏,眼瞼泛起饑餓的綠光。

對面路上迎來三人,其中一人身著玉色緊領衣,手中鐵弩有規律的敲擊著腿側,目光如火,正是晉尋。

“你們二人怎麽在這游蕩?”他並未多問,匆匆道:“快跟著進來。”

這宮中重要路道早被地牢鐵門劫住,未死的宮中人都團居在帝君宮附近,是算計著有一日皇城被攻破,帝君可以趁亂逃離。

郁儒丘帶著圖葉進了左邊一間屋,屋中有二十來人,正沒精打采的看著他們。從這往窗外看,能對著乾華宮正殿,只是殿門一直緊閉,裏外都安安靜靜。

夜深後,圖葉獨自出門在大殿殿門外頓步,門隙中飄出刺鼻的濃香,是麻痹大腦的迷香葉,吸食後人會有如飄飄欲仙,忘記世上煩憂,做個夢裏神仙,這是自甘墮落的人最愛的迷香。

晉尋正走到她身後,見她在此便喚道:“進去服侍帝君,不要偷懶。”

殿門移開,迷香撲面而來,殿中煙霧繚繞,帝君正倒在幾個女子懷裏,手提兩指粗的煙桿,神色迷糊,原本還算是個面容俊朗的男子,卻已衰老不少,他不聞窗外事,不管國家事,只在屋中抽著迷香,瘋狂享用饕餮之宴,荒謬無能之主。

他沖她招招手,她便順應的跪在他腿邊,對他輕掐慢按。

帝君遲鈍片刻後突然起身捏住她的下巴,似乎找到她假面後的影子,他細細看了一會兒才放松,深吸一口煙香。

“外面怎麽樣了?”

“我不知道。”

“聽說太子他傷的不輕?死了嗎?”他因迷香的刺激變得愈發不正常,陰森笑著:“你快,快去將晉尋找來,我要下詔,現在傳位給太子。”

眾人都知他神智不清,沒人動一下,帝君擡腳正將圖葉踹倒。

“耳聾了,還不快去!”

“你還算是人嗎?”她爬起身,手側已被擦傷,這是最後一次被他弄傷,從今往後他再不會有機會。“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沈迷夢境,死到臨頭還要把負擔拋給晉翺,你以為這份羞恥你拋的掉嗎?我的確不是什麽好人,你卻又是什麽東西?”

“你是……”帝君忽然清醒,辨識了她的聲音,“葉兒!”

“不錯。”她已抽出腰後的長刀,一躍而上,多年的隱忍與仇恨終於賦予在刀尖上,就在要刺向他時,手卻被人截住。

郁儒丘不知何時已在身後,“讓他這樣死,實在太可惜。”他一揮袖,殿中亂逃之人均已昏睡倒地,他用一張白紙幻化一個帝君模樣的式神,將真的帝君擊暈在地,用法術拖出門去。

“他欺負你那麽久,這次我幫你報仇。”

郁儒丘走後,屋中的人逐漸醒來,方才驟然間的事沒有人記得,真相之外總有太多曾隔膜,外面窸窸窣窣又下了碎雪,這會是開春後最後一場雪。

當夜圖葉便徹夜聽聞了戰火的嘶吼,蒙國連番強攻,雖然皇城易守難攻,卻經不住對方一次次打擊,北邊的墻聽說被投石車削去一塊,一旦墻體被毀,一切都晚了。夜裏的皇城在撼動,仿佛天地都要塌陷,直到天亮,強攻且停下。

圖葉一直等著郁儒丘,他卻沒及時回來,她輾轉幾次後聽見門外路過一群人,困在宮中的禦醫被召喚去別宮,圖葉拉住一人詳問,那人拍著大腿難過道:“完了。”說罷便匆匆跟過去。

有人黯然接口:“是太子爺……”話一出口,幾個宮女又陸續擦著眼淚。

圖葉緊了緊手心,感到渾身都是濕汗,突然屋檐上傳來細細的叫聲,是小圓,它正在房頂焦躁的亂踏。她跟上去,一路到了盡頭,在這條路中隔著三層鐵墻,在鐵墻那邊正是太子的宮殿。

多少年,她都沒再走過這條路,到過這裏的盡頭。如今這裏已荒草連天,不覆當年,沒有星月。

不久禦醫一一離開,只在門外留下四個守衛,圖葉見無異要走,小圓卻嗚嗚叫著,似有話說,她無奈被它扯去宮殿後墻,後墻上有一死窗在兩人高處。

她踩著小圓敲了敲窗,聽見晉翺久違的聲音,像是驚醒的吸氣聲,確定屋中無他人,她破窗進去,跌在床邊。床沿垂下他的手,指腹灰白,她不由自主的握緊,這才發覺他毫無氣力,手心冰涼且布滿裂痕,傷口粗糙。

“我祈禱能看到你,你卻真的來了,是夢嗎?”

就在他支撐起身的那一刻,她卻止不住的顫抖,只是一月,他的模樣竟像老去十年。她覺得好委屈,她所擁有的美好,總要被時光誤。

他輕輕笑著,一眼卻有萬年長,“你一定算計著要我和你離開這裏,順便罵我如今是自討苦吃。”

她都聽說了,捍衛皇城的只剩下他,不管有多重的傷痛都不得不迎面向擊,他受著這樣的苦,她又怎麽忍心多責怪一句。

“我只是覺得不值得,如果戰敗,沒有人會感激你的拼命,你只會成為千古罪人。”她上前扛他,“我們走,不要管這些事離開這裏。”

晉翺松開手,再次躺下,他太累了,不知不覺合上眼。“不可以走,下一襲攻擊就要來了,我不想做個逃兵,是我的承擔就要忍受。”

圖葉點點頭,靠在床沿,掩住他的被角,突然摸到一層血,濕潤溫熱,他的背後又幾道砍刀所傷的見骨傷口,得不到及時醫治,皮膚潰爛無以修覆,他卻麻痹的絲毫沒有感覺。

圖葉終於領悟禦醫離開前的那個表情,是絕望的放棄了,是因為這個,小圓才將她拉來。

她曾算計的那麽好,讓他在花海月下睡去,就算怎樣都好,只為他下世留一個美夢,一切都是她所虧欠的。

“既然你不願意跟我走,就圓我一個夢,我記得我們好像從沒一起見過朝霞。”她拼命笑著,擦了擦臉上幹涸的血漬,將他冰涼的身體扛在小圓背上,一起往高空處去。

黎明已經近了,遠處那點陽光溫溫暖暖,朝陽的桔色覆蓋了地上的血流和殘火,看似一切都是美的,卻比夢還脆弱。

圖葉低頭望著他幾乎已流盡鮮血的傷口,緊緊靠上去,要用身體填補他的疼痛。

她指著遠處,柔聲道:“太陽要起來了,寒冬很快就過去了,一切都會好起來,還記得那年你帶我出游嗎?我們可以沿著舊路在走一遍的。”

她感到他的身體一點點失去力氣,便在後面緊緊擁住他,晉翺仰靠在她肩上,身體越來越脆弱,他迷迷糊糊望著天邊紅光,累的閉上眼睛。

“啊……真好,可以一起再看看江南細水……不過先讓我睡一睡……原來看朝霞也會這麽勞累……好累。”

她用力搖著他,讓小圓往太陽的方向快奔,“再等等,不要睡,再一眼太陽就起來了。”那時候,她會造一個夢,一個光明無害的夢,從此伴著他生生死死。

他緊緊握住她的手,眼淚從臉頰一路跌落,飛落在半空,被朝霞映的明媚。

“此生,只有兩件事值得我炫耀,一件是在這危機時刻回來抗敵,一件是我愛你。”他氣若游絲,卻用盡笑了一聲,“下一世我若生在鄰裏,請你落在隔壁,我會攀上墻頭與你攀談,為你摘一朵花,如此簡簡單單,好嗎?”

淚水塞住視線,她說不出話。

“求你,你快睜開眼,太陽升起了。”

天地被日光籠罩,新的翌日是歷史的新生,在雲上漂泊仿若神仙眷侶,什麽都不用煩悶,太陽越來越近,在刺眼的金光中一切時光好像倒流,一切都回去了,回到那年書閣下,回到那一刻,窗上金桔還起著白霜,宮女蜷縮在門外睜開了眼,看見的是漫天霞雲,還有那少年的臉,可現在的他卻在這萬丈之光下逐漸失去顏色。

他的大限到了,指尖與長發開始化成死灰,一點點播撒在大地,死而覆生的人要重新回到黑暗的天地裏,享著彼岸的孤獨。

她垂頭望著鋪金的人,露出對他而言的最後一笑,從懷裏抽出一根引夢針,那個夢她編制很久,是她早知道一切要來,只是針還沒刺進他體內,他便突然放開她的手,仰面往腳下大地躺去,血袍飛舞,瞬間淹沒他的身體。

那一刻流光終於停了,她看見他不願一睹紅日的雙目用力望著她,是,飛速墜落中他恢覆年少,是那少年,他不曾走開不曾消失,一直抱著回憶躲在那個太子的陰影之下,那些黑色的眼淚騰熱氣而上,在她眼前化成握不住的空氣。

他的身體在下落中迅速剝落,終於在高空剩下那件淩亂的袍子,一片片灰燼般的肌膚飛向東方,被陽光灼燒,像一只只春蝶,在愛他的那些歲月裏,她仿佛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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