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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駒過隙,茸妃入宮竟有三月之久,三月來宮中人多數已對娘娘阿諛奉承,後宮朝夕驟變,見風使舵才是活命妙招。

這些時日來,很少有人見帝君再與尚宮相伴,眾這才領悟,尚宮從來不過玩物,失信必然,失命早晚。

這日難得有乾華宮的內侍來了尚宮局。

“尚宮,帝君召見。”

圖葉夷然拈花,頭也不擡,“恩……說我頭疼欲裂,去不成。”

內侍似想等她改主意,在門外等了許久才肯走。

青青在側問:“怎麽不去呢?”

“去了必然要碰見丁茸……來者非善。”她拈好數串杏花,這才隨久候的青青去了景雲齋。不知是否因為晉妙亂鬧,這三日來晉翺竟同意圖葉來探看。

青青在半路唏噓,“說來真叫人惱火,我若不是下人定要指著太子爺的鼻子罵幾句,公主這些日都病成這樣,他還三天兩頭出宮去。”

“出宮頻繁?”

“用頻繁都不足以形容。”

待到了景雲齋見了晉妙,圖葉又陡然沒了好心情,小姑娘強撐著萎靡精神,可憐模樣實在叫人笑不出,她撐笑熬了片刻窗外便一閃黑影,圖葉料到是柏南前來探望便也不多說,垂頭吻了晉妙的額頭便與青青一同離開。

“太醫每日都來請脈嗎?沒診出得了什麽病?”

“來是來,可也沒說什麽,只說公主精火不足才會手足不利落。”

“恩……那柏南天天來?”

“是啊,我原想趕走他,自己卻被公主趕走了,真叫人氣。”丫頭頓足。

“罷了吧,有人陪著叫她開心,好過她伶仃臥床。”扭頭見青青笑著,她才道:“莫名笑什麽?中邪了?”

“自從太子爺回宮後,葉尚宮的脾氣愈來愈好。”

“哎?你敢胡言亂語?”圖葉跳去掐她小腰,卻隔著拱門望見一個疾步遠影,雲鶴之姿態,是郁儒丘。

青青順勢望去,湊上道:“是國師大人呢,對了,那天我偷聽柏南與公主閑聊,說近來帝君常召國師大人,像是茸妃娘娘想要召見他借了帝君的名義,我看不久國師就要和娘娘結黨了,又要多當心一人了,哎呀,這話說回來那柏南也要防備著,不準他再來了……”

圖葉笑聽她嘮叨,豪無表態。

晚時她落了清閑,在尚宮局裏打點今日所出,到燈影搖曳聊賴時卻見屋中竄進一只三花貓,那貓兒在屋角攤身玩著尾巴,不會兒又試探著在她鞋邊亂蹭,迷眼打滾好生可愛,圖葉伸手去抓它,它卻逃也似的朝門外去。

貓兒立在門檻上回頭望著她,貓眼森森然,她陡然覺得渾身激靈,即刻中邪般挪步邁出門,這一路跟隨竟走到夜霧中,不知走了多久,四境高墻偏僻也不知在何處。每次她欲停下腳步,貓都像懂了她心思般扭頭望她。

圖葉正疑惑是否被勾了魂,再擡首卻見遠霧中亦漫步來一只白貓,尾隨其後也有一人,尊容之下亦是不安,擡首時與她同樣詫異。

“太子爺?”

“圖葉?”

這不是相邀亦非巧合,此時面前兩只貓竟已騰空消失,兩人對視之下大呼不好,卻在此刻同時被人覆住口鼻,濃香入腦,心脈刺麻,二人雙眼一黑,暈倒在地。

*

徹底的昏厥只在瞬間,眨眼間暈眩,眨眼間她又醒了,人雖醒卻眼迷蒙,有人將她翻來倒去,粗魯的扯著雙袖。

“作死嗎?還不動作快些,要被捉住有你我好看。”

“都安妥好了,快走吧。”

一陣風襲地,門閉周遭靜。

圖葉掐著手指終於摸著臉撐開眼皮,眼前屋子極小,四壁黑灰,是某院柴房,身下有極薄的枯草幹枝,幸而背脊上有厚疤覆蓋,感受不到疼。

這屋子中有著如狂風暴雨前的寂靜,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還有耳側的另一個頻率。

她陡然僵住,扭頭望著身邊人,是晉翺。他在此時亦睜眼,所謂柔情不過在瞬間泯滅很快轉化為大驚。

他們就如此通身赤/裸的對視了片刻,誰也沒說一語。

幾層墻之外有人聲報:“帝君到,郁大人到,茸妃娘娘到,丁大人到!”

圖葉大驚起身,意識到身處惡境,她認識到這時尚宮局西苑的廢柴房,帝君就要受人指引前來,之前出的事無從考究,之後的事只會是一件:太子爺與宮中女眷茍且,二人深陷囹圄,死或貶。

宮墻之下來者只需走上幾百米就會到這,晉翺忽而上前抱起她,扶腰將她舉上高窗。

“只要你走了,你我都會相安無事。”

她頂住窗框,掙紮下來,“這是有人有心設計,我若出去興許即刻被擒住,那時才是百口莫辯,就算我順利離開,留下你一人,最後只會諸多猜疑,叫你我無話可說。我們只需把事實告訴帝君,僅此而已。”

“他不會信。”

“所以要他不得不信。”

圖葉拾起粗柴,隔衣物在他肩後重重揮去,“別的話奴婢不敢說,自救卻是有辦法。”情急的棍棒揮打在晉翺背上留下一條重重的痕印,她轉身拾起破罐包在衣中往腦後猛而一擊,瓦罐竟被擊碎,腦後已流血不止。

門外步聲急速恰巧停在門外,兩人噤聲臥睡下。

帝君怒聲:“開門!”

內侍上前踹了幾番,才將木門踹裂,一群人正在月光柴灰下看清薄薄草垛上的男女,兩人正面面相臥,衣不遮體,叫人好生羞澀。

丁茸捂嘴驚道:“原來太子和這宮女果真有茍且,看來搜出的私通信上都是實話。”

丁康亦是裝腔作勢:“這……這這這,原來太子爺竟……來人啊,快把那女人的臉扭過來,看看是哪個想借主上位的丫頭夜中傳信,與太子爺私密!”

“不必看了!”帝君擡手止住幾人,面色洶洶,“來人,去取寡人的刺鞭!”

“教訓的事不急。”郁儒丘一直沈默,這時才道。他脫衣蓋住兩人,卻引來眾人不滿,丁康譏諷道:“郁大人這是做什麽?狗男狗女也配穿衣?難不成大人同情憐憫?”

“世上亦有人面獸心,狗男女為何不配穿衣?帝君姑且聽我一問,宮中亦有深庭,為何太子與葉尚宮在尚宮局廢苑茍且?為何通奸書信這樣的證據太子爺並不銷毀?現在細看,二人不是呈現昏厥狀態嗎?難道這就是所謂的茍且?”

“這……話也無不對。”帝君聞言確是有理,只好暫忍怒氣,找人將兩人裹衣擡回宮房。

扶圖葉起身的侍女暗暗驚心:“這……尚宮腦後有血啊。”稍一摸就是滿手紅。

急急安頓二人後,禦醫分別檢查了外表,即刻道:“太子爺與葉尚宮分別在頸後與腦後受到重擊,有淤青與流血之狀。”

郁儒丘道:“若說深了,豈不就是遭人陷害。”

丁茸聞言冷笑,“郁大人平日談論宮中事便沈默寡言,何以今日為此事多言盛想?”

“難道娘娘覺得此二人能與宮中其他人比較?還是娘娘覺得太子與女官不配多想?”

帝君揮手噤聲,拍案而起,“這後宮居然有人下如此伎倆,簡直是愚弄寡人!”

“帝君莫急,此事定然可以查出,待查出此人必給重罰。眼下還是先遠離這,等太子爺與尚宮醒了再盤問也不遲……”

丁康話還未完,丁茸便扶頭作暈眩狀,帝君只好先帶幾人離開了。

待屋內走空,圖葉才松口大喘氣。

倘若真如言搜了她的通奸信,定有人仿她字跡,在宮中她極少動筆,唯獨常在乾華宮與帝君題寫字畫,照此看這事多半與丁府人有關。

忖到近天明她才下床開門,卻見門外有內侍守著,“奴才給葉尚宮請安,尚宮醒了,需不需通報?”

她單影晃了兩下,扶著門借機望著對面,那門前無人,門中無燈火,太子爺似乎被自己手下的人擡回了書閣,最後空留她在這。

謠言縱然是假也會損人清譽,看來無論如何,帝君都已介懷在心。

天明後並沒人應言來探看查問,圖葉自導的說辭終落的一個空。一日聊賴以過,晚上青青偷溜過路,趁著內侍不留意塞了封信進門。

信上說今日太子爺被帝君傳去問話,他強硬不辯,反怒斥丁茸丁康,像是與丁府的人決裂。帝君本是準備大查此事,但因他如此幹脆便不了了之。最後另有一事,帝君暫指一人取代圖葉來掌管尚宮局。

葉尚宮這個名號,在東宮失效了。

有人暗地使盡招數,覆日清晨禦醫便前來請脈,吱嗚下道:“您身已染病,不得見天日,須得足不出戶。”

“這樣說夜中我便能出去?”

“非也非也,夜中不能染濕熱之氣。”

她譏誚,“這是什麽怪病?為了讓我禁足,娘娘也是頭疼的厲害吧?”

禦醫答不上話,知她難纏,摟著藥箱顫顫克克的跑了。

而後兩天無任何消息前來,她像是被人忘了徹底。這兩晝夜足以發生許多事,今夜她耐不住,小心疊桌爬椅登上房梁,掀了玉瓦從屋頂上溜了出去。

只高了一墻,視野卻高千萬丈。從這遠觀夜宮,仿若自己是至高無上的神欲要主宰這一片土地,編織故事的開始末章,死或生,生或死。

順著尖頂屋脊往北去能路過許多地方,瓦下有各種唏噓與諂笑,這宮中黑暗的人心一一被她踩在腳下。

不多時她停在蓬華齋的頂上,俯身偷聞人聲。

“人也找到了,何不敲暈了直接帶走?”

“那她豈不是要恨我?”

圖葉移開一片瓦,俯瞰身下肩上一抹桃。

“為這人一直留在這煉獄裏,值得嗎大人?”

“不值得,可大人樂意。”

柏南不滿道:“她當年對你那樣不客氣,幹嘛如此好心,叫她自生自滅吧。”

桃色一動,離開了她的視線,“她當年應我的事,總是要兌現的。”

總需兌現……屋頂上的心沈了沈,圖葉蓋上玉瓦踩著心率趕去景雲齋。

然而她還未到跟前便見一群人乘著夜色將晉妙擡上架子,避開三三兩兩的守夜兵從後門往南去。

她從高處跟去,聽見青青的哭與晉妙的痛吟,不知他們趁著夜色去何處。

“公主別怕,等到了宮外一定有好大夫,宮外奇醫多不甚數,你不會有事的。”

“青青,今天禦醫請脈後與皇兄說了什麽?你一字一句告訴我,是不是我的病治不好了,所以要離開這裏?”

“胡說,太子爺說了是去德雲山莊避暑,你別胡思亂想。”

“那你方才哭什麽?”

“都怪公主,你疼卻不哭,我只好替著你哭。”

青青並未提過她們私下離宮之事,若非事出有因便是事出突然,見二人趁夜色離開她竟有一絲輕松,也許那話是對的,能離開且離開。

圖葉已跟隨到路盡,只得任由那些人消失。

原想來探晉妙,既然人是走了,也沒必要長留。空走了的旅途還需盡快回程,然扭步之時有厲光擦過她耳廓,竟是一片鋒利瓷片,她搖晃著滾下房梁,重重摔在階梯上。

院裏石桌邊一直有人在,酒水滿桌,一片銀華。

“登高望遠縱然能看盡秘密,一個踉蹌卻能死得快。”

圖葉起身一瞬才覺得左腿似乎折了,她坐在檐下笑:“我以為宮中除了國師大人不會有人在夜半飲酒。”

晉翺未語,直到她依柱走開,他才擡首,“醉酒又醒,再不能眠,只好借酒再醉。今夜無人,賞臉一起嗎?”

圖葉搖擺坐下身,“奴婢來問一句,那日迫不得已打在太子爺背後的傷,都好了嗎?”

“恩。”他提起腳邊酒壺,大肆對飲。

“你以前不大飲酒。”

“過去不要提了。”

她一杯灌腸,躊躇後才小心問:“自我入宮時便與晉妙為伴,三年雖不長卻也不算朝夕……所以關於她的病,能與我說說嗎?”

他仰頭吞酒,烈酒順著臉頰流進衣領。

圖葉強硬的笑著,掐緊手心:“是骨癆嗎?”她觀察這樣久,一直不肯承認猜中的七八分,這或許根本無需他來肯定。

晉翺始終沒有再說,一杯杯酒灌著,仰頭或垂頭都不看她,酒壺很快盡空,愁人醉了。

“開始只是為了盡快結束……都……該結束了……”從始至終他之說了這樣一句,便應著酒氣閉了眼。

不知何處游來殘絮過了墻頭,像是白雪落在杯中,她彎腰抹去他發上白絲,怎料到那一縷白竟是白發,顧盼顧盼怪的誰,怪只怪她已離他太遠,對他一無所知。她小心翼翼梳理著他的鬢發,卻忽而望見他耳後有七點針眼,針身早已在肉中,她剛要去碰,卻被人推開手。

“你做什麽!”玉真不知何時已在她身側,又驚又惱。

圖葉扶起晉翺退了數步,“我一直以來覺得太子爺多了幾分不曾有的戾氣,原來你對他做了手腳?他耳後插的什麽?”

“你可以動手拔下來試試。”見圖葉擡手,他猛然上前將她一扯,“你還真動!”

“你對他用了什麽?蠱針?”

“你以為人人是你,對人能狠則狠?”他架起晉翺往屋中去,“這事我原不想說,現在倒怕你糾纏我,我倒不怕讓你知道,進來吧。”

玉真轉身閉門,抽下指尖朱砂針,面頰蠕動終露棱角,易容太久有皮肉之苦,他按著額穴潺潺道:“我曾說我是太子爺從沙場撿回來的,一如我說,我的確是從沙場上來,只不過是我撿了他,晉翺離開翺宮那年秋,邊疆便起了戰亂,你可記得?”

“頓頓嗚嗚,到底要說什麽?”

他不理會,繼續道:“那場爭鬥翺占下風,直到從北調兵才得以緩解,我偽裝成逃荒人隨著兵隊到了沙場,那時候我並未見到晉翺,將士說太子爺在沙場不見了,大概戰死了,我連夜去萬裏屍首下尋找,終於將他翻了出來。”

“我話到如此,你大概也明白了。他死了,被人一刀貫喉。”

“你如今能看見他也該多謝我,若非用我還魂針續命,他早成了白骨。”他伸腰將圖葉拉出門,“我話完了,夜也深了,你我都該走了。”

她擡頭頓了頓,彎眼笑了半刻才與他一起走到分岔口,直到玉真去了另一條路她才多問一句。

“你方才是在說笑嗎?”

“你不用假意平靜。”

“大限……還剩多久?”

“或有半年,或明日便死。”

“多謝。”

一瘸一拐,她轉身,走的孑然一人。

*

沈眠後春已去,夏色深。翺國的暑天總是快於別處,每年夏初蔓音閣便迎來初夏戲宴,帝君在今夜邀眾臣賞月賞人,如今茸妃娘娘掌後宮之勢,又招搖以一己之名廣邀東西宮的人,宮人如聞臭蠅蟲紛紛趕來獻媚。

初入戌時,圖葉還睡著,有人破門兀自入屋,坐上床沿。她睜眼盯著被上洗不凈的汙漬,不說亦不問。過了片刻,那人躺下身,將手輕放她腰間,而後卻在她沈默裏肆意妄為,一分一寸將她環住。

她開開口,嗓音啞然:“想與我茍且嗎?”

郁儒丘笑了幾聲,埋頭嗅著,“睡了整日嗎?發絲上染了褥子的皂角味。”他扭過她的臉,然後說:“眼眶紅的委屈。”

她合上眼,“是解不掉的倦意。”

“近來神色不好。”

“近來我並沒有碰見你。”

“我自作多情猜的。”他捏起她左手無名指,拉高了擺蕩著,“不屑顧盼的小娘子,初夏的蟬嘶好鬧,不要睡了,大人帶你去看戲。”

“我是假養身真禁足,何況也沒受邀,你不怕?”

“大人只怕你倔脾氣。”他掀開被褥,下面埋著她腫粗烏黑的左腿,“好家夥,折斷了腿嗎,來吧,大人我抱你去。”

她擡起右腿,又遲疑了一下,“我心情很不好,別弄疼我。”

他將她揉在身前,如鶯滑入夜,“看完這出戲,心情自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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